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刻,天色薄暝。
长亭外,百草枯黄,阴云层叠,落了蒙蒙细雨。
露气凝结,更添几分寒凉。
洛因惯常的一袭青衫,为抵挡秋寒,上身罩了件薄袄。因着落了雨,便也戴上斗笠,披了披风。
她立在四角亭子里,冷风扬起她的裙角发丝,不由肩膀瑟缩了下,却仍旧迎着风雨遥望亭外。
视野尽头,除却灰蒙细雨下的黄沙荒漠,秋风催折百草,一丝儿人影也无。
雇佣的车把式一身蓑衣斗笠,手里扬着长杆,驾着马车候在一旁。见了不由问了一句:“姑娘可是在等人?”
洛因仍旧看着亭外,微一点头,应下:“嗯。”
又道:“凄风冷雨,劳烦老伯陪我一场了。”
老伯憨厚的脸会意地笑了下,“姑娘等的怕是个俊俏郎君吧?”
北地民风开放,便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家,也并不畏惧这些言语间的打趣儿。
洛因想起那个人,不由抿唇笑了下,低应了声:“老伯说得很是,倒是颇为俊朗,就是傻了些。”
老伯瞧着她脸边的笑,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候,一时便连这晦暗天气带来的湿冷阴沉似乎都去了几分,心下不由愈发松快几分。
倒也有些期待起这位雇主口中的那位儿郎的模样来了。
他循着她的视线,也跟着望了望,依旧瞧不见半丝儿人影。
收回目光时见她单薄身形立在亭中,似有些受不住这凄瑟冷风,不由劝到:“姑娘不如进这马车里坐着,有布帘遮挡,总比这凉亭四面灌风来得强些。若是见着人了,老伯我唤你一声便是了。”
洛因拢紧了些覆在肩胛上的披风,摇头:“我想亲自等他。且还受得住,便不用了。”
过了许久,眼看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天色渐渐放明,仍不见有来人。
雨似也下得更大了。
拖着马车的马儿被老伯勒住缰绳束在细雨中,久久不动,鬃毛被雨水淋湿,沾了重重湿气,不由有些焦躁地踩着蹄子。
老伯安抚地摸了摸马儿脖颈,看向亭中似雕像一般兀自静立遥首凝望的女娘,不由再次劝道:“姑娘,那位郎君莫不是因事耽搁了?这雨愈发大了,您进这马车中等吧。”
洛因迟疑了下,仍旧摇头拒绝了。
又过了许久,日光大亮,连灰蒙的的天色都敞亮了几分。
渐大的雨势稍退,重新化作蒙蒙细雨。
可天地浩大,仍旧是黄沙荒漠,一望无垠。
老伯陪着等了这许久,见此心下蒙了层灰霭般,也有些失望。不由张了张嘴,有些不忍地劝道:“姑娘,那位郎君怕是不会来了,咱们不如上路吧……”
洛因发凉的手指挑起鬓边被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闻言略微低头,似笑了下:“他会来的。”
声音虽低,却很柔和。
眼见着没有半丝失望,虽久等不到,却很笃定一般。
老伯哑然,却又蓦地一笑,道:“那老伯也不妨陪姑娘等一场。”左右也是使足了银钱的。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
洛因循声望去,便见枯黄荒漠的地平线上,一轮灿金朝阳缓缓升起,破开灰蒙天幕,形成了雨中朝阳的奇景。
而迎着旭日东升的灿金朝阳,一道一袭玄色长袍的身影策马奔腾,缓缓从地平线冒出头来。
朝阳拉长了他的影子,从模糊到清晰。
那分明便是赵朔州。
洛因虽心下笃定,此时却仍旧有种大石落定的释缓,清丽的面容映在冷风朝阳中,露出明媚的笑来。
她的将军,终是来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这般策马奔腾、千钧一发地赶来,竟还真是……
来送别的。
洛因接过他从怀中衣襟掏出来的一叠银票,粗粗一看,数额并不多,面值有十两、二十两到一百两不等,拢共加一起约莫有近两百两。
那银票上仍旧沾染了他身上的温度,洛因不由抬眼向他瞧去,便见这人似见她接过了,似微松下一口气,低沉着声音叮嘱道:“……财不露白,你孤身一人行走在外,须得银钱使用,莫委屈了自己,也不便携带太多钱财,引起觊觎之心。这些散碎银两,你且拿着,耗用尽了,便拿那日我给你的玉珏到牌匾上纹刻弯月的铺子,银两尽可随你取用,但你仍要记得我今日所言,一次莫要支取多了,引得窥探……”
他还絮絮说着,洛因挑起颈边用红绳系挂的莹白弯月玉珏,展眉问他:“将军,可是这个?”
