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终将她的爱耗尽。
楔子
她在机场安检处被他截住。
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将她拽往停车场。他用了蛮力,她吃痛,低吼:“放开我!”
他置若罔闻,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半拖着她走。她手中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令她好几次踉跄着差点摔倒。
夜色正浓,盛夏的风夹杂着滚滚热浪,她却只觉得冷。
他将她粗鲁地塞进车里,然后发动引擎,车子如离弦之箭,驶上了高速。
许尽欢望着他的侧脸,嘴唇紧抿,这是他盛怒的表现,可此刻,疲累与绝望令她无所顾忌。
“砰”的一声,一阵强风灌进疾速行驶的车内,狄彦偏头,车门洞开,副驾上空空如也。他瞳孔急速收缩,面如死灰,慌乱中去踩刹车,双脚却止不住地微颤,车子最终歪斜着撞上公路的护栏……
痛,浑身散架般地痛。许尽欢躺在公路上,感觉脑袋像是被挖开,温热的液体汩汩地往外冒,瞬间模糊了视线。愈加强烈的眩晕感袭过来时,她沉沉地想,真好,真好啊,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狄彦,纠缠了这么久,如果活着我没办法离开你,那么就让自己死了这颗心吧。
手术室外。
灯光惨白,寂静无声。狄彦靠在墙上,指间的烟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燃,长廊里并没有风,他发觉原来是自己手在发抖。他的白衬衣上血迹斑斑,那颜色刺痛他的眼。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他的心。
两个小时后,许尽欢被送进重症病房,陷入深度昏迷。
医生说,头部受撞击厉害,颅内有瘀血压迫神经,能否醒过来,看病人自己的意志,与天意。
她的意志……
他想起事发前她说的话,哪怕死,我都要离开你。
隔着玻璃门,狄彦望着病床上安静苍白的尽欢,真想冲进去狠狠扇她两耳光,可他却连推开病房门的勇气都没有。
是他,是他将曾经那个生动活泼的许尽欢变成了如今这副绝望死寂的模样。
壹
三年多过去了,狄彦一直记得初次见到许尽欢时的画面。
巴比伦会所顶楼的旋转餐厅里,她穿着格格不入的白T、破洞牛仔裤,棒球帽下绑了个高马尾,站在餐桌旁举着刀叉,指着她对面的男人大声说:“狄彦,我给你说,我不嫁!滚他的联姻!”
对面的男人神色尴尬,蹙着眉说:“小姐……”
“别打岔!”挥挥手,她抓过水杯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水,将杯子搁得“砰”的一声响,“我说你们男人咋这么没出息呢,做生意靠真本事,拉个女人来牺牲算怎么回事……”
对面男人脸色愈加难看,起身招手:“服务生!”
服务生刚动,就被狄彦抬手拦住。他迈步过去,在许尽欢身后站定:“许尽欢小姐。”
“干吗,忙着呢……”尽欢不耐烦地回头,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孔时突入噤声,整个人愣住。餐厅里的灯光是暖色调,不知是否狄彦眼花,他竟然看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特别明亮,神情从不耐烦到恍惚再到……惊喜?
他按下心头疑惑,伸出手:“你好,我是狄彦。”
尽欢终于回过神来,指着狄彦,又指着被她莫名骂了一顿的那个男人:“你……他……你……”
狄彦指着她身后的餐桌号305:“我订的是503。”
尽欢低头,掩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后来那顿晚餐尽欢吃得十分不在状态,狄彦只当她是因为尴尬,而他,本来就对老爷子强逼的联姻十分反感,因此那顿饭在彼此的沉默中草草收场。饭后他送她回家,下车时他忽然叫住她:“许小姐,说实话,我对这桩没有感情的婚姻也没兴趣。很高兴你我达成共识。再见。”
不等尽欢接腔,他已掉头离去。
却没有料到,几天后的家庭聚会上,狄老爷子忽然喜笑颜开地宣布说,许家那丫头同意了这桩婚事。
狄彦正往嘴边送菜,听到这句,手僵在半空中,顿时没了胃口。
第二天狄彦约尽欢见面,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电话,在那头抢先开口说:“请我吃饭吗?没问题,但我讨厌死了那种静悄悄的餐厅,地方我挑。”
她选的地方很偏僻,狄彦开着车在她的指挥下绕了一条又一条小巷子,在他的耐心快要用光时车子终于停在了一座小四合院前。
是云南菜馆,专做小火锅。地方不大,天井里摆着几张木头长条桌,四周盆栽缭绕,肆意绽放,绿意盎然里掩着一口小水池,黑红两色的金鱼在水中游来游去。院子中央挂着四个大红灯笼,灯光不亮不暗,气氛营造得恰到好处。
尽欢嗜辣,点了酸辣汤锅,给狄彦要的是鸡汤锅。下锅菜很快上来,堆了满满一桌子,尽欢大手一挥:“有什么话等我吃饱再说,开动!”
