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当你静静坐在我身边的时候,就是我的加州阳光。
A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某个时刻,展现在你眼前的场景、剧情以及对白,是如此熟悉,就像是曾发生过的事情的回放。那一瞬间,你会被一种迷惘与强烈的讶异冲击到,如伫立在虚幻的空间里。你有没有?”
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不尽相同。我的同桌眨巴着大眼睛见怪不怪地说,林达达同学,这是你千奇百怪思维里又一个新问题吗?我的姐姐林色色擦着指甲油头也不抬地说,神经病!我的妈妈则揉了揉我的头发,用温柔语调掩饰她的浓浓忧虑,她说,达达,不要想太多。
我有点沮丧。
直到遇见你。你是唯一一个对我说,好像,有时候真的是这样。你不像是敷衍,因为你蹙着眉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你知道吗?你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什么情绪快要溢出来,有一点惊喜,一点激动,一点震撼。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与你心灵相契。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地铁上。星期五的下午,车厢里人不太多,我手中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小女孩忽然放声大哭,她的妈妈不仅不哄她,反而还给了她一巴掌。她哭得更加厉害了。就是在那个时刻,我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似曾相识的画面,那么那么熟悉。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偏头问了坐在我身边的人开头那个问题。
那个人,便是你。
这样的行为真的有点神经兮兮,可庆幸的是你没有把我当成神经病,反而给了我一个惊喜的答案。
所以,下一站,我跟在你后面下了车。
是在出了站走了两条街道过天桥时,你发觉了我,或许更早。你忽然转身,站定,直直地望着我:“你跟着我干吗?”
我低了低头,又抬起头,嘴唇嚅动,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你。
“同学,你逃课了?”你蹙了蹙眉。
我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在星期五的下午无所事事地闲逛,看起来是有点像逃课生。
“没有,我请假的。”见你转移话题,我松了一口气。
“哦,那赶紧回家吧,你看,快要下雨了。”你微微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你头上的鸭舌帽随着你仰头的动作向后滑动了一点,我一眼就望见帽子底下青色的头皮,你竟然留了一个光头!
“我有带伞的。”我嘀咕。此时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这一整月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妈妈每天早上都会将雨伞塞进我的书包里。
你没有再接腔,耸了耸肩,转身离去。
“喂!”在你的身影快要隐没时,我开口喊你,小跑着追过去,“等一下,我可不可以问你的电话?”我想我的脸一定微微红了,毕竟,这么直截了当地追着一个男孩子问电话号码还是第一次。我只是学林色色,她每次看上一个男孩子时,就是这么干的。
你侧头望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小朋友,你几岁?”意图不言而喻。我咬了咬嘴唇,压下心中的不爽:“十六。”顿了顿,又很傻气地补了一句,“念高一了。”你神色充满了不信,也难怪,我个子矮小,又极瘦,还留了一个很土气的童花头。
“回家吧。”大概是懒得跟我废话,你摆摆手,转身下楼梯。
这时,一场急雨兜头而来,你脚步顿了一下,抱住包就拔腿开跑。我站在阶梯上张望,这附近都是建筑工地,没有遮雨的地方。我从书包里掏出伞撑开,小跑着追上你:“喂,要不要一起遮?”
你没理我。
“雨更大了呀,这附近没有躲雨的地方哦。”因为小跑,我有点儿气喘吁吁。你被我缠得不耐烦了,偏头瞪我:“你……”
“给我电话号码,我就给你伞!”我大声说道。这真无耻呀,是不是,可林色色说过,这世上矜持的女生多了去了,无耻才显得独一无二。
你忽然笑了。你笑的时候可真好看,嘴角弯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阴沉的天空仿佛在那一瞬间都被照亮了。
你钻进伞下,从我手中接过雨伞:“我不用手机,但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奶茶。”我有点讶异,这年头还有谁不用手机吗?但我也懒得深究了,因为我仿佛闻到了奶茶的香味儿。
再走过两条街道,才到了你说的那家街角奶茶店,你没有骗我,这里的茉香奶绿比我喝过的所有的都好喝。我握着杯子偷偷看对面的你,而你,自始至终都埋头在一本杂志上。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这意味着你不再需要我的伞,我心里生出一点惆怅,更令我惆怅的是,林色色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过来,她十分不耐烦地吼:“林达达你怎么还不滚回家!”
