第13章 桃林

“黛争。”

他叫了她的名字,根根分明的长睫若羽扇般扫下,落下一小片阴影。

她早就想好了应该怎么说,可突然间,整个脑袋好似被烈酒灼的发烫,晕晕乎乎,到嘴边的话也如一团浆糊,纠结在了一起。

“不是有话说?”他的语气疏淡,还透着一丝不耐。

男人天生的压迫感使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低下头,看着他的锦靴,绞尽脑汁地想曾今组织好的词。

“是有的。”

“你就是这般与人说话的?”

少女只穿一身单圆领,在落英中显得更加单薄。

傅兰萧忍不住蹙眉,还有比她更弱不胜衣的男子吗?

“抱歉。”她的眼光又在他的鞋尖上转了一圈,才抬头看他,故意将眸光落在他的薄唇上,“兰玖,我知道这般是不对的,可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老实巴交的,认为暴露出最脆弱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更容易获得他人的接纳,“现在周府败了,姑父姑母不愿给我赎身,只想让我继续留在家里当牛做马,我自是不愿,才出此下策。”

“兰玖,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汝城,就连我也觉得,汝城没什么好的,见识了繁华的长安,我一辈子都不愿回到那个地方。”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后,黛争心中负担减轻,悄悄打量着傅兰萧的表情,见他只是静静看着她,她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纠结着继续说,“你我的种种,我并未跟任何人提起,我发誓,今后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真的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影响你名声的事情传出去。”

黛争搅着手指,“倘若、倘若可以的话,可以向周郎君再要一份我的身契吗?我现在有可以赎身的钱了,但是我没打听出来他在哪……”

“你觉得如何呢?”她软了声音,希望得到于她来说满意的答案,“以后我们就各走各的,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再没有什么瓜葛了,好吗?”

好吗?

说罢,黛争重重舒了一口气,满眼期待地看着傅兰萧。

她的眼珠圆润透黑,能映出泠泠流水,映出姹紫嫣红,如今,只能映出一个他。

可他不喜欢这样,恨不得永远与她保持距离。

他们本就不配。

傅兰萧有千百种理由可以杀了黛争一了百了,他都不需要抓住时机,只要他随口对戚无说一声就可以轻松解决她,但到了今日他也没有下定决心。

这其中的原由,是连他自己也不原细想的。

这好吗?

人各有命,他并不可怜黛争。

她怕是此刻就在想,她这番真挚的话语,一定会将他狠狠打动,并且会施恩布德,与她划清界限。

黛争就是如此,喜欢把希望孤注一掷地压在他身上。

愚蠢至极。

如果是他人,或许会大发慈悲,放她一马。但傅兰萧,他只会变本加厉地轻贱、报复别人,若他不好过,他就要让那人加倍感受到他的痛苦,拉着她一起下地狱。

“想都别想。”

她凭什么轻松地说出各走各路,再无瓜葛。

却又频频闯入他的梦,搅得他心神不宁?

黛争,这个自以为是的、心思龌龊的脏东西。

傅兰萧伸手,拽住她的衣领,向他身边提,让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迫使她脚尖踮起,下意识地将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

“这都是你自己的错。”

“贱奴,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地方,这是你能来的地方?”他俯首在她耳边,话语间温热的气息撩起一阵痒意,“我当初怎么没有杀了你,不然你也不会拿着这个假身份招摇撞骗了。”

“我没有,那是别人请——”

黛争如鲠在喉,泪水无声地滚下,可还没等她说一句完整的话,傅兰萧的目光忽而向某处射过去,冷光闪动。

倏忽间,她整个人被傅兰萧拖到暗处。

黛争仅仅是不适地扭了一下身子,就被他勾住腰身,死死地扣在身旁。

“嘘。”

不远处,与他同行的男子正站在他们方才的位置,左顾右盼。

他像之前那般,捂住她的嘴巴,避免她发出的声音会引起来寻他的人的注意。

“黛争啊,你本不应该来长安,你知道代籍替考按照燕朝律法会如何处置吗?”他一如鬼魅在她耳边低声恐吓,那些惩罚仿佛就在她眼前呈现,“那些人会将你开膛破肚,你见过吗?”

“我见过,那些人疼到连叫都叫不出来,流的血冲上三天三夜也洗不净。”他的手指轻点她的腹部,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她的颤抖。

“黛争,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让你落得这个下场,”他字字诛心,如寒风一般凌冽,“所以,你怎么还敢跟我提条件?”

