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洲微愣,眸中透出些许震惊,觉得这位祯平公主今日的言行举止都难能捉摸。
他垂下眼,看着地面上明灭的灯影,“殿下为何……要选我?”
静谧的月光落在青年宽松的青衫上,他身姿笔挺如修竹,目光却始终不曾看向李怀熙,和方才长街上出手救人时的担忧模样截然不同。
果然聪慧如沈景洲,必不会被她三言两语所蛊惑。
李怀熙思索片刻,仰头对上他清寒如水的目光,“今日本宫观群臣议事,多数人都难当大任,唯有……”她仰头对上沈景洲的目光,温声道:“唯有沈大人,最合本宫心意。”
沈景洲似是不解她的话,不作声的后退两步。
李怀熙面上满不在乎,转念又起了利诱的心思,“大人,你若是能任本宫少师,便可官至从一品,日后前途无量,不就能更好的为庆朝尽忠吗?”
“沈大人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她双手负在身后,朝他俏皮一笑,随后甩袖离开,
方走出两步,便听到沈景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殿下。”他顿了一下,“宫外凶险,还望殿下尽早回宫才是……”
李怀熙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不自在的应了一声,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小巷。
沈景洲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恰好此时风起,墙上方一片连绵的海棠花轻颤,一片绯色海棠花瓣悠悠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李怀熙刚走出几步,就被巷口处的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她抚着胸口看清来人,“丹阳,你果然还是跟来了?”
“我不放心你。”丹阳闷声回道,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巷子:“你就算想拉拢此人,也用不着以身犯险,你就这么相信他会出手救你?”
李怀熙上一世曾目睹沈景洲救人,因此今日才有把握,但丹阳并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想来也是为她担忧得厉害。
她将手中一直拎着的面具塞到丹阳怀里,“我自然是信不过沈景洲的,可是我信得过你。”她挽着丹阳向前走,“正因为有你在,我才会行此险举。”
“那是当然,我定会护好你。”丹阳的面色缓和了几分,她摸着手中的面具,放在脸上比划了两下,难掩开心道:“走吧,秋白还在等我们呢。”
秋白是在宫中任事多年的女官,向来谨慎,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瞧着怀熙当街胡闹,因此在看见戴着面具的丹阳时,忍不住怀疑道:“你是说……你们消失这么久,就是为了去买这个面具?”
怀熙坦然点头,欣赏的看着自己挑选的面具:“这面具可是开山神莽将之貌,很是难寻的。”
几人笑闹着往回走,银铃般的笑声惊动了蹲在面具摊子前的崔恒,他迷糊的抬头望去,只恍惚看见面前的一片衣香鬓影。
忽的面前多了一片青色衣角,他抬眼,看见沈景洲温润如玉的面庞,又见他朝自己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崔恒抓住沈景洲的手,借力站起来,埋怨道:“景洲,你这是从哪儿招来的桃花,怎么见了美娇娘,便把我忘到脑后了?”
沈景洲想起李怀熙巧笑倩兮的模样,犹豫道:“方才那位姑娘……是祯平公主。”
崔恒伸懒腰的动作一顿,连忙拉住他,将他左右仔细看了一遍,愤愤道:“看来长公主真是不肯放过你了,她擅自离宫便罢了,竟然还当街算计你,这哪是什么美娇娘,我瞧她分明是个毒罗刹!”
“子博,慎言。”沈景洲眉头微蹙。
“景洲,你还要替她说话不成?你难不成真被她几句话给诓了?”崔恒气急,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当初连蒲老先生都未能将她拉回正道,你若真做了她的少师,如何能从她手里讨得好?”
沈景洲看他一眼,朝他微微摇头,崔恒气急当街非议长公主,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极有可能会步陈锐的后尘。
他的手落在崔恒的肩头声,宽慰的拍了拍,正色道:“小殿下性情虽顽劣,但我今日见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他拉过崔恒走向僻静处,小心避开跑来的顽童,“圣人言不可妄论他人是非,何况关于长公主的诸多流言真真假假,难以辨别,你又怎知不是有人刻意讹传?”
“全天下都知道她生就跋扈性子,行事更是睚眦必报。”崔恒甩开他的手,“你以为她此番来求师存了几分真心,你今日答应做了他的少师,明日她指不定想出什么法子来磋磨你!”
