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苦寒,又是飞雪时节,风粗粝如沙,连太阳光照在身上都是冷的。
平日里街道上很是寥落,偶尔有三两个行人,也是低着头缩着肩膀手拢在袖子里紧赶慢赶,近日这安城却是热闹得紧。街道两边站满了老百姓,吵吵闹闹一片。
快到晌午,地面倏然轻轻抖动,一阵整齐的马蹄声里,厚重的朱红城门缓缓打开,一行人旌旗节钺由远及近。
嘈杂的喧哗静了一瞬,瞬息化成了欢呼。
因为来人是大齐的不败神话,北地的守护神赵朔州赵将军。
阿因隐在人群中,大半张脸掩在遮挡风沙的面巾后面,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
呼啸的北风刮来一阵雪粒子,瞬间扑了满头满脸,沁冷的寒浸透皮肉,阿因浑身一哆嗦,捧着僵硬的手哈了一口热气,勉强汲取了一点热度。
天寒地冻中,这次的任务对象——赵朔州,渐入视线。阿因眼也不眨地瞧着,她刚诞生灵识不久,这是她第一次任务,她很重视。
尽管她对赵朔州的生平了如指掌,但书本上的文字终终究差了些什么,她想要好好瞧瞧他——一个令读者意难平的将军男配。
任务对象一进入视线,阿因就自主锁定目标。
男人大约二十七八岁,气质冷峻沉稳,身披银色甲胄,背后别一杆红缨木仓,尖形枪刃寒光凛冽,似裹挟凛然杀意,刀锋一般刺痛眼球。
阿因不由眨眼,再看时,那瞬息威慑如幻影,只瞧见木仓柄处一簇艳丽红樱,鲜血浸透了一般,在漫天素白下仿若火焰燃烧,风雪避散。
冷得凛冽,艳得灼烫,百战之将,不外如是。
阿因打量间,赵朔州□□骑一匹黑色骏马,手捉缰绳,小臂线条劲瘦流畅,正稳稳当当催马沿街而行。
这时,催马而行的将军忽地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凌厉如寒星。
阿因心头微微一跳,心衬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警惕心非同一般。
她却没躲,两个人的目光隔空一瞬对上,阿因微微屏住了呼吸,也让她正正瞧见了男人的脸。
赵朔州五官是属于那种硬汉的俊朗,此时下巴上散着一圈青色胡茬,面上风霜浸染,显出好几天没打整过的潦草和狼狈。
如果忽略他眉眼间几乎无法掩饰的疲惫,过于冷峻的眉眼此时反倒显出另一种落拓的男人味。
而立之年正是当打之年,属于武将的巅峰时期,即便是从千里之遥的连城急行军到安城,日夜不休,赵朔州也不该露出这般疲态。
阿因并不意外,但她心中有些刺刺。
英雄迟暮,天才夭折,一向最是她不落忍的。
赵朔州是一本古代权谋女主文的男配,奴隶出身,吃了不少苦头才辗转被起了恻隐心的女主买下,过了一段尚算安稳的日子。
女主家是地方上的七品小县令,此后不久就因夺嫡之争被牵连灭门,女主和仆从身份的赵朔州因偶然外出侥幸逃脱。
此后为查清真相找出幕后黑手手刃仇人,女主在男主的帮助下改头换面入宫作间。
逃跑途中,赵朔州被将军府残部找到,称他是将军府的遗孤。
女主要进宫,本也不方便带着赵朔州,原本是想让他在宫外积蓄力量。这事一出,女主素来敬重边疆将士,尤对世代镇守北疆代代埋骨黄沙的赵氏将军府一脉最为钦佩。于是放赵朔州自由身,并向男主索要一笔钱财给他作为安身费。
临别之际,向来沉默寡言的赵朔州却说要留下来帮她。
此后,女主入宫,赵朔州在将军府残部的安排下参军,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用血肉身躯和悍不畏死的狠厉在尸山血海中拼下赫赫战功,成就一尊百战战神,将北地三十万戍边军完全收拢在手中。也成了男主夺嫡路上手中不可或缺的筹码。
最后,男女主He,女主家族沉冤昭雪,并成为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齐皇为她遣散后宫佳丽,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羡煞天下女子。
而男配赵朔州十年征战,功成身退,落下一身病根,长戍漠北,对黄沙絮雪遥望帝京,终身未娶。
读者怜惜男配,想要给赵朔州一个幸福结局,阿因就是这么诞生的。
她因读者的愿力而生。
换句话说,她是为赵朔州来的。
自然而然,她心中天然便对赵朔州有一股怜惜。
如今见到真人,方知百闻不如一见,怜惜中多出几分惊艳和心疼。
如今故事主线已经结束,赵朔州十六参军,至此已去十二载,落下浑身病根,仍戍守北疆,抵御北夷一步未退。