我挂掉电话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你像是松了一口气:“那么,再见。”多么迫不及待的语气呀。我走了好远,再回头时,发觉你还坐在那个位置,帽檐下你的侧脸终于在雨雾中氤氲成模糊一片。
那天我迷了一阵子的路,白球鞋踩在了水坑里狼狈不堪,我问了好几个人,才走回地铁站,然后再坐了五站,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林色色其间给我打了三通电话,将我好骂一顿。虽然如此,但我依旧觉得很快乐,因为遇见了你,我的黑色星期五,仿佛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
B
我问林色色,当你想再次见到一个人却对那个人一无所知时,该怎么办。才十九岁但是谈过十几场恋爱自封恋爱达人的林色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无比真诚无比认真地丢给我四个字:趁早死心。
我觉得她这个恋爱达人果然是浪得虚名的,我怎么可能对你死心呢!我想要再次见到你的愿望那么强烈。林色色还说,一见钟情什么的,那都是浮云。但我不承认我对你一见钟情,真的,我只是把你当成世界上唯一一个不觉得我奇怪的那个人,或者说,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所以,我才想要再次遇见你。
为此,我一连三个礼拜的星期五下午,在初次遇见你的那个时间段上了地铁,可我的运气似乎不太好,我一次都没有巧遇过你。那句“嘿,好巧”在我的舌尖上被练习得滚烫炽热,却始终无法得见天日。
我甚至还循着记忆去过街角那家奶茶店,喝光了一杯又一杯茉香奶绿,洗手间的大门都熟识了我的脸,可我依旧没有遇见你。
这个城市的雨季都快要结束了。
我开始怀疑,你是否真的存在,或许你只是我的一场幻想一场梦。
但生活总是这样,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天边又出现新的曙光。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林色色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坚持陪我去医院做检查。那天我们没有坐地铁,林色色开了妈妈的车,那是她拿到驾照后第一次上路,却胆大包天地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超过一辆车时便伸出头对着对方吹口哨,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我抓着头顶的扶手一路翻白眼,看看看看,她哪儿会那么好心要陪我去医院,这才是真实目的!
拜她所赐,护士的针头刚扎进血管,我胃里就一阵阵翻江倒海,忍不住抓起旁边的垃圾桶狂吐起来,一只手使劲儿扯着旁边的隔帘,用力过猛,“啪”的一声,帘子被我扯落在地,当我抬头时,便赫然对上你惊讶的目光。
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从这样的再见中回过神来,目光最先聚焦在你挽起袖子的手臂上,那上面插着一根粗大的针,鲜血随着护士移动的手,缓缓地流到针管里。你脸色有点苍白,大概因为疼痛,眉毛蹙得很厉害,右手紧紧握成拳。
“嘿,好巧。”我终于让这句话得见天日。
你抽完了血,缓缓站起来,神色古怪地望着我,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向我示意。你一定没有见过我这么笨的人吧,完全不明白你在表达什么。直至去洗手间的林色色回来,指着我大呼小叫:“天哪,林达达,你下巴上怎么会挂着呕吐物!脏死了!你还在发什么花痴!”
那一刻,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垃圾桶里呀。
我盼望那么久的再见,真的见到了你,我却开始紧张,我想找些话题,却吞吞吐吐词不达意,惹得林色色频频在旁边用手掐我的腰。但只要有林色色这个自来熟在,场面就一定不会冷。她三言两语便打探出来我臆想了好久的关于你的信息,你的名字真好听呀,诸辰。我立即就想到夏日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林色色坚持要送你回家,她耍起赖来真的无人可敌,很多时候我都特别讨厌她这一点,但那一刻,我爱死了她的固执。车子停在街角奶茶店外面,你邀请我们进去喝奶茶,我才知道,这家奶茶店竟然是你家开的,因为生病,你从高二开始休学在家,你妈妈便把家里一楼的门面收了回来,改装成一家奶茶店。我脱口而出:“后来我来过这里,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呢?”