他感受到手背的冰凉,才发觉她哭了,这极大的愉悦到了他,柔软湿润的泪滴如甘霖一样滋润了他那全身都充满了恶意的骨头。

她呜呜地发出声音,但被他的掌心隔绝了。

“哦,你提醒我了,那个姓周的是吧?现在他父亲都放弃他了,任他关在地牢里,而他,只是单单惹了我。”

他们一家本就是太子一党,现已自身难保,他的父亲绝不会为了一个庶子再有什么动作。

傅兰萧说:“你想去跟他作伴吗?黛争。”

黛争没理由不挣扎,可她的力气根本不低傅兰萧。

他烦躁又心生古怪,这么弱,腰这么细,根本不盈一握,难怪总露出一副清纯模样,去勾引人。

连在赋诗会上,也闲不住,若是真有一些好这口的男人,她恐怕就要去做人家的入幕之宾。

真娶了哪个娘子,也不过是个“另有其人”的脔婿。

“你的下场如何,不过全凭我心意。”

黛争脸色苍白,挣扎的更厉害了,她发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直到血腥之气都窜上鼻腔,她才被松开。

她都觉她快咬下他一块肉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搁浅的鱼,在岸边苟延残喘,同时又尽量离他远一些。

“兰玖,我当初若是知道你是这般,我绝对不会救你的。”

“现在也晚了。”纵然手上鲜血淋漓,傅兰萧就像无痛无觉那般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眼中泛起戏谑之意。

“我们非要这样吗?”黛争啐了一口血沫,嘴里碎叨叨的骂了几句家乡话,傅兰萧觉得她太粗鲁。

可她的眼睛亮亮的,哭过的痕迹让她的面庞更加莹润,在桃林间,像只狡黠的妖精。

他认为她是故意的,也许也是有酒气加成,她的声音哀怨,软成一滩水:“你装的太像了,要不你提条件吧,怎样你才能放过我?”

何等可怜。

所以怎么可能放过她。

“原来你在这里。”

细细的声音被来寻的人听到,很快找到了他们的位置,正是美名加身的宋仙舟,跟着他过来的,是之前好似跟傅兰萧不对付的人。

光终于也延绵到了暗处,使里面人的轮廓明暗分明。

当傅兰萧从暗处走出来时,黛争惊奇地发现,傅兰萧脸上并没有双人对话被打断的不悦,甚至连与她说话时,快要溢出来的阴郁暴戾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摆出一副惊讶的良善表情。

骗谁呢。

信的人都是小狗。

黛争恨恨地想。

“你们怎么来了?”他似笑非笑,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这不是见你许久没回来吗?”宋仙舟身旁的人阴阳怪气地一笑,“还以为你喝多了掉河里了。”

傅兰萧扯了扯嘴角,好像连回他都懒得回。

宋仙舟看到一旁满面泪痕的黛争,疑惑道:“咦?黛贡士,你怎么也在此处?”

“你认识我?”黛争赶紧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整理衣裳。

“少年英才,宋某自然认得,而且,在赋诗会,你就坐在我对面呀,黛贡士很让人印象深刻。”宋仙舟坦诚一笑,随即蹙眉:“你的嘴是怎么了,好像流血了。”

“你也是,你的手怎么了。”傅兰佑视线停到傅兰萧的手掌上,触目的红色像断线的珠帘一样滴落,若是在平常,傅兰佑看到傅兰萧受伤都要拍手称快,但此时此刻,一旁少女搓嘴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碰上个野猫罢了。”傅兰萧丝毫不在意伤口,负手而立。

傅兰佑却好像抓住了其中的欲盖弥彰,“哦?原来九弟喜欢宠物啊,好说,下次我一定投其所好,送你些奇珍异兽。”

“不过,你和这小郎君居然认识,我还以为她是早就走了,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他揣摩着,天底下现在还能有跟傅兰萧打架的人?

他之前也是捡了慈皇后忌日的漏子才行刺成功的!

“我当然也是听闻黛贡士文采不凡,前来讨教一二。”傅兰萧的谎言信手拈来,伸手想拉走黛争,继续他们刚刚的事情,“你说是吧,黛贡士?”

对话被不速之客打断后,黛争才恍然大悟,她收回之前的话,她大错特错了,怎么会觉得能和兰玖讲通,才不会再给他独处的机会,直接侧身不让他碰。

结果,脚一滑,直接跌进了河里。

幸好河水不深,就连她坐在河中,水位也只是将将到达她的腰部。

可就在他们三个人面前跌倒,她也嫌丢人。

黛争面露尴尬,羞的满面通红。

更令她害怕的是,就在她滑到的时候,束胸用的布条也被水波冲散。

她的胸前空荡荡的。

有人正在靠近,视线被河水冲的模糊,她根本来不及思考。

“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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