这次是惯常换防,赵朔州之所以露出如此疲态,皆因气候寒冷异常,连日赶路引发了他身上的暗疾。
而他此后,日日受暗疾折磨,尤其风雪雨夜,更是难熬,最后也会因一身沉珂煎熬死去,临死,都还在守护漠北,守护女主。
思绪如雪絮纷扬,阿因站在人群中,喉间泄出一声轻叹,微张的嘴窜出一串白雾,朦胧了彼此的眉眼。
待雾气消弭,官道上的将军早已催马走远,只剩一个挺拔背影,背后长木仓红樱随风飘扬。
*
整齐的马蹄声中,队伍逐渐远去。街道上的百姓渐渐从兴奋中缓过神来,也慢慢散了。
阿因站在原地,慢慢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跺跺僵冷的脚,混在散去的人流中,回了西街的医庐。
这具身体是个医女,姓洛。阿因来了,继承了医女的身份和原身的姓氏,现在她叫洛因。
阿因到书中,会在自愿原则下与书中角色达成交易。
而原身,与赵朔州还有一段说不上深浅的牵扯。
四年前,北夷攻破安城,原身彼时十三,正当妙龄,被亲娘绞断了头发,拿锅灰抹了满脸满身,藏在地窖里才侥幸逃脱一劫。但她的娘亲却没那么好命。
当她听到动静从地窖爬出来,就看到硝烟和战火中,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于猎猎旌旗中穿过破败街道,他身后的兵将一拥而入,如猛虎下山,将城内来不及逃跑的北夷绞杀殆尽,只留胜利和安稳。
自此,原身一直十分敬仰将军,直到后来死于一场时疫。
得知将军会因暗疾发作药石罔效,卒年四十六时,原身毫不犹豫答应了阿因的交易。
于是阿因就来了,原身会被她送到一个结束了主线的和平世界,投胎到一个远离主角的富贵家庭里。
*
出去这么一趟,浑身的热气劲儿都散了。大概是早年受多了苦,又没养好,这具身子尤其怕冷畏寒。
阿因是在主线结束后来的,也就是两年前。
初来乍到,她又是第一次做任务,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待将记忆和实际结合,很快就适应过来。包括医女的身份,贫穷的家境,阿因都适应得很好。
她虽为书灵,但技能并非可以凭空获得,也是要勤于练习,一点点适应学习的。但好在她也有别人无法企及之处,那便是她往往学习一样东西,并不会被单个世界局限。
比如这个世界里,这家医庐本是原身认的干爷爷所有,那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因牵扯到宫闱之事,被贬至这苦寒之地。身边无半个亲人,受到原身一家照顾,便认了干亲,视原身一家为骨肉亲人。
原身从小跟着御医识字习得药理,也算有些天赋,但碍于经验,加上御医死得早,并没有教授完全,原身手段难免稚嫩了些。一般小病小痛能试着治治,但赵朔州那一身正正经经宫廷御医都摇头无力的病痛,更是拿不出什么正经医嘱的。
阿因来的这两年,不光将原身的医术融会贯通,还将老御医留下的医术翻来覆去看了个透彻,并结合先知的优势,特地结合赵朔州的身体病理翻查各界医术典籍寻找救治方法。
如今已算小有所得了。
洛因手脚麻利地升起炉火,拿了个小凳坐在近前,伸着手脚烤了好一会,僵冷四肢中散不去的寒意才慢慢弥散,身体一点点回暖。
捧着缺了个口子的陶碗咽进去一大口烧得滚沸的热水,整个胸膛都是烫热的。这大冷的天,屋角檐梢都是垂挂的冰棱子,直让人恨不得埋进被窝里不出来。
洛因没这么做。
她咽下陶碗底最后一口因散去不少热气有些温温的水,起身走进药房里,拿出炮制药材的工具和对应的药材,束紧袖口,微微低头,不紧不慢开始炮制药材制作药物。
不出半个月,赵朔州就会因暗疾发作,陷入昏迷,满帐军医束手无策。
三军将士主帅昏迷,赵朔州手下心急如焚,但未免乱了军心,便假说一位贵人染疾,发英雄贴,广招天下良医,实际是为了给赵朔州看诊。
那便是洛因一直等待的时机。
至于赵朔州,这些时日,只能先委屈他了。百战之人,警惕心非比寻常,贸然接触,只会引发对方的怀疑戒备,得不偿失。
所以,洛因即便心中有些忧虑赵朔州的身体,也没有贸然行动。
洛因想到此,微微垂下眼,将一味丁香放进药臼,细细捣碎。
而这英雄贴,比她想象的还要出现得快。
这也说明,赵朔州的身体受损得比她认为的还要严重。
洛因柳叶眉微蹙,从药箱拿出一包晒干的甜枣递给帮她传信的小子,那人瘦瘦小小,却咧出一口大白牙,高高兴兴跑走了。
洛因进屋里拿了件厚实的棉衣裹着,脚下微急地出门,直奔官衙布告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