“怎么可能呢,除了星期五,我每天都在的。”
你看你看,我的运气就是这么差。每个礼拜我有七分之六的时间有机会遇见你,我却偏偏耗费在那没可能的七分之一上。
是在离开的时候发觉吧台桌子上贴着的那张海报的,你的奶茶店因为先前的店员离职,需要再招一名。我心里一下子就沸腾了,这么好的接近你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但我怕你拒绝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谎,我说,我们这次的暑假实践作业就是写一篇打工心得,有实践才有理论,我正愁找不到地方实践呢,你可不可以收留我呢?我说得煞有介事、信誓旦旦外加可怜巴巴。林色色大概看不惯我的狗腿样,也帮着我撒谎。
于是,你答应了我,你真是一个好人。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非常开心,连林色色一路飙车我都懒得跟她计较了。下车时,林色色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连连摇头:“林达达,你完蛋了呀!”
我懒得理她,哼着歌跑上了楼。
C
你的奶茶店有个文艺兮兮的店名,叫作加州阳光,招牌是明亮的橘黄色,在整条锦雁街的所有小店里,就属它最打眼。
如果说最初我是抱着接近你的目的来奶茶店,那么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了这里,以及这条叫锦雁街的破旧街道。它狭窄、杂乱、喧闹,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互相认识,充满了世俗的人间烟火味。他们亲切地叫我达达,他们甚至会关切地问我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夏季是奶茶店生意最火爆的时节,除了守店,很多时候我还要负责外送服务,锦雁街附近有一些公司,在那里上班的女孩们都娇气得很,盛夏的阳光就是天敌,所以她们宁肯多花上跟一杯奶茶等价的外送服务费。每次我满头大汗地回到店铺,这个时候你总将善解人意的老板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你递过来我最爱喝的茉香奶绿与湿纸巾,你说,达达,这么热的天,我们就别接外送单了吧。
那怎么行呢,哪有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的道理对不对?我说得坚决,提到钱这个字眼时两眼放光。你笑着摇头说我怎么这么财迷呢。诸辰,说出来大概你不会相信吧,在我来这里打工之前,我从来对钱没什么概念,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最后总是被林色色搜刮去了一大半。但是你说,还差一半的钱才能去一趟南加州呀。你说这句话时是自言自语,我收拾好书包正准备回家,经过你身边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趴在吧台上傻兮兮地问你:“南加州在哪儿呀?”与别的女孩子不同,我数理化特别好但是地理历史却烂得一塌糊涂。
你开始和我解释,极尽详细地把你对那个地方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我听。你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特别亮,神情里满是向往。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问你,去南加州做什么呀?你的回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说,去晒太阳啊。
你看,你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
你每天都会在奶茶店打烊后立即算出一天的收支,然后取出当天的利润放入一个陈旧的铁盒里,你努力赚钱想要去南加州,仅仅为去那里晒个太阳。
诸辰,我对你的喜欢,好像又多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我愿意为了你的小小梦想而努力,哪怕是被你笑话成为一个小财迷。那之后,妈妈给我的零花钱任林色色怎么威逼利诱都搜刮不去了,我把它们都丢进了一个跟你的一样的铁盒里,我也想要去南加州晒太阳。我甚至想过,出发之前,我得去买一对情侣箱,颜色选你最爱的橘黄,嗯,还得买一对情侣帽子,口罩也不能少,还有SPF30的防晒霜,我甚至很脑残地还想着托运一箱子矿泉水去,以应付那里漫无边际的沙漠。
万事俱备,可我从来不敢问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去。
其实我有很多机会开口问你,在午休时你微微笑着递给我特意做的茉香奶绿时,在一起清洁卫生时,在无数个夜晚你送我去地铁站的一路上,甚至偶尔因为太晚你送我回家时。
但我不敢。
就像林色色说的一样,我是个胆小鬼,因为我害怕得不到心中想要的那个答案,我怕痛,我怕自己会难过,怕自己会没出息地掉眼泪。
这样患得患失胆小的我,你又怎么会喜欢呢。
你说过的,你喜欢的女孩子,是那种勇敢、开朗、爱笑、爱闹、肆意妄为、有一点狡黠但心地善良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第一时间便出现了林色色的身影。
是因为这样吗?所以你每次送我到我家楼下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林色色怎么都不下来接你?这杯奶茶你带给林色色吧,噢,我见还剩下一点原料,所以做了。你甚至还把我们收养的一群流浪猫中的一只,取名色色。
诸辰,你看看你,心思多么昭然若揭。
可你跟我一样,也是个胆小鬼,你从不敢在她面前说出心声,你甚至从来不敢去找她,因为在我面前镇定自若的你,一旦碰上林色色,你便会紧张忐忑。
这样没出息的你,喜欢着别的女孩子的你,我依旧还是喜欢你。
这真要命对不对?