大夏天的吃火锅,狄彦实在没什么胃口,倒是老板自酿的米酒很好喝。他端着杯子慢慢饮,望着吃得满头大汗还直呼过瘾的尽欢,他见过许多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但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大大咧咧在美食面前毫不顾及形象的女人。只可惜,她的身份依旧是他将要联姻的对象。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他问她。
热气蒸腾中,尽欢抬起头,朝他笑嘻嘻地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呀。”她其实二十一岁了,这一刻口吻坦率直接得却像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狄彦有几秒钟的呆愣,随即摇头讪讪地笑:“这不是偶像剧。”
是,生活不是偶像剧,他没有那里面男主角的魄力,可以不顾一切潇洒拒婚。因为狄老爷子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狄氏集团接班人的位置。
狄氏集团遭遇空前的资金危机,而许家是银行金融业的巨头,狄老爷子与许老爷子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但在商言商,那么大一笔资金注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但若两家结为一家人,又另当别论。尽欢是许家唯一的孙女,被老爷子娇宠着长大,就连婚姻也想为她打算好。狄氏两位接班人选狄彦与狄斐都得许老爷子赞赏,原本是想让尽欢与两人相识,然后挑自己喜欢的,哪知狄斐宁愿放弃接班人位置,也不愿联姻。
狄彦与许尽欢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
婚礼前一晚,狄斐拎着一瓶酒来找狄彦喝酒。
“大哥,恭喜呀。”狄斐向他举杯,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听不出半分祝贺的意味。
狄彦不置可否,仰头饮尽。
“自从你回到狄氏,我们斗个你死我活的,每次我都铆足了劲,这几年,彼此不分输赢。但是这次,我输得心服口服。”他顿了顿,喝一口酒,“你知道为什么吗?”没等狄彦答话,他自顾自地接下去,“因为,你对自己比对敌人更狠,而我做不到。我没办法牺牲掉自己的婚姻,来作为利益的筹码。”
狄斐走后,他又开了一瓶酒,站在露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但胃里却是麻木。他微微合眼,问自己,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作这样的选择吗?答案是肯定的。他不是狄斐,天生拥有那么多,哪怕生在这样的家庭,他依旧可以选择,而他,回到狄氏三年,所拥有的一切,都靠自己拼来。
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苦涩滑过胸腔,将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压下去。
有所得,有所失,人生就是这样,很公平。
贰
尽欢曾幻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新婚夜,浪漫的,甜蜜的,脸红心跳的,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情境,她的新郎被一通电话叫走,彻夜未归。
尽欢在国外念书时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有压力或者难过时就打扫房间,里里外外抹一遍。他们的新家是狄老爷子送给尽欢的聘礼,临海的独立小别墅,上下三层。她找到吸尘器,从一楼开始,清理到三楼,又找出园艺剪,将花园里整整齐齐的花草再修剪了一遍,可时间却像跟她作对似的,一分一秒,怎么都熬不到天亮。她想打电话给爷爷与父母,可她不敢。这场婚姻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这个人,是她自己选择的。
凌晨三点,她从酒柜里找出一瓶酒,窝在露台椅子上慢慢地喝,一杯一杯的,可怎么都喝不醉。她身上还穿着婚宴穿上的小礼服裙,小礼服裙已经被她弄得皱巴巴的,就像她的心。
狄彦是在天亮时回到家的,他放轻脚步推开卧室门,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通往露台的落地窗洞开,海风卷起轻柔的纱幔。他蹙眉走出去,看见尽欢抱着空空的酒瓶蜷缩在椅子上望着海面发呆。
他微怔,开口喊她:“尽欢。”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猛地从椅子上弹起,酒瓶滚落,发出突兀的声响。
“你回来了,是不是公司出了什么急事……”
“尽欢。”他打断她,走近她,“公司没有事,是一个朋友出事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咬了咬嘴唇,哑声问:“朋友?”顿了顿,才再次艰涩地开口:“女的?”
