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之后,长安下了一场大雪。
琼雪纷纷扬扬,犹如碎玉一般盖住了红墙绿瓦,一白无际。
宫人们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清扫着。
内殿中,地龙烤的正暖,熏香萦绕,暗纹紫檀榻上,男子并未束发,单薄的衣袍外披着柔软的大氅,有些慵懒地侧坐着,手中执着一本线装一般的话本。
黛争撩起官袍,跪在榻前,面容清丽,不卑不亢。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男人的狐裘的一角,跟外面的雪一样白。
“臣黛争,恳请殿下放过宋侍郎。”
她的话音刚落,坐在榻上的男子就伸手,手指微动,勾住黛争青色官袍内的领子。
同时,话本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修长的手指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衣领,将她想藏匿的,深深浅浅的吻痕暴露出来。
严实的官服,端庄的胴/体,别样淫/靡。
他的声音带着喑哑,嘲弄,并不真切:“昨夜在我榻上,今日又跪下求我,黛争,我本以为你傲骨难折。”
“为的是宋仙舟?”
他的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黛争,你可知你现在的位置是怎么得来的吗?”
黛争想挥开依旧触着她锁骨的手,“我考来的。”
“黛争……”
“殿下难道忘了?紫宸殿上,我是圣上钦点的探花,自是堂堂正正考来的!”
“黛争甫!”
随着男人浑厚的一声吼,黛争甫被强行拉回现实。
现下,她被一书生打扮的粉面郎君堵在后门,书生头戴一朵簪花,手上的银镯子异常显眼。
听见声的过路人远远一看,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杂役打扮。
定是这杂役小偷小摸,被书生逮了个正着。
可黛争甫实在冤枉,眼前这人是她表弟黛策,三年前就中了举人,不过这举人……
“我跟你说话,你却走神!”
眼下这人喋喋不休,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但比起他,还不如去在乎今天做的那个荒唐梦,宫廷侯爵爱恨情仇,能当话本写来换钱。
“废话,你也不自己想想你说的,我岂能做?”他这次来堵她,纯粹是想要了她的命。
冒籍替考,除非她疯了。
“以前也不是没做过,现在又来装什么清高?”
“你不能成日只想着这档子事,好好读书才是正道,这次不中还有下次。况且,那会年纪还小,现在我跟你像吗?你也忒不要脸!”
是了,黛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这种事之前就有一次,燕朝实行科举,鼓励寒门入仕不过十年,律法还未完善,虽明令禁止冒籍之事,但只要不露于明面,官府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替考又另当别论。
二人是表亲,幼时还长得有些相似,站在一起不仔细看,简直雌雄难辨。
但二人年过十五后,男女差别就慢慢凸显出来了,就出落的越发水灵,纤细柔和,和有向着粗狂之势生长的黛策形成鲜明对比。
黛策没等她话说完,一甩袖子,差点打在黛争甫脸上。
他指着黛争甫道:“你可真是蛇蝎心肠,自家亲戚也不帮了,我们家把你养大的,要不你早就被那土匪头头带走了!哪里长得不像?你且束个簪子——”
说罢,他一把抽出头上的簪花,就要往她的头上戳。
“你离我远点!”
黛争甫可不愿碰他的东西。
但到底自己不是真男人,根本不敌黛策使蛮力,就在她发狠打算咬他一口时,黛策突然整个人向后跌倒!
黛策摔的七荤八素,梗着脖子就骂:“奶奶的,是哪个敢踢小爷?!”
只见一人斜靠在那大门铁环处,身着一身墨色劲装,跨着一柄长剑,似乎与身后的漆黑融为一体。
“这是周府的后门。”那人生的清寒俊秀,高挑匀停,生生成了玄青死物中的独绝之色。
冷风带起他的鬓发,一双眼眸淡漠深沉。
双目中的寒意比肩头的雪粒折射出的冷光更甚,但黛争甫的眸光却暖了几分。
“兰玖!”
黛争甫顾不得再束起自己挣扎时倾泻而下的长发,马不停蹄地跑到兰玖背后躲着。
兰玖垂眼,目光先是落在散发的少女身上,转而移向被她捉住的衣袖,轻轻蹙眉。
“你又是哪个?”黛策揉着屁股凶道:“你知不知道我跟这府上的主人可是好友?”
黛策觉得黛争甫真是不知好歹,居然妄图一个侍卫给她撑腰。
“嗯,所以呢?”
他嘴角扯出一抹轻笑,似是嘲讽,修长的手指点着着佩剑的顶端,击出似有若无的声响。
明明只是侍卫打扮,却不由得让人觉得高傲矜贵,压迫感十足。
黛策欺软怕硬,扯出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想继续挑软柿子捏,“黛争甫,想不到这半年你还给自己找了个姘头?”
