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黛争就醒了,她实在睡不安稳,一是因为那张床榻太软睡不习惯,二是……
现在的情形,她实在难安。
她与黛策甚至周郎已经完全闹僵,她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至于兰玖,她也不知道昨夜是个什么情况。
瞧着他很不高兴,像是不想给她,哎,就算再富裕也是要精打细算的呀。
可这样也忒过分了,他们好歹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身受重伤的时候也不想想是谁给他宽衣解带奔波换药的,现在正是要能给她些钱财的时候,毕竟她不会再呆在汝城了,需要多些钱远走他乡。
到时候,她便也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再不济只给她八两银子也是可以的!
清玉前来伺候,为她梳洗,又将她带到傅兰萧面前,临走时,还塞了一盒膏药给她,叮嘱她要每日涂抹。
傅兰萧轻轻摩挲手上的扳指,低头处理着这段时间未处理的事务,如果不是一样的模样,黛争很难将那个认真尽责,会帮她出谋划策的周府侍卫兰玖和他划在一起。
这半年他对她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真的可以装的这么像吗?
她一时间还是不习惯,但没人在乎她习惯与否,这是她必须接受的事。
她被领到了主室的另一边,跟傅兰萧仅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银河。
黛争低头看着自己被冻伤的手,又瞅瞅他洁净的手指,赶忙涂好药膏。
她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压抑气氛,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语气,主动与他攀谈,“大人,你瞧。”
因为她的靠近,带来了一丝奇异的香味。
他皱着眉头,迅速掀了一下眼皮,视线却定在了少女的笑颜上。
她笑起来有种脱俗的野劲,拥有蓬勃又顽强的活力。脸上零星的雀斑此时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昨日救下的小雀活了。”她的双手像花苞一样绽放,站在其中的金丝小鸟正在她手心探头探脑,好奇地啾啾叫。
如她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亲近他。
他终于露出了如少年人般的笑,弧度完美,像是精心设计过般,将黛争熟悉的假面重新呈现。
这时的傅兰萧,在她心中,便又是兰玖了。
“大人、兰玖,昨夜我们说的那些,可还作数?”
她很想离开。
他了然地弯唇。
“当然。”
他就像一只阴险的蜘蛛,正编织着一张华丽的网,冷血地将猎物拖进陷阱处决,“不过,黛争,你确定不跟我一起去长安吗?”
“一起?”
之前的猜测全数被他推翻,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的语气真真是可怜极了,一副怕惹人厌烦的语气,“不是你说过的与我一起,难道只是随口说说?我可是很期待的。”
“怎会是随口说说!我只是以为……”跃起的情绪让她一瞬间脸颊绯红,笑容变大,“以为你不需要我了!”
“阿争,”他将她手中的雀鸟捉了下来,顺手探了一下她的袖口,“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不过现下应该也是解开了。”
不知为何,黛争看着傅兰萧的脸,忽而就想到了几日前的荒唐梦。
梦中那个看不清神色的男人,不也叫她黛争么。
罢了,梦中的事怎能当真,她还怕说出来令人耻笑。
她内心被鼓舞了,也像金丝雀一般叽叽喳喳地问:“兰玖,咱们可否再回一趟汝城,我还需去取一样东西。”
“也好,你的卖身契不是还在周府?不如一会在周府再见吧。”
她太开心了,满心满眼皆是兰玖的好,他没变,只是身份差异给她的错觉,自己以后就要跟兰玖去长安了,不可再妄自菲薄。
她不知道的是,傅兰萧的袖中藏了一把匕首。
她拒绝,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割开她的喉咙。
戚无走进主室,被什么物件一砸,脚下一顿,将扔过来的药膏捡起来后掀开检查,鼻尖敏感地一缩,当即跪了下来,请罪道:“是属下的失职,没想到他居然对殿下用这种狠招!”
