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因再度返回时,腕臂间压得沉甸甸的,她抱着一件厚实的鸦青大氅——那日城门行军赵朔州让亲兵留给她的那件,自那日回来一直没有还回去,这下叫她从箱底拿出来正好派上用场。
另还有一条上好银狐皮做的披风,是使臣带来的天子赏赐,因毛色纯而绵密,好不惹眼。知她畏寒,便叫赵朔州拿了给她做成了披风。
洛因挽着两件厚实冬衣,自己也裹得笨重,委实不好攀岩矮梯,刚踩上一阶木梯,一只手从上及下探入视线,落在她面前。
洛因略显急促地呼出一口白气,视线顺着那只手劲瘦的手臂线条往上。
便瞧见面容冷峻深邃的男人略显青白的嘴唇微抿着,正背对月光屈膝半蹲在青瓦屋脊上,弓着腰背朝她伸手。
昏暗夜色中,也能看清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掌心宽厚,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似竹节清雅,反而像寒风中松柏伸展的丫杈,只瞧着就给人一种牢靠的安全感。
却不知这只探到面前的手,是要拉她,还是打算接过她臂弯间的衣物。
洛因对上那双眼睛,颜色浅淡的唇微弯。
她选择后者。
左手臂弯间挽着沉甸甸的动物皮毛制成的冬衣,洛因毫不犹豫松开掌着矮梯的右手,搭上眼前那只宽厚手掌。
肌理触及的刹那,洛因明显感觉到对方掌心颤了下。她便知应该是前者了。
但这并不很重要。
皮肤相触,那是比她更冰的体感温度,掌心和指腹的厚重死茧刺刺挠过。
下一瞬,受力不稳让她身体猛地趔趄,视线开始剧烈摇晃。
却在刹那被一只手提住后衣领子,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洛因只感觉腰间一紧——被一只劲瘦而有力的胳膊牢牢捁住,下一刻,鼻尖猛地撞上一片坚硬而温热的胸膛,直发酸。
却还是嗅到那股子熟悉的凛冽雪松味,四面八方将她紧紧包围了。
一阵天旋地转间,腰身被施加的力道转瞬散开,视线稳当时,她已好生坐在房脊上了。
赵朔州背光站着,面容隐在夜色中,有些瞧不清神情。只剧烈起伏的胸口隐约昭示着他的极度不平静:“你刚才太不小心了!要是摔了……”
语气生怒,却叫稳稳坐在屋脊上的女娘中途打断:“不会。”
她仰头望着覆下阴影的高大男人,素白清丽的脸颊正对圆月,皎洁月光洒下,眉眼间像是蒙了层莹润毫光。
“因为将军会接住我。”
她空着的那只手掌心拍了拍腿侧的青瓦,在碰击的闷响中,轻笑了一声:“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赵朔州哑然,再是怒火汹涌,对上那双满是赤忱信重的明亮双眼,似乎什么责备也说不出了。
他僵直地站着,心中再次升起熟悉的无力感。
有什么在失控,他敏锐地察觉到,某种潜意识存在的本能却制止他往深处想。
洛因不知道他起伏跌宕的心绪,见他僵站着不动,微微起身拉住他的手,一回生二回熟,赵朔州便如温水中的青蛙一般,这次仍旧僵了下,却已经不再如以往那般避之不及了。
他被拉过去紧挨着坐下。
随即怀中被塞进一件熟悉的鸦青大氅。
洛因撑着下巴,头都没侧一下,一边忙活着自己,一边语气极自然地吩咐:“好冷、快披上。”
赵朔州愣了下,仅这么会儿功夫,皮肤和衣料接触的部位就有暖意袭来。
掌心贴在绵软厚实的动物皮毛制成的大氅上,像是被吸住一般,他无意识握紧了手中的一角料子。
偏过目光去看身旁的人,见对方也拿银狐披风裹得密实,这才默默撑开鸦青大氅给自己披上。
两人排排坐好了,都望着天边圆月,月光如水似薄纱,轻轻盈盈,皎皎洁洁。
确实很美。
连虫鸣鸟叫都在这冬日的寒夜里熄了声,唯有他们静坐着赏这清寒圆月,却静而宁谧。
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赵朔州忽然开口:“月也赏足了,该回去歇下了。”
洛因手撑着下巴,像是反应迟钝般,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落在对方因承接月光而有些朦胧柔和的侧脸轮廓上,不答。
反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将军,月色很美。”
赵朔州早在听到旁边传来的窸窣声响时,就已经侧过目光,这时,看着身旁女娘面上清清润润的浅笑,愣了下,有些迟疑地“嗯”了声。
他似懂非懂,直到多年后,却仍记得这一幕,那时,他方知晓,月色甚美,但叫他领略这番情怀的,唯身边人而已。
这时的他只是奇异的不想驳了对方的话。
但再美的月,也该赏够了。
之前的话没有得到答复,他便再打算提及。
却见对方缓慢地眨了下眼,像是被月色醉了一般,目光似迷蒙的望着他,轻轻巧巧吐出几个字:“将军,有酒吗?”