赵朔州目光瞧去,玉珏似弯月,莹白皎洁,用红绳系挂,垂在女娘颈侧手边,愈发显得其肤色素白清丽。
且他送她的玉珏,竟叫她置于那般私密之处……
赵朔州似被烫了一般,倏然收回目光,只敛眸颔首,低应了声:“嗯。”
“此名藏月,只不遗落了它,走遍大乾,便是西缰小国,也尽不会缺了银钱嚼用,若是有甚紧要情况,也可凭它调用人手,便是联系我,也是可做到的。”
洛因似笑了下:“这般重要的东西,将军竟这样给了我么?”
赵朔州一时哑然,半晌方道:“我欠你万两黄金和一条薄命,便是应当的。”
洛因点点头,似是信了他的说辞,也不分辨什么,只抬眼瞧了眼天色,问道:“时辰不早了,将军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赵朔州目光在她单薄的肩臂转过一圈,忽然从腰间拨出一把锃亮的铁匕来递到洛因面前,低声道:“行走在外,又是孤身一人,且带上它防身吧。”
洛因瞧见铁匕开了刃的一侧寒光凛凛,便知这是一把见过血的上好兵刃。
她看着面前沉冷寡言的男人,也从善如流接过了。手腕一转,便将铁匕插入羊皮长靴。
随即弯眉一笑:“将军厚爱,多谢了。”
“如此,我便走了。”
朔风吹得赵朔州衣衫猎猎作响,丝丝细雨中,他看着面前女娘面上的明灿的笑,一阵失神,忽然低声说了句:“阿因……你便不能留下么?”
忽然朔风大作,吹得亭外一颗巨树枝干哗啦作响,抖落一串珠翠雨滴。
洛因侧头,目光似疑惑:“将军,方才你说什么?”
赵朔州如梦初醒,哑然半晌,摇头道:“没、没什么。”
经过他身侧时,洛因忽然驻足,轻声道:“将军,我留下总需得一个理由。”
“你考虑清楚了吗?可能给我这样一个理由?”
她眉眼莹润含笑,在这晦暗天光下,似发光一般:“将军,我等你。”
本也需得下江南一趟,老御医落叶归根的遗愿,总要遂了他。
何况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沉淀,陈年的心事并非那般容易放下,她并不急着逼迫他立马做出决定。
如今这般踌躇蹉跎,都有些不像那个横刀立马杀伐果敢的百战将军了。
这并非她的初衷。
这一场离别,既是世事需要,也是她为他们之间准备的缓和期。
她会离开,让赵朔州更加理智清明地思考这段关系,做出决断,而不是朝夕相处间日日折磨。
某种程度上,其实这也算是一种逼迫。
洛因心中自嘲一笑,但感情就是这般,往左也伤人,往右亦是伤人。
但总比钝刀子磨人,好上许多。
既然她的将军已经动心,她便不会容忍他像前二十几年一般,隐忍踯躅。
是彻底放下还是坚定拿起,总要做出个利落决断。
洛因望了望铅灰云层中半遮半露的灿金朝阳,微微勾出一抹浅笑。
作为代价,无论她的将军如何决断,她会像她所言的那般,一直等他。
直到他不再需要。
她掩下斗笠边沿镶的绢纱,提步擦肩掠过赵朔州,步出凉亭,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经过候在一旁的林觉眠何灰靥时,微一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林觉眠何灰靥眼睁睁看着披风斗笠遮盖身形的女娘迎着风雨,掀开布帘踩上马车,最终隐没了身形。
驾车的老伯扬起长杆,抽打马身,一阵踢踏声中,马儿拉着马车消失在阴雨绵绵中。
走远了些,有声音隔着一层布帘自车厢内传出:“老伯,雨天湿滑,咱不赶路,慢些来,不打紧。”
老伯“得嘞”应下一声,有些凝滞的空气也随这一声流畅起来。
过了片刻,老伯才有些疑惑地问了句:“姑娘,既等了那般久,那位郎君瞧着也非是无动于衷之人,为何还要离开呢?”
