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戚方之后,朝廷少不了要对岳飞大加封赏。
恰好有删定官邵缉给赵构上书,也大赞岳飞“骁武沈毅,而恂恂如诸生。顷起义河北,尝以数十骑乘险据要,御胡虏万人之军。又尝于京城南薰门外,以八九百人破王善、张用五十万之众,威震夷夏。而身与士卒之下者同食,民间秋毫无扰。且虑金人留军江南,为东南之患,则奋不顾身,克复建康,为国家取形胜咽喉之地。江、浙平定,其力也”。
赵构欣然同意,将岳飞升为武功大夫、昌州防御使,通泰州镇抚使兼任泰州(今江苏泰州市)知州。
镇抚使是南宋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的畸形产物。金人入侵,单凭宋廷的军事力量已无法抵御,朝廷就只好大封镇抚使,令有能力、有威望的人担任,让他们以政府的名义组建私人军事武装,替自己上战场收拾残局。
岳飞组建的岳家军,虽然原始的班底是宗泽留守司里的士卒,但并不多,只有一两千人,其余都是一路收编溃兵散卒集结起来的,兵甲钱粮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己筹措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属于私人武装。
与岳飞经历相似,同被赵构钦点为镇抚使的还有著名的抗金英雄赵立、薛庆、李彦仙等,一共三十九人。
队伍得到了官方认证,可以享受一定的财政补贴,并冠以了“镇抚使”的名称,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可是岳飞却大为不满。
为什么呢?
因为通泰州镇抚使的辖区在扬州以东,背靠长江,远离淮河,在泰州至南通一带,不在抗金前线,与岳飞自己的抗金意愿大不相符,所以岳飞力辞“通泰之命”,提出愿以自己的母、妻并云、雷二子为人质,留在赵构所在的临安,自己到淮南东路的前线,“招集兵马,掩杀金贼,收复本路州郡,伺便迤逦收复山东、河北、河东、京畿等路故地。庶使飞平生之志得以少快,且以尽臣子报君之节”。
三番五次上书后,却一直没有回音。
岳飞极其郁闷,怏怏不乐地到泰州赴任。
移镇泰州期间,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极其不愉快的事。
第一件,岳飞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遇到了从宜兴大本营中开出的部队,不由得大为诧异,细问详情,原来有传言说这次讨伐戚方不利,岳夫人李氏因担心岳飞遇上不测,特地“选精锐、具糇粮,潜为策应之备”,命留守的众将前往安吉增援。
岳飞不由得大怒,责骂留守众将道:“我命令你们坚守大本营,天塌地陷不能动,你们却无视我的将令,擅自出兵,肆意违反军法!”(“吾命汝坚守根本,天不能移,地不能动。汝今不待吾令,擅自动摇,是无师律也。”)
众将委屈地说:“是夫人听说战事吃紧,挑选了敢死战士前往接应,是她关心你嘛。”(“闻太尉军小不利,故择敢战之士以备策应,此男女孝顺耳。”)
岳飞知道了是夫人的命令,更加生气。
军中大事,岂是女流之辈可以干预的?!真是好大胆!
军令如山,没有军令,谁也不能轻动。大军一动,如果调度不当,军心就会涣散,士气就会动摇,这关系着军队的前途命运,也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怎么可以因为岳飞一人的生死就轻易调动部队?又怎么能让一个妇人干预军务?!