“管住你的嘴!”黛争甫的脸上一热,看着兰玖平静无波的面容后,赶忙压下情绪,又道:“黛策,你与周府郎君相识,难道就可以这样为难我们?还是说,真的要我把那事公之于众?”
黛争甫不怕,谁想跟他再做一条绳上的蚂蚱,恨不得断的干干净净。
黛策却不能不怕,这要是真说出去,那他的仕途可全毁了。
他只能威胁她,“好,今日就放过你们,可不要忘了过不了多久,也是要我娘我爹去赎你的卖身契的,信不信我不让他们赎你?”
被这样威胁,黛争甫怒道:“难道我从出生就是贱籍吗?还不是姑父将我卖了换钱,不然,你上文博书院的钱是怎么凑齐的,为了多卖点钱,还瞒了我的……”
“再苦我都自己吞了,你呢?你读书是读进肚子里去了吗?”
黛策被她说的一阵心虚,狠狠剜着二人,又怕那个叫兰玖真的拔出那刀,只得灰头土脸地跑走,还埋怨起她这表妹是越来越咄咄逼人了。
“兰玖,谢谢你刚刚帮我。”看到黛策走远,黛争甫叹了一口气,抱愧道:“那是我那个不争气的表弟,他尽爱说些胡话,你别忘心里去。”
兰玖嗯了一声,弯弯唇角,表示他并不在意。
还有一声,她没听清楚的轻嗤。
黛争甫在双手上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才将包在布袋里的烤红薯拿出来,掰成两块递给他,“这么冷的天,咱们一起吃吧!”
热腾腾,又香喷喷的气息打在她脸上,像给她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整张小脸清秀可人。
一对小巧的耳垂藏在黑发间,被寒风吹的泛红。
这样的男子,他从未见过,倒有点像个女子。
又有点像只野鹿。
兰玖蓦地想。
吃了红薯,她才在雪天重新暖和起来。
黛争甫一边自然地重新束起头发,一边满含期待地说。
“这是我们第一个一起过的新年,我们想想怎么过吧?汝州城过年有很多习俗跟长安不一样,你一定会觉得有趣的。”
他不是本地人,是半年前她在郊外救下的外乡人,当时周府有人告假还乡,就正好顶上了空位。
黛争甫是很怜惜兰玖的,他们的境遇相似,都是家中遭祸逃命此处,又不巧遇上了山匪,逃出来后孑然一身。
只不过他遇上的是她,而幼时的她只能投奔她的重男轻女的姑父姑母,寄人篱下,还被卖为私奴。
黛争甫喜欢问他的事情,当然不仅仅在于开阔眼界,品鉴文章,她还向往他口中繁华的长安。
他们的关系好极了,她很享受。
像是靠近一轮触手可及的明月,汲取零星的温暖。
若是明月能一直将她笼罩就好了。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活的太孤单了。
离新元不差几日了,周府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黛争甫是负责采买的小厮,自然要多往府外来回奔波,置办年货。
人手不够,兰玖也跟着黛争甫出门采买,汝州城的街道年味十足,黛争甫一一介绍起来,像一只黏人的小狗。
兰玖点着头,看似每一句都在回应,眼神却落在其他地方。
她的话很多,她总对兰玖有说不完的话。
“之前你受了伤,还未怎么看过汝州城吧,那边是马市,东边是码头,汝州城虽小,可胜在地理位置好,四通八达的。”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兰玖早就把汝州城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在显眼的地方做上了特殊的暗号。
他的旧部已经接到了密信,假以时日他就会离开这个令他不齿的地方。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也不可能会再和这个叫黛争甫的过什么新元。
——甚至。
兰玖用无可挑剔的微笑,温润目光抵挡着少女的喋喋不休。
他会叫这人会永远消失。
这世上不需要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为了生存做了什么。
“西边还有个文博书院,只供有钱人家读,还有那——”
突然,浓郁的新春气息被兵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侵扰,人群从大路被分成两边。
马蹄声越来越大,带着武器的官兵纷沓而来。
马蹄子沾着落雪水溅出泥水,黛争甫躲闪不及,被前面后退的人群撞到,不受控制地后仰。
这时,她的腰部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借着臂膀往巷口一带。
黛争甫心尖猛的一颤,她的背部几乎和他胸膛紧贴。
他是冰凉的。
但他的呼吸声逐渐变重,就落在她的头顶上。
无论巷外多么嘈杂,她都听的一清二楚。
“兰、唔!”
她被他捂住了嘴,禁锢在怀中,艰难地看向仰头看他。
同时,兰玖也微微低头,下颚剐蹭到她的耳朵,带起一阵不合时宜的痒。
“嘘。”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了,期待关注!一定好好写,有存稿。
甫为男子的意思,女主本来的名字跟招娣,盼儿差不多,三章内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