她希望他摇头,希望他否定,可他真残忍,连骗都不愿意骗她一下。他那么肯定地迅速点了点头,将她被海风吹了一夜冰凉的心再次吹冷。
她望着他,他神色憔悴,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他眉目间挂着浓浓的疲惫与担忧。这些,却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她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可她不是傻子。
她立即明白了,他与那个能令他在新婚之夜抛下妻子的女人是什么关系。
她低了低头,走向卧室。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抓住她手臂:“尽欢。我不想骗你。是,我们是结婚了,可是,你我都明白,这场婚姻,并没有感情基础……”
尽欢挣脱他的手,低低地说:“我好困,我要去睡觉了。”如果再不离开有他在的地方,她真怕自己被这当头棒喝与心底的难过击倒。
狄彦没有再说什么,从衣柜里拿了衣服,又迅速出门了。
尽欢蜷在被窝里,听到楼下车子离开的声音,她扯过被子,紧紧地咬在嘴里,眼泪肆无忌惮地开始流淌。
她想起自己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对他笑嘻嘻地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呀。在婚前不多的几次见面中,他孜孜不倦地问了她好几次,她总是这样回答。她知道他不相信,可她不愿再多说。她一直在等他想起来,想起那次在巴比伦顶楼的旋转餐厅里,并非他们的初见。
可惜他忘记了,或许压根他就从未记得过。只有自己,傻傻地一记记了三年。
那是她十八岁的春天,美国西雅图的傍晚。她留学生涯里的第一次独自旅行。她从小被家人保护得太好,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丝毫没有戒备心,在火车上与对面座位的金发女生聊得很欢,下了车一起结伴走,去厕所时傻乎乎地将所有行李都让那个女生看管,出来才惊觉自己遇见了骗子。
她坐在火车站附近的广场阶梯上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大骂自己蠢货。更要命的是,她除了记得自己的手机号,家人朋友的电话一律记不得。绝望地挨到了傍晚,她暴躁地揪着乱糟糟的短发发疯般地用中文大声嘟囔着“啊啊啊啊疯了疯了要死了要死了”之类的怪音。或许是她的奇怪举动与中文引起正从她身边路过的狄彦的注意,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那一年,是狄彦结束留学生涯之前的毕业旅行,西雅图是他最后一站。他不像如今西装笔挺的冷峻模样,他灰T牛仔裤,肩膀上挂着一个黑色背包。他站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下,对她说,嘿,需要帮忙吗?
异国他乡的街头,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一句轻巧的乡音,令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请她吃晚餐,不过一杯可乐与一个面包,尽欢却觉得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们坐在湖边的长堤上,那是多雨的西雅图难得的好天气,金色的夕阳慢慢沉入湖底,水面波光粼粼,美得一塌糊涂。
她侧头,望见他安静喝水的侧面。十八岁的心,轻轻一动。
她将这场短暂的遇见称为初恋,宿舍里的好友笑话她说,什么初恋呀,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萍水相逢一场,快快忘记吧!
可她不,固执地记了这么多年,记得他的脸如同记得西雅图那面金色的湖泊。她固执地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再次遇见他。
幸运的是,她终于再次遇见他,并且命运如此神奇,她嫁给了他。不幸的是,他从未记得过她,更不幸的是,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到了他身边,爱情可以慢慢来。只是,她到底晚了一步。
叁
尽欢站在病房门外,望着房门上挂着的病历卡上的名字:沈幼希。她深呼吸,握拳,给自己打气,然后抬手敲门。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瞬间的沉寂。
尽欢率先开口:“你好,我是许尽欢……”她的话被病床上的人接二连三的喷嚏打断。沈幼希捂着鼻子,指着她怀里开得热烈的香水百合低喝道:“拿出去拿出去……”说着又是一个喷嚏。
尽欢急忙转身,将花搁在了走廊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花粉过敏。”尽欢抱歉地说,心里苦笑,第一回合,自己似乎就没占到上风。
沈幼希拍着起伏的胸口,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愈加惨白。
尽欢望见她左手腕上缠着的厚纱布,那上面隐约可见血迹。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要有多爱,才能这样绝望,以死相许。
“你来这里,阿彦知道吗?”沈幼希终于抬眸看她,她声音轻轻的,却带着赤裸裸的挑衅。
尽欢微微一笑:“他知道,他刚接手公司,很忙,所以我替他来看你。”而其实,狄彦压根就不知道。她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查到这家医院的。
果然,沈幼希脸色一变,但很快恢复自若,挑眉望着尽欢:“你想干什么?示威?还是用你们有钱人的一贯手段,威逼利诱让我离开阿彦?”
她一口一个阿彦,叫得那样亲切,好像在提醒着她与他的关系有多么亲密一般。尽欢心里不舒服到极点,但依旧平静地说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与他已经结婚了。不管你跟他有着怎样的过去,一切都结束了。”她望了眼沈幼希的手腕,“以后你别再做这种无谓的傻事……”
“你知道什么!”沈幼希打断她,“谁说我们结束了!不要一副同情者的嘴脸,该被同情的是你!他压根就不爱你,你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他永远都不会爱你!”