赵朔州:“……”
他想他该拒绝,夜实在是深了。
他还想说,你不是说要忌酒水吗?如今便不顾及他的身体了?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有。”
大概,他也有些醉了。
今夜的月色却是甚美。
赵朔州承着女娘期待的目光,短暂地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时,一手提着一坛子梨花白——那株百年梨木下窖着的酒水,终于还是在正月的十五夜里,少了两坛。
他重新在洛因身边坐下来,拍开酒封,浓郁香醇的酒香逸散开,身体记忆自动帮他回溯了曾经品用过的美妙滋味。赵朔州喉头滚动,口舌生出津甜来。
朝身旁递过一坛,被不客气地接了。第二坛的酒封紧接着也被拍开,当他仰头正要提坛豪饮时,两只素白的手腕从身旁探过来,揽住圆润坛身,一并抱走了。
他可以轻而易举挣开,但对方轻轻巧巧瞧他一眼,他手上的力气便已软了。
只能眼看着对方将一坛酒放在远离他的身体另一侧,然后抱着从他手里抢走的那坛,凑到唇边,抿足了一口。咽下时,细细的眉梢不自觉皱起,他猜想大概是太烈了,不太合口。
但下一顺,便看到对方咕咚一下咽了满口,然后微眯了眼,脸颊泛起薄红,目光似比之前更迷蒙了些。
他怀疑她是不是醉了,不由有些懊悔,不该拿这梨花白的,还是太烈了。
每每想要夺过对方怀中的酒坛时,对方却声线柔和而不失清明地说着些家常话儿,都是很寻常的小事,他却听得入了迷,竟就这般纵容对方一直讲了下去。
他听到她说,她的娘亲是个急性子,脾气暴烈,常常被人说不像个女娘,反而似是个儿郎。
说她爹死得早,她娘一个人把他们姐弟拉扯大,年岁尚小时,不通人事,在她娘给人做工时在旁边捣乱,说了不听,气得她娘一脚将她从院檐下一脚踢到了院中青石坝子里。那也是个冬天,她裹得圆滚滚的,地面又滑,连着翻了几个跟头,也不觉着疼,还以为她娘是在跟她玩,愣愣爬起来,没事人一般拍怕屁股上沾着的冰屑,又跑到她娘身边捣乱去了。直弄得她娘没了脾气。
说她娘从小偏心,更爱弟弟,说是他们老洛家的香火传承,捧着疼着,什么都先紧着他。可在她岁辰时,也舍着肉疼给她煮一颗水煮蛋,那是连弟弟也没有的。待她年岁渐大时,也会紧着银钱勒紧肚皮扯二两花布,给她做身好衣衫,说咱家的姑娘不比谁差,以后定会嫁个好儿郎,疼宠一辈子。
说她小时候有个岁数仿佛的玩伴,她小时候很虎,还好强,总是抢对方的玩具。一次家里邀请对方来家里吃饭,她娘没注意给她拿了个缺口陶碗,偏偏对方手里拿着的刚好是才采买回来的新碗,她记得上面的花纹,她喜欢那个图案,她撅起嘴不依,说你们都吃新碗好碗,却给我拿个缺口碗,难不成我是娘捡来的?弄得一群人哭笑不得,只好哄了玩伴拿她的缺口碗换掉了她喜欢的新碗。她才欢欢喜喜吃上饭。
她说院子里的枣树,说弟弟的顽皮和体贴,说认的干爷爷古板极了,老在她记不住药名药性时打她手心,是个一点也不可爱的老头,但她有点想他。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从来没这么多过。赵朔州却一字一句听完了。
他或许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却无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听到对方说她想娘和弟弟了,想干爷爷了时,他心中一颤,酸涩和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激涌上心头,让他喉结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只能迟疑着,伸出宽厚的手掌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小心转过身,目光看去,对方趴在曲起并拢的双膝上,遮住了下半部脸颊,额头的碎发有些散乱地垂下,露在外面的眼半睁半阖着,薄薄眼皮上迷蒙着浅淡水光,隐约瞧得出,是哭过了。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那双半闭半睁的眼眸拉开了条缝隙,露出里面清润的光来。
她偏了下头,换了个枕着的方向,眼光从下往上朦胧地瞧着他,含糊地嘟囔了句:“将军,你是最好的……”
他听到她说:“你可能体会不到,但你在,我们就能睡个好觉。”
这样逻辑清晰的话,叫他忍不住怀疑对方是清醒着的,但他挥了挥手,对方毫无反应,还被扇起的凉风弄得有些不耐蹙起了眉心换回了原来枕着的姿势时,他才确定,对方真的喝醉了。
那一句话咕哝完,似乎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彻底睡沉了过去。
让他不禁觉得,她之前撑着醉意,只是为了给他讲这么一句话。
让他知道,他很重要,在她心里,在漠北百姓心里。
看着面前毫无戒心睡得憨甜的女娘,赵朔州垂下眼,有些自嘲地笑了声。
他若真如她说的那般好,便不会叫她失了干爷爷,又失了娘亲和弟弟。
他深吸了口气,寒凉的空气吸进肺腑,叫他难耐也叫他清醒。
但至少,他会保她一生顺遂平安,护住眼前的漠北安宁。
他确实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至于什么时候可以。
他遥望了下天际寒月,漠然地想着,大概破除草原王庭,屠戮所有王室血脉,待夷族滚烫的热血染红草原时,大概北夷便能安分一段时间了吧。
赵朔州本就冷峻的眉眼被清寒月光照得愈发冷寒似铁。他忽地起身,一把将身上大氅扯下,裹住蜷缩在房脊青瓦上的娇小身躯,揽住人的腰背,抱进怀里,踢纵间,消失在了房脊上。
临走时,没看那两坛只喝了少许的两坛梨花白一眼。
待到悄无声息将人放在榻上,仔细盖好被絮,他目光凝在高床软枕间面色嫣红的女娘面上,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也体会不到女娘口中他的那种重要性。
但至少,这一夜,他不再被那些漫无边际的空洞包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也都不会了。
印在窗纱上的昏黄烛火跳跃一瞬,室内除了榻上之人平稳匀称的呼吸声,再没有了其他。
赵朔州离开后,被厚实棉被盖得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脸的洛因眼睫颤动一瞬,然后缓慢而平静地睁开了有些微红的眼睛。
她扯松了些身上的棉被,翻了个身,闭上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