D
关于那几只流浪猫,是某个夜晚,奶茶店打烊后,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垃圾站倒垃圾时发现的。受伤的猫妈妈,带着四只刚刚出生没两天的小猫崽,试图在垃圾堆里翻出一顿晚餐。那只猫妈妈大概遭人抛弃,对脚步声特别敏感,见我们走近,立即将四只小猫崽护在了身后,“喵喵”叫唤着示威。
我们站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边与它们对视了很久,我有点紧张地拉着你的衣角,生怕一动便吓跑了它们。
正在一筹莫展时,你忽然“喵喵”叫唤了几声,声音温柔得要死,然后,你竟然开始与那几只猫言语交流,你以牛奶与鲜鱼循循诱导,仿佛在哄闹脾气的小孩子。我站在你旁边目瞪口呆,天哪,你竟然还懂动物语言吗?
那只猫妈妈终于放下了戒备,乖巧地用头部蹭蹭你的裤脚。你冲我眨眨眼,满脸成就感。然后弯腰抱起那几只脏兮兮的猫咪,踏进月色中。
回去后,你立即做了一个简易温暖的小猫窝,热了牛奶,煮了鱼,慢慢地喂给它们。你专注而温柔的神色,在月色下,一下子就将我溺毙了。
我对你的喜欢,又多了一点点。
你给那四只小猫咪取名字,分别叫猪猪、沉沉、达达与色色。而那只猫妈妈呢,你叫它南加州。
你说,真想带着南加州以及它的孩子们去南加州呀。
到这个时候,你的铁盒里的存款愈来愈多,但你的身体却愈来愈差,有时候连续做几杯奶茶,你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虚汗淋漓,你身上扎的针孔越来越多,手背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找不到地方再扎。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回避关于你的病情,就好像我一直知道,就算你存满了铁盒子,你的妈妈也不可能让你独自去南加州。
那只是你一个虚妄的梦,如同我很清楚,你也只是我心里一个虚妄的梦一样。
暑假结束的时候,你把厚厚一只信封递给我,你说,这是你自己赚的第一份薪水,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吧。
当天下午,我便把那些钱换成了两只橙黄色的硕大旅行箱,又为它们填充进去防晒霜、鸭舌帽、矿泉水等物品,我左右手各一只拖着它们在大马路上招摇过市了很远,心里既忧伤又快乐。
第二天我照旧出现在你的奶茶店,你讶异地问,今天不是报到日吗?
