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一瞬。
众人视线中,只看到沉黑色衣袂在黯淡雨幕中刀锋一般刮过,刹那爆发的凛冽气势像闪电一瞬的亮光直刺眼球,让人下意识闪躲闭眼。
回神再去看,马背上着银铠背后别一柄红缨木仓滴答淌着血水的男人,宽阔怀抱中拥着个纤薄娇小的女娘,手掌握住缰绳,胳膊密不透风地将人拢着,已经策马疾驰而去。
褪成黑白色的如织雨幕中,只留下一道浓墨重彩的剪影。
帐篷前分施药汤的人,脚下不自禁往前一步,张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叫旁边一个近日来和洛因走得最近的胡须皆白的老大夫拉住了。
他摇头道:“赵将军也就是看着凶了些,性子并不坏,不会对洛姑娘怎么样的……”
想到这些天的经历,他叹了一声,道,“洛姑娘就是太累了,劝也不听……现下将军接回来,正好接她回去好生休息休息。说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八的女娘呢,别年纪轻轻把身体熬坏喽。”
旁边瞧见这一幕的人本来担忧焦急的神色听闻这一席话,面面相觑间俱都安静了下来,是啊,将军多好的人啊,将洛姑娘带回去,定会妥善安置了。再不济也比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淋雨来得好些。
老大夫端着手里刚打满药汤的缺口陶碗,目光环视四周。
针对疫病的药方已经研究出来,潮湿空气中苦涩的药味似乎也变得香甜起来,尽管衣衫褴褛、满脸脏污,但或坐或站的人,眼中都洋溢着明亮的希望,而不再是前几日里死气沉沉的黯淡绝望。
短短两三天时间,安城的景象却是天差地别。
老大夫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老伙计,我们这老胳膊老腿儿还能动弹,也别全让年轻人把担子挑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呢……”
他看着雨幕中逐渐化作一颗小黑点的人和马,嘴角的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
那人似懂非懂,到底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得了与洛小女娘无害的话,最终迟疑着点了头。
这边赵朔州揽着昏迷的洛因一路疾驰回将军府,在门口撞上府上下人,将手中马鞭往人手上一丢,抱着人直往卧房里冲去,冷声喝令道:“速去请府医!”
下人见到他安然无恙地归来,还来不及上前请安问好,就被他周身散发的冷厉骇然吓了一跳,随即一声冷厉叱令在耳边闷雷般炸响,懵然间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抬眼,余光瞥见被满身血污的将军紧紧揽在怀中似是昏迷着的一角身影,心口剧烈一跳,应了声是,急忙下去了。
砰一声踹开房门,急步奔往卧房,赵朔州一只手略显笨拙地抽出软枕枕在洛因颈下,极小心地将怀中的女娘放在衾被柔软的榻上。
将将把人放下,一角黏湿的衣料滑过手背,留下一道冰凉粘腻的触感,赵朔州冷厉的眉眼拧地死紧,转身大踏步出去,对跟来的下人低声命令道:“找个嬷娘给阿因换套干爽的衣裳,要快!”
将军府的下人训练有素,也不多问,手脚迅速地下去了。
嬷娘给洛因换衣裳的空当,赵朔州只能站在门口等待,这种仿若受刑的感觉实在难熬,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想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想,看到人在他眼前倒下的那一幕,到现在为止都依旧叫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自己不觉,周身散发的气势却实在凌厉恐怖,叫一旁的下人直吓得战战兢兢,几次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对上他那双布满血丝冷厉深沉黑的眼,都不由止在了喉口。
直到府医看过,赵朔州连忙上前,沉声问道:“敢问府医,阿因她……”
府医瞧见这个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见变其色的冷面将军露出的神色实在太过沉痛,心下不由微诧,难不成洛姑娘患了什么重疾,叫他没看出来?