“大哥的细作,竟然能想出这么腌臜的手段。”傅兰萧不怒反笑,“这药物中和了草药味道极清,只能离近了才能察觉到。”
黛争用的膏药,衣上的熏香,无一不添加了催/情的药物。
她的存在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就不必要留。
“他们竟然觉得殿下有这种癖好,属下跟在殿下身边这些年来,殿下一直洁身自好——”
“闭嘴。”傅兰萧按了按太阳穴,咬牙道:“把昨日伺候他的奴婢沉河。”
随后,他站起身,负手之间,宽大的锦袖带起矮几上的鸟儿落在地上。
那是一只已经死去的金丝雀。
黛争下了船,在路边买了个胡饼,就赶忙往书店里跑,一路上人流如织,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这两日发生的事实在荒诞,让她一时有些恍惚,原来今天已经是新元了。
幸好她早早赶到,不然再过半个时辰,书店可能就准备关门迎新年了。
“阿争,你今日怎么换了身衣裳?”罗文之绕到黛争身侧,摸了一把顺滑的料子,惊讶道:“你发财啦?”
“那可没有,依旧穷的叮当响,只是事出有因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有急事!”黛争从口袋中翻出几枚铜钱,“掌柜的,之前给你的稿子,能不能退给我?这些钱就当是我的赔礼。”
“为何?”
黛争急着,找了个借口,“我只是觉得这个结局不好,我想再改一个。”
他给了她希望,给了她一个念想,让她也不由得再次对明月产生奢望。
她要脱籍啦,她要去长安啦,她要跟喜欢的人去长安啦,她的人生就要翻篇啦!
她要把她写的话本给他看,骄傲地告诉他,其实我是个女儿身,一直心悦于你,这话本记录的就是他们相遇的故事!
“我看着挺好的啊,这话本中的郎君最后和那娘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哪里不好?”
“我觉得就是不好,我拿去改一改,你就别问啦。”
罗文之看她笑的十分甜蜜,诧异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啊,跟我说说呗,我定帮你!”
“行了文之,你就别在这叽叽喳喳了,给人家个清净行不行?”掌柜并没有收黛争的钱,把之前的稿子翻了出来,“幸好还没印呢。拿回去吧,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们。”
黛争捂着嘴笑道,“多谢掌柜的,掌柜的今年要发财呀。”
“还有,”少女在店门口回眸,骄傲地告知,“我改名啦,以后没有黛争甫,只有我黛争!”
随后,她将稿子卷进袖口,一溜烟跑走了。
“他怎么走的那么快!这不还有一张还没拿走呢。”罗文之看到掉在地上里的一页纸,“他今日是怎么了,不仅丢三落四,还魂不守舍的,还改了什么名字。”
“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黛争本该第一时间去周府与会面,可又在路边摊子编彩绳耽误了些许时间。
毕竟是新元了,总是要有压岁钱的呀,这样新的一年才能驱灾辟邪。
他今年十九岁,元月生的,应该多串一些讨个吉祥。
她掂量着红绳穿出来的钱串子,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兰玖的笑意。
哪知下一刻就有人撞到了她的肩膀,使她冲一旁踉跄几步,堪堪站稳,就听到那人大喊:
“走水了!周府走水了!”
走水?!
不远处的黑烟渐渐升高,愈来愈浓,……糟糕,兰玖会不会还在里面?
这时,她什么也顾不到了,只拼了命向着人流反方向跑去!
周府门户大开,只能听见过路人的叫喊,她心一横,用自己的口袋抓住一把雪,冲了进去。
熊熊烈火有种势必将它泯灭于世的劲头,吞噬着周府的一切。
火舌并吞下昔日梁柱,承受不住的屋顶轰然倒塌,但在这座五进的宅院里,居然只有黛争一人的声音。
什么都没了,她和兰玖曾经的容身之所,二人书写过的文章诗词,日夜苦思下的稿子,她闲来无事做的手工活,打算新年穿的衣服,一并与火焰纠缠在一起,化为了灰烬。
“阿争……”
她以为是兰玖,又惊又喜地张望。
却看到方才十分聒噪的小郎君满身是灰的躺在地上,艰难地爬向她。
“罗文之?!你怎么在这!”黛争连忙将他扶起,罗文之扬起手,手里还拿着一张纸,“你的……你的东西,少一页,你可要改好了啊……别这样丢三落四的,还要我去给你带过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先送你出去,你坚持一下!”
黛争搀扶着罗文之,费了好大的力气,二人才颤颤巍巍地回到府门前,她累的瘫坐在地上,罗文之吸入了不少浓烟,正躺在黛争的怀里,奄奄一息。
“文之,你还好吗?”她抚着他的背,希望他能好受一些。
可他就是这样一根筋的人,只顾将手中那页稿子,塞到她怀中。
“我还想看呢……”
“你莫说了,我带你去找郎中,你坚持一下!”