我轻松自如地回答你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休学中。
你震惊地睁大了眼,望着我。
你一定想起了我那个关于暑假作业的谎言。
你应该还会想起初次见到我时我是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那是因为只有那样子,我才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正常人,上学放学为作业与考试头疼抓狂,为到来的假期而欣喜。可那样看似微小的心愿,我却因为高一新学期自我介绍时的忽然昏倒,而被妈妈带回了家。
我们从来不谈各自的病情,但彼此心知肚明。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点流逝时,那种惶恐与绝望,就像掉进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他们都说,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感同身受。
是不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哪怕你不喜欢我,也一直对我特别特别好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深究。
我只知道,我们能够在一起多相处一天,便是上天的眷顾了。
我心存感激。
E
冬天来临的时候,你忽然迷上了一种叫作沙画的神奇艺术。那个冬天特别寒冷,雨下个没完没了。奶茶店的生意渐渐不太好做,你一个人足以忙得过来,但你依旧没有辞退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店铺里看电影翻杂志,或者看着窗外的雨水发呆,悠闲得不像话。
是我先发觉的那个视频,因为被人转载时有一句介绍说,无数人看完这个表演泪如雨下,甚至有人孜孜不倦地寻找了这个视频七年。我一时好奇,便点开了,是一名乌克兰女艺术家的沙画表演,才短短八分三十秒,当视频停止时,我伸手一摸,脸颊上爬满了泪水。我无法表述我心中那一刻的震撼,所以,我下载了那个视频,等你从医院做完检查回来,迫不及待地推荐给你看。
我没有想到你表达震撼的方式会是那样与众不同,你非常坚定地说,你决定去学沙画表演。我再一次目瞪口呆了,你这个人,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在此之前,你跟任何艺术都不沾边儿,这样子也行?可你说,那又如何呢,只要是真心想要做的事情,任何时候都不晚,只要努力,任何事都不难。
你是热血沸腾的行动派,立即开始在网上查询关于沙画的一切资料,还在网上书城买了相关的书籍。但令你失望的是,在我们这个城市,懂这种艺术的人似乎少之又少,至少在网上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我怎么忍心看你脸上有泄气与失望的表情,当晚,我便给在外地表演的妈妈打电话,她是省艺术团的人,或许会知道这方面的消息。不都说,艺术都是相通的嘛。
挂掉电话,我又开始搜出本市的所有论坛地址,广撒通缉帖,一时间,每个论坛上都出现了一个叫“我爱南加州”的ID,帖子内容只有相同的一句话:寻找沙画艺术家,提供线索者,重赏。
林色色半夜起床上厕所时见我房间里还亮着灯,推门进来,看见我像个女鬼似的蹲在椅子上,双眼通红、脸色苍白地盯着电脑不停刷屏,她气得“啪”的一声直接掐断了我的电源,又将我整个人拎起来丢进了被窝。
她狠狠地骂我,你真是失心疯了,不要命了吗!
受尽男生宠爱把感情当成消遣的她哪里能够明白,为一个人付出的感觉,是多么多么美妙。
庆幸,我的付出没有白费,几天后,有个女孩子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有个表舅会沙画。我惊喜地让她介绍给你,可她迟疑了一会说,她那个表舅特别固执,从不收徒弟,只怕很难办。但她还是很好心地将他的联系方式给了我。
你得知这个消息时,真的特别特别开心,眉眼都弯了起来,我似乎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你的笑容了,一时间只觉得再辛苦也值得了。
冒着严寒,我陪你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找那名沙画老师。
如那个好心的女孩子所言,她的表舅一点都不近人情,带着艺术家的固执与别扭,不仅一口回绝了你的热情,还嘲讽你说,小朋友,很多事情只靠热情是支撑不下去的。我有点生气,但依旧低声下气地拜托他,可他半点不为所动,甚至将我们赶出了他的画廊。到最后,我都快要哭出来了,那种近在咫尺却无法帮你实现心愿的无力感,真的很令我沮丧。
