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挨着坐下,衣袂交叠间房脊上青瓦发出窸窣脆响。
九月时节,栀子花开,有淡甜的馨香沁萦在鼻尖。
东南向的宴客厅仍旧灯火通明,一片喧嚷,这片房脊上的方寸之地,没有灯火烛光,有的只是皎皎洁洁的华月似水流淌。
温柔地照拂在他们身上脸上,像是披上了一层皎洁薄纱。
与人间喧嚷繁华截然相反的宁谧安静。
一个醺然醉着,一个神思清明,却一时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晚风拂动,似是过了很久,又似只是片刻间。
赵朔州先开了口,似是怕惊扰了这宁谧夜色,声音压得极低,似乎也显出几分温柔。
“……清平县主,恭喜。”
洛因手心撑着下巴压在蜷起的膝盖上,望着天边的月,迷蒙的眼眸微张,似是反映了会儿,半晌才说了句。
“我还是、喜欢将军唤我……阿、因。”
显出与平时不同的温吞来,那份真挚却又如此显而易见。
赵朔州哑然失笑,从善如流唤了句:“阿因。”
洛因比先前反应快了许多,似是对这个名字有着极强的记忆性。
她虽是醉着,语气却颇为正正经经地应了。
“嗯。”
赵朔州听着,心中难得生出点好奇,她现在该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迷糊的?一本正经的?
还是……如宴客厅中初初一瞥的烟霞盈颊、眸色潮润?
或许是夜色太过温柔安静,这样昏沉的夜里,竟也让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洇开。
倏忽猛地惊醒,身侧的指骨骤然握紧,他震惊于自己的孟浪,又对身侧无知无觉的女娘感到一阵愧疚和复杂。
九月的夜晚,有风,携带阵阵栀子花香,却仍旧燥热难耐。
斩断那些延申出去的思维触角,赵朔州力道克制地扯松了些束紧的领口,缓缓吐出一口有些热烫的气息,待呼吸略略平稳后,才似镇定地接过话题,说了些什么。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不急不徐地漫谈着。
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未来”这个布满迷思又让人无限憧憬的话题。
先开口的是洛因,夜风吹得久了,似乎也拂去了些许醉意,又或者陷入了一场更为迷醉的梦里。
她偏侧过头,半边脸颊压在膝盖上的手心里,显出颊边的一点软肉来,目光由下至上,半偏不偏似尘埃一般轻盈地落在身侧男人面上:“将、军有想过以后吗?”
赵朔州对上那双似清明似迷蒙的眼睛,不知对方是醉了还是醒着,但所有象征着未来的词汇从来都对他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
近到一眼望到头,远到他从未设想过。
这从不是他愿意深思的话题。
身侧女娘也似是随口一问,但他却被这轻飘飘地一句话带入了某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怅惘中。
以后……
他从前从未思考过这个词汇,也从未陷入这种迷思中,连此时异样的情绪对他而言都是如此陌生。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低落,却不知为何。
迷惘间,耳边似飘过一道轻柔和缓的嗓音。
赵朔州听到那道声音说。
“那将军便和我彼此督促,以便长长久久活下去,直到华发满头。”
他不自禁露出一抹笑容,忽然又觉得,遥不可及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不再充满让人无望的空洞。
于是对上身侧女娘含了疑惑的目光时,他沉吟着,尽可能认真而慎重地给出自己思考后的答案,尽管他不确定对方能听懂几分:“以前没想过。”
“但刚刚想了。”他冷峻的眉眼舒缓宁静,目光落在女娘宁谧安然的眉眼间,又无意识地笑了笑,“以后怎样都好,怎样……都是好的。”
有两个字含在唇边,赵朔州却没吐出来。
洛因像是因为他的太过容易满足而惊异地微微睁大了眼,半晌轻笑了声,赞同他的话:“嗯,将军说得很对。”
“心安处便是故乡,怎样过不是过呢?”
赵朔州一怔,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熟悉的复杂在眼底划过,他一面觉得若有所悟,释然的同时心底却不知怎的又有些黯淡。
但是,不该的。
不该。
他戒告着自己,尽管不明白被戒告的是什么,又或者是不想明白。
但他不再放任自己的情绪,而是延续这个话题。
“阿因呢,你是怎么想的?”
洛因“唔”了声,侧脸去看天边悬挂的圆月,然后伸手弯曲着五指一勾,似是掬回满捧月光。
因为姿势的原因,赵朔州瞧不见她的面容,自然也不清楚她的神情,却听到她含了笑意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轻柔和煦。
或者更加轻柔,揉碎了星光月华一般。
“以后啊……”
“我要遍览医书古籍磨练医术,看四时的景,赏人间的花,听黄昏的雨。”
“最重要,治好将军,养好身子,然后……”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慢了下去,赵朔州被她话语里描绘的画面迷住了,久闻不到后续,不由偏头追问:“然后是什么?”
一声轻笑在耳边溢开,不知何时,对方重新侧过了面庞,压在膝上的脸颊抬起,正盈盈望着他。
“然后……”
“长长久久陪伴将军。”
洛因直起了腰身,这一下便贴得很近。
近到彼此衣袂交叠,近到她纤细素白的腕子压上他的小臂,近到温凉的手指攀沿缠绕他的掌心。
分明没什么分量,赵朔州却觉得重极了。
对方凑到他跟前,氤氲着酒气和药香的气息喷洒在他喉颈,昏昧的夜色中,月光缠绕,他们彼此对视,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眼睫颤动的弧度。
他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因沾染了酒液而润红的嘴唇吐露字眼。
他听到她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将军。”
“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