“黛争。”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又带些许明显的怒气。
她不知道何时周府周围的隐蔽之处,停了一辆马车。
她看到她满心想着的人,从马车走了下来,衣着光鲜无比,面色晦暗不明。
马车旁边,有两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跪在地上,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周郎和她的表弟?
傅兰萧冲她勾了勾手指,如同呼唤一个唾手可得的玩物。
“你过来。”
这让她觉得害怕。
他站在那里就与旁人不同,高挺孤拔,形貌昳丽,却是一只天生的恶鬼。
而她也身在地狱,怀中是命若悬丝的好友,身后是滔天的烈焰,她还听见周郎和黛策的求饶。
她只是一抹初来乍到的魂魄,身披尘嚣,带着袖中的羞耻秘密与支离破碎的期望,她惶恐不安,懵懂无助,却要在此做出选择。
“我、我要带文之找郎中。”
她并不傻,她隐约明了这活是谁放的。
谁能放,谁敢放?
他并不恼怒,只是轻笑一声,“顽固不灵。”
一个昨日口口声声说了解他,不会一人苟活的人就轻而易举地选择了别人。
他容忍不了他人的背叛,甚至,黛争的背叛让他更怒火滔天。
信誓旦旦,花言巧语。
可以将他护在身后也可以转身将他人护在怀中,贱如蝼蚁一般的人怎能将他戏耍。
“这是什么?”
他指着罗文之塞给他的纸,面无表情地问。
她闷闷地说:“没什么。”
他要伸手去拿。
“没什么!!”
黛争的声音瞬间变大,她绝望地将稿子一把抢过,撕碎,随着热风飘落在地上。
不能给他看。
如果现在被他发现了,她宁愿死。
那些藏在她心中的幻想,寄托于话本中的缱绻,害怕被正主戳穿的尴尬,迫使她低下头,咬牙,一句话都不敢吭。
她再也不敢想了,她不应该奢望的,春心芳动不该属于她,可她于兰玖到底算个什么?
她对他这么好了,为何要遭受这般对待?
她甚至都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可在滔天的权势面前,她仅仅是个毫无尊严的私奴,笨拙地拿出今日系好的钱串忙塞入他的手心,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裤脚,乞求道:“求你放过我们……文之他会死的……”
“很好。”
他忽然笑了,他一向对自己的演技很有自信,面对父皇时要作出敬畏,面对兄长时要装出恭敬,面对姐妹时,要带些宠爱,面对黛争时,只需要和煦一些,这蠢货就开始摇尾巴了。
他本是打算在这杀了她的,可他什么不清楚的心绪被扰乱了。
他看到她的摇尾乞怜,居然得到一丝快意,但他需要更多。
她的无助,她的可怜,她的破碎。
他要得到更多。
“还记不记得你的卖身契?”傅兰萧正在用黛争最受用的笑容与她说话,“别担心,还在呢。”
黛争看着他拿出她的渴望,随着他松开手,风卷起轻薄的纸张漂洋进火焰,消失不见。
她张了张嘴巴,登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不懂他复杂的情绪。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满眼是泪,“兰玖,我想跟你去长安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傅兰萧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半年来,黛争不是没被同院的人欺负过,她还敢带他逃跑,天寒地冻下也没哭过一下,却在今日哭了。
嘉安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未初。
“你算什么东西,你的想法于我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衣不染尘的贵人,一个末籍奴隶算的了什么。
他解释不清自己现在的感情,他本身就十分冷情,看到她与怀中那人纠缠在一起时,这种感觉让他头疼欲裂。
她不懂得审时度势,胆敢拒绝他。
但他知道这已经超脱了报复的氛围。
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在他内心叫嚣,她应该哭,多哭些。
“对了,你说你还想要一个银镯子。”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靠近他,她身上甚至还带着甜丝丝的媚/药的气息。
傅兰萧扬了扬嘴角,覆在她耳边低语。
冷冷的语调,一如鬼魅在啃咬她。
“来不及准备,我便把你表弟的手砍了,只是镯子还挂在上面,得需你亲自来取。”
钱串被扔在地上,他看都没看一眼,转身时还一脚踢到了角落的荒草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黛争,要怪就怪你自己太过好骗,轻信于人。”
原来,那从来不是她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夸夸我双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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