为此,岳飞将夫人和众将都严厉地批评了一番。
第二件发生在前军统制官傅庆身上。
岳飞出任镇抚使,他手下的张宪、王贵、姚政等人跟着升为了统制官。当然,也少不了傅庆。
傅庆年纪比岳飞大,参军也比岳飞早,一直以来,喜欢在岳飞跟前倚老卖老,摆老资格。而他本人又勇猛善战,很得岳飞赏识。
可是岳飞对他越敬重,他就越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了。岳飞一口一个傅大哥,他不但没有回礼的意思,还故意给岳飞起外号,经常当着众将的面直呼岳飞的外号。
当然,以他的水平,不可能起得到有什么内涵的外号。岳飞姓岳,他就给岳飞起了一个叫“岳丈”的外号。
“岳丈,今天手头有点紧,快给几个银子使使。”(“岳丈,傅庆没钱使,可觅金若干或钱。”)但凡出现这种情况,岳飞都是面“无忤色”,客客气气地回答他;要借银子,也“亦屡与之”,尽量满足他。
傅庆恃宠生娇,越来越自我膨胀,经常在军中吹嘘说:“岳丈能拥有这支军队,全是我傅庆的战功得来的。”(“岳丈所主张此一军者,皆我出战有功之力。”)如果没有我傅庆,就根本不可能有岳家军。
这话传到岳飞耳中,岳飞也只是一笑了之。
可是,现在岳飞做了通泰镇抚使,军队的性质变了,是政府的正规军了,军中的称呼,上下级的相处等都得有所改变了,岳飞本来就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和傅庆的交往和交谈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
傅庆就开始有些失落,常常发牢骚说这样的生活没意思。别人问他怎么没意思了,他就大讲岳家军的坏话,动摇军心。他还多次流露出准备跳槽,到其他军队混的想法。到后来,事态升级,他竟直接写信给刘光世的部下,要求转到刘光世的部队中去。
按照军法,单这两条,就可以治傅庆罪。
然而,岳飞还是隐忍未发。
直到有一次在泰州论功,岳飞准备把赵构赏赐给他的战袍和金带转赏给王贵,傅庆突然跳出来,大声指责岳飞赏罚不公。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大意是说他曾在收复建康中大战清水亭,功高盖世,却没什么奖赏,而现在王贵偶立小功,就得到了御赐的战袍金带,搞特殊化,让人心寒啊!跟着这样的领导混,没前途啊。最后,正式提出了要改投刘光世的申请。
岳飞终于忍无可忍,断喝道:“不杀傅庆,不足以立军威!”命人将战袍烧毁、金带砸碎,当场斩杀傅庆。
这一来,岳家军军纪更加严明,上下整肃,号令如山。但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岳飞每每想起,都不禁黯然神伤。
傅庆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也的确立有大功。
而朝廷方面,岳飞几次三番写申请要换地方,并且在申请书上提出以自己母、妻、子为人质的话,搞得赵构很不爽,这次斩傅庆,岳飞又烧袍砸带,将御赐品毁坏,赵构极其不满,对岳飞非常有看法。
在泰州,如果单单是斩杀傅庆一事,岳飞还没有这么难过,最让他有切肤之痛的是下面这一件:
上任之初,岳飞派人到宜兴接家属。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有百姓到岳飞面前告状,说他舅舅在迁居途中四下扰民,搜刮财物。
扰民敛财,这是流氓恶霸才会干的事,堂堂岳家军,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出现?!
岳飞怒火中烧,命人将舅舅捆来,狠狠打了五十军棍,并在母亲跟前撂下话来:“舅舅的行为有损岳家军之名,就算岳飞个人能容忍,只怕军情和军法不能相容。”(“舅所为如此。有累于飞。飞能容。恐军情与军法不能容。”)
岳飞是出了名的孝子,平日不管军务有多繁忙,都要早晚侍候母亲。母亲有什么头痛脑热,就亲自调药换衣,无微不至。有时候为了不影响母亲的休息和调养,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声音。两年后,他还因为母亲病重,“别无兼侍,以奉汤药”,上奏恳请暂停职务。以岳飞对母亲的尊重和恭谨,可以想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真是愤怒到了极点。
五十军棍打完,如果舅舅知错能改,这件事就算完了。可是,做舅舅的竟然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寻找机会,要弄死外甥,以解心头之恨。
一日,岳飞在教场上操练马军,舅舅突然“出飞马前而驰约数十步”,张弓搭箭,回身射向岳飞,这一箭出现得太意外了,岳飞惊得翻身下马,利箭飞来,“中共鞍鞒”。
岳飞忍无可忍,飞身上马,追上舅舅,将他揪下马,命令王贵、张宪将其斩首。
行刑之时,岳飞泪如雨下。
而现场官兵看了,无不感慨。
母亲闻讯,悲呼道:“天啊,我向来喜欢这个弟弟,你怎么就急着把他处死了呢?!”(“我钟爱此弟,何遽如此。”)
岳飞流着眼泪答:“母亲大人,你有想过没有?如果这一箭偏一点儿,我就死了。射中的是马鞍,可见是上天护佑。今天我不杀舅舅,以后一定被舅舅害死,况且舅舅的所作所为已激起了民愤,所以不得不杀了他。”(“若一箭或上或下,则飞死矣。飞为舅所杀,母虽欲一日安,不可得也。所以中鞍桥者,乃天相飞也。今日不杀舅,他日必为舅所害,故不如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