我试图再次敲门进去,你却拉着我的手臂,将我往后拖。
你说,算了,别强人所难。你明明是笑着的,却那么苦涩。
怎么可以算了呢,你应该了解我的,或许我在对自己的事情上没那么固执,但只要是与你有关,我就成了一个倔强的神经病。
那之后的很多天,我都瞒着你坐很久的地铁去找那个沙画老师,他不让我进画廊,没关系,我可以蹲在门口等他出来。从最初他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到最后见到我就蹙着眉绕路。但他依旧没有答应收你为徒。
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在他离开画廊的时候追了过去。那天天气阴沉,刮着很大的风,我逆着风追着他的车子跑,看着他的车子出了人行道,慢慢地离我愈来愈远,我心里焦急,拼了全部的力气狂奔过去,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呼吸不畅引起的窒息感令我十分难受,奔跑带来的极速令我脑袋上一轻,一阵寒意袭过来,我伸手一摸,头上那顶很傻气的童花头假发已被吹翻在地,露出丑陋的青色头皮。在我彻底晕倒的瞬间,我想的仅仅是,幸好你不在这里……
F
在医院醒过来时,已是三天后。
我看见病床边妈妈流着泪水一脸担忧的神色,我看见林色色一脸阴沉见我醒过来扬起拳头又放下,我还看见,你如释重负冲我展露的笑容。
虽然我妈妈没有责怪你,但你依然觉得很内疚,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固执,就算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我竭尽全力了。你忽然倾身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达达。
你看,我的运气并不是永远都那么糟,那个沙画老师终于答应收你为徒,也是他,在后视镜中看见我忽然晕倒,将我送来了医院。
只是,遗憾的是,我不能陪你一起去学沙画表演了,因为医生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住院接受治疗。不管我曾经多么抗拒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多么恐惧大针管插进我血管时的疼痛感,但面对妈妈恳求的眼神,我再不能说一个“不”字。
你时常会来医院看我,坐很久的地铁,带一杯你亲手做的茉香奶绿,一路上放在怀里焐着,递到我手里时还带着你的体温,你会像对待小孩子那般摸摸我的小光头,问我,今天有没有乖乖打针吃药。
我不再戴那顶很傻气的假发,就算我知道治疗中的我有多么丑陋,但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有时候你也会带着南加州以及它的孩子们来陪我玩一整个下午,猪猪、沉沉、达达、色色都长得很大了,你把它们养得胖嘟嘟的,你给它们洗澡的时候还用了沐浴液,淡淡的香味儿飘在我的鼻端,我仿佛看见你帮它们清洁时温柔的神情。
你也会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给我讲你学沙画的进展,你说那些看似普通的沙子在音乐与烛光中却仿佛充满了魔力,可以表达出你想要抵达的任意世界。你还说老师夸你有天赋。最后你轻轻说,达达,如果有机会,我们去南加州,我在沙漠里的阳光下给你表演沙画好吗?
你我都知道,这大概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但你说得真诚,我听得快乐。你关于南加州的梦想里,终于算进了一个我。
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到色色,我心里窃喜,你是不是快要喜欢上我了呢?
除夕夜的时候,这个城市终于下起了冬天第一场雪,很大,像鹅毛般飘洒在空中,美不胜收。我多想出去打雪仗,但妈妈与林色色二十四小时轮番守在我身边,我一点溜出去的契机也没有,更何况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已虚弱得没有力气自己起来走路。
你推开病房门时,林色色正好去了厕所,电视中春晚正播到高潮,只差几分钟,便跨入新的一年了。我惊讶地望着你,这个时候,你妈妈怎么会让你出来?你朝我眨眨眼,光明正大不行,可以偷跑呗!你看了看窗外依旧在飘洒的雪花,问我,想不想出去看雪?
你将整个被子卷在我身上,推着轮椅从侧门偷偷溜出去。清新的空气立即钻入鼻腔,我微微仰头,深呼吸一口,眯着眼睛任雪花一片片落在我的脸颊上,瞬间又融化成小小的水珠。地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银装素裹,映衬得天空特别明亮。
你不时低头问我冷不冷,我摇头,有你在身边,怎么会冷呢?