沈景洲沉思片刻,忽然道:“子博,方才我看到了……”
“什么?”崔恒疑惑的看向他。
沈景洲指了指现在被马匹冲撞得七零八落的面具摊子,“小殿下方才就站在这里,为一个孩童买了面具。”
“这又如何,就因为这个你便把她当成个善人?你忘了宸王殿下曾在朝会上说过,长公主性情暴戾,我们莫要去她面前触霉头。”崔恒音调又高了几分。
沈景洲皱了下眉头,无奈摇头:“子博,我只是更想用我这双眼睛去识人……”
李怀熙回到揽月殿,挥手让服侍的人都退下,自己径直走向了书房。
秋白随着她进去,抄起桌案上的银剪子,仔细剪下一小段烛芯,而后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不放心的守在门口。
书房内静悄悄的,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的噼啪声,李怀熙以手托腮,白日里的疲累渐渐涌上来。
她的目光却沉凉如水,看向正前方的一幅画卷。
画中人面色和善,一身明黄色龙袍又衬得他气势非凡,怀熙突然眼睛发酸,喃喃道:“父皇……”
她的父皇是天下人人称赞的庆仁帝,虽英年早逝,却立下无数桩丰功伟绩,为人又情深义重,后宫只有皇后叶倾绝一人,再无旁的妃嫔。
偏偏就这样一个人,死在了自己的手足算计之下。
怀熙红着眼走到画像面前,伸手碰了碰庆仁帝的和善的眼睛,“父皇,对不起……”
是她太蠢,没能护住父皇留下的万里江山。
她慢慢阖上眼,脑海中闪过和父皇母后相处的无数记忆,最后停在幼时,父皇将她高高举过头顶时的场景。
那时父皇的眼中满是慈爱之情,他看着挥着胖胳膊的怀熙,大笑道:“朕的小公主是天降的祥瑞,日后定会吉人天相,福禄无双!”
耳畔又想起母后温柔似水的声音:“为何给你取‘祯平’的封号啊,那自然是希望你能吉祥平稳的度过这一生……”
忽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秋白推开门默默地走进来,不放心的看向李怀熙。
李怀熙没有回头,亦没有责怪秋白的擅自进来,而是哑声问道:“秋白,你说我父皇当真是因病而逝吗?”
秋白闻言,下意识看向李怀熙清瘦的背影,再三斟酌后回道:“起初庆仁帝患病时,宫里的数位太医都来看过的,只是一直不见好,后来宸王殿下也从宫外请了人,可惜也没能治好陛下……”
秋白讲的这些变故李怀熙自然再清楚不过,李宸渊曾特意去宫外请了一位云游神医,进宫诊治过后,她父皇的病情的确有所好转,可短短本月后又突然恶化,随后便撒手人寰了。
若真的是李宸渊害死了父皇,那他究竟是从何处下手的?
她思索片刻,问道:“一开始给我父皇看诊的太医,还有皇叔从宫外请来的神医,可还能找到吗?”
“那位太医前几年便已经辞官回乡了,不过若是找起来应当不是什么难事。”秋白顿了一下,“只是那位云游神医居无定所,只怕找起来不容易。”
李怀熙压低声音,“秋白,我要你调用人手尽力去找这二人,切记,不可惊动旁人。”
秋白点头称是,再度退出了房间。
李怀熙听到身后的动静消失,又慢慢转头看向一旁架子上的青玉缠枝莲纹瓶,她伸手转动一下,画像后面传来微弱的响动声。
她撩开画像,露出的墙壁上多了一块巴掌大的方形窟窿,一个紫檀木盒赫然在里面。
抽出来的紫檀木盒又细又长,怀熙打开盖子,手指慢慢抚过里面的明黄色卷轴,“父皇,这次不管用怎样的手段,我都不会将庆朝拱手让人了……”
*
第二日,怀熙是被秋白略显紧张的声音吵醒的。
她睁着一双含着倦意的眼睛,看见向来沉稳的秋白蹙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秋白抹了一下额间的薄汗,“公主,陛下那边出事了……”
李怀熙蓦地睁大眼,陡然清醒过来,“怀邶怎么了?”
“陛下他……”秋白竭力斟酌着说辞,“陛下他的状况似乎不太好,方才不知为何震怒,毫无缘由的处死了一个太监,公主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怀邶年纪小,往日莫说是处死下人,便是真有宫婢殿前失仪犯了错,他也只是天真一笑,摆手不再追究。
“怀邶不会无缘无故惩处下人的,定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李怀熙焦急的起身,简单梳洗一番后,快步赶去太和殿。
还未走到殿前,李怀熙突然脚步一顿。
两个躬着身子的小太监抬着春凳从侧门走出来,春凳上的人蒙着白布,似乎刚刚咽气不久。
两个太监刚走出几步便见到了站在原地的长公主,她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身后,虽是素面朝天,却依旧冶艳动人,两人不敢再看,匆忙放下春凳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李怀熙似是没有听到二人的问安,她上前两步,看见白布随着二人的一番动作滑落下来,春凳上的尸首面容也露了大半。
这张脸分外熟悉,昨日还在御书房外朝着她满脸赔笑。
她喃喃开口:“死的竟然是——张有德?”
上一世的张有德活到了宸王登基造反之后,甚至目睹了怀熙自戕,可这一世他怎会死的这么快?
两个小太监见李怀熙站在春凳前呆立不语,唯恐哪里冲撞了这位殿下。连忙跪着挪到春凳前,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奴才死相骇人,恐污了殿下的眼,小的们这就把他给处理了。”
“慢着。”李怀熙喝住了二人,“张有德是因何而死,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小太监们仓惶跪下,嘴唇嚅动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李怀熙皱了下眉头,与此同时,身后响起熟悉的天真童声:“皇姐,是他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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