他迟疑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洛姑娘是染上了疫疾。”
他叹了口气,神色间带了自愧不如的钦佩:“想也是,洛姑娘整日在隔离区和染疫的病患同食同住,被感染上也不奇怪,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说着,一抬眼,瞧见面前之人不知悲喜的木然神色,心下一跳,心知将军在外对战,对安城的现状可能不大清楚,起了误会,连忙摆手解释道:“将军无需过度忧虑,洛姑娘和众位老大夫已经研究出治愈疫病的药方了,只需抓来药材,熬煮喂下去,养个三两日便可大好了。”
对着面前高大男人陡然亮起来的双眼,府医会心一笑,宽慰道:“洛姑会昏迷不醒,也不只是疫病作祟,还有过度劳累,饮食作息极度不规律引发的后遗症。”
说到此,不由嘱咐道:“洛姑娘身子骨不算好,经此怕是大伤元气,后续还得好生将养,才可保寿元无碍,这样,我另开个安眠的方子,将军命人煎熬出来一并给洛姑娘喂下,叫洛姑娘好生睡上一觉,补补近日来亏损的元气。”
赵朔州肃容一一认真记下了,又问了些注意事项,见确实无甚紧要问题,绷紧的下颌线才略略松开,一边让下人赶紧去抓药回来煎熬,一边命人送府医回去。
直到看着人将一碗药汤一滴不剩地全部喝下去,苍白的脸色回了些许红润,睡梦中也一直紧皱的眉头也松缓下来,赵朔州胸口一直绷着的那一口气才缓缓吐匀净。
紧绷的心神一松,眼前视线蓦然一黑,赵朔州趔趄几步,在下人的急呼中,手撑住桌案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闭了闭眼,视线清明了些,腰腹大腿处麻木冰冷的伤口隐约泛起疼。他才恍惚记起,自己最后凌空一木仓斜劈向北夷王子的头颅时,似乎是被拼命拦阻的北夷人砍中几刀……
头痛欲裂,他无暇再想,本就模糊暗沉的视线倏忽全部暗了下去。咚一声沉闷响声,赵朔州背上背着的红缨木仓坠落在木制的地板,他自己也囫囵整个儿倒了下去,砸在榻上,染满雨水血污的脸落在榻上女娘微蜷的手边。
冰冷的触感让榻上昏迷的人下意识蹙眉蜷缩了下手指,而栽倒的男人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冷峻紧绷的眉眼即使在睡梦中也下意识舒缓下来。
下人手忙脚乱重新换了被血污雨水弄脏的床被,又将自家昏倒的将军搬去主院他的卧房,急急忙忙去请府医。
府医前脚刚回到院子里,屁股还没坐热,又被连拉带拽地请去了将军府。
一番看诊后,府医将赵朔州身上几道撕裂严重的伤口包扎好,开了方子,看着人泛着青白的脸色,摇头道:“将军这身伤可比洛姑娘严重多了……那么长时间,就跟没事人一般,连老朽都没瞧出来,这一身的血腥气,还以为全是敌人的……”
他摇了摇头,看出几分,心下衬道,都是可怜人。
却也觉着,洛姑娘和将军甚是般配。
仔细叮嘱了下人几句,便捋着胡须,摇摇摆摆走了。
洛因醒来时满口苦涩药渣子味,浑身软不说,腹中也是饥饿难忍。
窗纸透进来的光线昏沉蒙昧,洛因撑着发软的手脚下了床,心中不由苦笑,这次她可真是半点余力都没留,才勉强遏制住疫情的扩大,也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一自是为赵朔州,不想他在前方浴血奋战时后防却失守。
一个将军尽可在战场厮杀时战败,却不能因物资、饷银、军粮和后方等问题拖累而败。
二确是真心实意不想这片大地生灵涂炭。
她是书灵,而这是书中的世界,某方面来讲,书中的每一个生灵都和她同源。
命运被操控已经是件很可悲的事,便让主线之外的他们尽可能自由而和平地生活下去吧。
她想到脑海里昏迷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幕,撑着床柱站着,也不知……将军现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