此起彼伏的焰火声响在天空中,璀璨绚丽,将天空照得更加明亮,终于跨年了。我十七岁了,我们的生命又延长了一年。诸辰,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忽然想要落泪。
你蹲在我面前,微微仰头跟我说新年快乐。
我却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大胆的事儿,我捧起你的脸,嘴唇飞快地印在了你的嘴唇上。焰火声声中,我听到自己如战鼓擂动的心跳声。
你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笑容也僵在了嘴边,然后,脸上慢慢升腾起一片红晕。你站起来,跺跺脚,试图甩掉这样的尴尬,你说,真冷呀真冷呀,我们回病房吧。
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玫瑰色的梦,我梦见你在漫天雪花中,弯腰吻了我。
G
春天来临时,这个城市又陷入了没完没了的雨水中,天空仿佛被人挖了一个硕大的窟窿,眼泪流也流不完。我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发着呆。
从除夕夜的那个吻之后,你已经很久没有来看我了。林色色说,能有什么理由?当然是因为他大概并不喜欢你呀。我不相信她,因为她说这话时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她那样磊落的一个人,只有撒谎时才会这样子。
我想或许我心里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不愿意让自己去深究。我想过去找你,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身体里各个器官衰竭得越来越厉害,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沉睡,就算是醒过来,精神也是恹恹的。
精神略好的时候,我央林色色去买茉香奶绿给我喝,并且指定非你的奶茶店里的不喝,她气得跺脚,但依旧会冒着大雨坐很久的地铁去给我买。她就是这样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她在我面前从来不小心翼翼,但我知道她深爱我。因为只有她如常嬉笑怒骂,才能令敏感的我不会时刻记得自己是一个需要照顾、需要谦让的病人。
喝第一口,我便知道那杯茉香奶绿不是你亲手调的,虽然杯子上印着你的奶茶吧的Logo,但味道不对。
我放下杯子,对林色色说,我困了。脑袋埋进被窝里,眼泪就那么不可遏制地滑落下来。我紧紧咬住嘴唇,将哽咽声堵在喉咙里。
我早就知道了,你不是不愿意来探望我,而是,你的病情应该更加严重了,你没有办法来看我。
H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不是在病房,而是在电视里。
那是本市电视台周末的一档达人秀节目,你站在光芒四射的舞台上,戴着我初次见你时的那顶鸭舌帽,妆容也掩盖不了你的苍白与虚弱,但你依旧微微笑着。你表演的节目是沙画艺术,你才学了半年多,技艺却那么娴熟,令台下的观众频频鼓掌叫好。我很困,却始终撑着眼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扬起的手指、你专注的神情。
表演完毕,接受主持人提问时,你只说了一句话,却是一句与节目毫不相干的话,你说,我曾经对一个女孩子说过,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南加州晒太阳,因为我讨厌这个城市的阴雨连绵。而现在,我的心愿依旧没有变,只是,我想同她一起去。
诸辰,这是你的告白吗?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明白的,我什么都明白的,你哪里是讨厌这个城市的阴雨连绵,你讨厌的是,受困在如阴雨潮湿的病患中,就连生命本身,也再难见到明媚阳光。所以,南加州的阳光,是你的梦想所在。
可是诸辰你知道吗?它也是我毕生梦想所在,不是因为南加州从来不下雨,而是因为,那是你想去的地方。
听说你走的时候,这个城市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像是全世界的海洋都汇聚到了苍穹,为你饮泣。而我,昏睡着不醒人事的我,那个瞬间,眼角一定也有泪水滑落。
我没有去参加你的葬礼,却在第二天苦苦央求林色色冒着被抓的危险将你的骨灰罐偷了出来。
你怎么可以躺在常年见不到阳光的小小一隅,你应该在南加州的阳光下沉睡。
我抱着那个瓷罐子,像是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珍宝。寂静的病房里,我仿佛听到你温柔的叹息声,你说,达达,如果有机会,我去南加州的沙漠里给你表演沙画吧。
嗯,好。带上我准备好的橘黄色情侣拖箱、SPF30的防晒霜、鸭舌帽以及满满一箱子的矿泉水,噢,怎么可以忘记南加州以及猪猪、沉沉、达达、色色呢。我们去沙漠里再开一家奶茶店吧,专售茉香奶绿,好不好?
我已听不到你的回答,只恍惚听到身边的仪器上发出“滋滋滋”刺耳的尖叫声,然后,我再也没有力气,沉沉地、沉沉地睡了过去,脑海里最后一丝意识是,写给林色色的字条上的愿望,希望她一定要做到。
我唯一的遗愿是,把我们的骨灰合二为一,埋进南加州的沙漠里。
这样,我们便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读者读后感:
这个故事最让我流连忘返,它像一个梦一般把我带进了这个煽情的故事。我也向往南加州,常年阳光明媚,让人心情愉悦。微微的文字总是温暖的,读到心里是那般让人情不自禁,从《莫失莫忘》到《南风过境》,每一场如梦境般的故事我都一一欣赏过、感动过、震撼过。诸辰、达达,你们到那里了吗?阳光那般好,你们有没有过得开心?
——郭鑫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