“最怕是两厢无意,若是有误会,说开了便是,万莫错过了……”
车厢内,洛因略微垂着头,指尖抚着铁匕发寒的刃锋,闻言似笑了下,唇间弧度清浅:“老伯说的很是。”
“但有时候,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这边人一刚走,林觉眠何灰靥急匆匆步入凉亭。
灰靥倒没说什么,悄没生息儿便隐入赵朔州身后了。林觉眠心中却气性十足,他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睨了自家将军一眼,甚至没顾得上尊卑上下,开口骂道:“我以为你是开了窍了,原来还是榆木疙瘩一坨!”
“叫你来送别你还真就是来送别的?!”
“好了,现下人走了,我看你抱着军营过一辈子吧!”
赵朔州没理他,反而很是沉着地唤了句:“灰靥。”
灰靥闪身而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属下在!”
林觉眠见此,不由愕然止了声。
赵朔州:“你麾下的暗卫属行九那人最是出色,自今日起,月九剔除月卫,单属于阿因一人,跟随保护,听从使唤。”
灰靥沉声应“是”。
赵朔州挥了挥手:“便下去安排吧,莫误了时辰,将人弄丢了。”
灰靥又是一闪身,便退下了。
林觉眠沉思片刻,不由仔细打量赵朔州几眼,月卫拢共也就二十四人,天干十二,地支十二,每一个都是灰靥耗费无数心血才得来的,如今其中最出色的天支第九便如此轻易就许给了清平县主。
且听这番言辞,以后月九的主人便只是清平县主了,便是她叫月九杀了将军,月九也会毫不犹豫执行命令——这瞧着怎么也不像是要将人放走的模样啊?
还瞒着人,待人走远了才吩咐。
难不成,他们将军还真就是个情圣,只求付出,不问回报?
他正琢磨着,赵朔州已经迈步踏进雨里,毫不畏惧风雨如絮,任由湿雨冷风拍打在身上。
雨水侵袭他冷峻的眉眼,染上湿漉何水意,洗淋得赵朔州一双黑眸愈发深沉沉静。
他的阿因,医术过人,悲悯苍生,像一只自由的白鸟,自应翱翔在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被束缚在漠北苦寒的一隅。
而如今的他,还远远给不了她,那样安定和宽广的舞台。
林觉眠不知他心中所想,一晃眼,人已经走远了,只能歇下心思,赶忙跟上。
时间如东流水,一晃,已是三年。
三年后,洛因已将老御医的骨灰带到江南他的故乡安葬,如今她正落身于当年原身染疫死去的那座小城。
十余日的义诊后,这日落日十分,洛因刚好收摊,便瞧见一队兵士拥挤着走过长街。
随后不久,就听闻百姓们神情振奋,议论纷纷。
说是赵朔州赵将军大败卷土重来的北夷,深入北夷王庭,几乎覆灭北夷王室,打的北夷抱头鼠窜,零落仓皇。
北夷迫不得已递上降书,向大乾俯首称臣,每年奉上岁贡,并签订了二十年不起战事的和平条约等……
洛因还来不及为大乾高兴,为赵朔州高兴,便被月九告知了一条消息——赵朔州病危,皇后和陛下请她紧急回漠北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