你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他永远都不会爱你……
尽欢走出医院,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耳畔反复响起沈幼希的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
关于狄彦与沈幼希,她已经有所了解。他们青梅竹马,认识了近二十年。她晚的何止两三年,而是隔着他与她的整个年少时代。她也终于明白,狄彦明明有恋人,为何还会答应与自己结婚。他是私生子,与狄斐同父异母,他十九岁那年母亲病逝,才得以回到狄家。狄斐的母亲自然容忍不了他,狄老爷子将他送到国外,四年后学成回国,进入狄氏。他不像狄斐,有母亲家族作为强大后盾,他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拼命争来。他曾受尽了白眼,因此比谁都有野心,都想要成功,所以,哪怕他不爱她,依旧会选择这桩婚姻,因为许尽欢背后,是整个许氏。
她提起力气与勇气来宣战,想要捍卫自己的领地与幸福,结果却令她溃败而归。
手机铃声打断她的神游,屏幕上显示的是狄彦的号码,尽欢心里一喜,急忙接起,那边却劈头盖脸一顿大喝:“许尽欢,谁准你去找她的!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如果她有什么事情,你也别想好过!”
不容她开口,电话已切断。
她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举着手机,阳光明媚,她却觉得好冷,打心底冷。原来爱一个人的感觉,不是甜蜜,不是幸福,而是这么心痛与难过。
那是她第一次对这段才开始的婚姻,生出无力感。
肆
那天晚上狄彦没有回家,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尽欢心里依旧难过得要死。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到天亮。
第二天她再次去了医院,照顾沈幼希的看护却将她拦在病房外,说狄先生吩咐了,除了他,不允许任何人探病。尽欢心里冷笑,保护得可真好呀。本想发作,转念一想换上笑容,拜托了好一会,才从看护口中得知,原来昨天她离开后,沈幼希也悄悄离开了医院,后来晕倒在马路边,幸亏有好心路人拨打了120。狄彦赶到医院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看护狠狠骂了一通。看护所不知道的是,沈幼希醒后,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若干现金,哭着对狄彦说,这是许尽欢开出让她离开他的筹码。
很低幼的把戏,可对不了解许尽欢为人的狄彦来说,足够了。
狄彦与许尽欢开始冷战,应该说,是他冷淡她。他每天早出晚归,下班回来,也是睡在书房。每次尽欢刚开口想说点什么,便被他以“有点累想休息”为借口阻止。要不就是他出差十天半月的,好些日子见不到。出门前,尽欢将他换洗的衣服整理好,各类维生素与常备药归纳在一个小包里,放在行李箱的内袋中。这些生活细节,她从前大大咧咧的,从来不注意,每回假期结束回学校,都是母亲给她整理好。可自从嫁给他之后,她开始向母亲取经。她费尽心思想要做一个好妻子,可她颓丧地发觉,很多事情,并不是她努力就可以的。
狄彦看到那些药,怔了许久,拿过手机翻开电话簿,手指停留在“许尽欢”那三个字上,良久,却终究没有按下去。
沈幼希给他的那个装有若干现金的信封,像是一根尖锐的刺,扎在他心间,隐隐作痛,就像多年前狄斐的母亲趾高气扬地将同样的一个信封扔在他母亲脸上一般。他始终记得那场景,母亲的脸颊被信封尖锐的角划出一道细微的口子,很浅,这么多年来,却如一道烙印,深深地印在他心上。
有时候,误会就像一个结,愈系愈紧,时光渐渐将之缠绕成一个死结。慢慢可以淡化,却始终解不开。
冬天的时候,尽欢报了一个烘焙班,失败很多次之后,她终于做出了一个外形完美的提拉米苏。她看了看时间,五点一刻,她给狄彦打电话,他却关机了。
那天晚上,她趴在餐桌上,望着那个蛋糕,听着墙上时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走过,空旷寂静的屋子里那声响突兀而寂寞,一声声敲打在她心坎。
零点的钟声敲响之前,她将蜡烛点上,轻轻地唱了一曲《生日快乐》,唱得满脸都是泪痕。
狄彦打开门时,看到的便是她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她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时钟指向凌晨两点,蛋糕上插着的蜡烛早已燃尽,蛋糕上那句小小的“狄彦生日快乐”已被蜡烛滴得有点模糊。
狄彦心里一软,想要叫醒她,手伸到半空中又顿住,转而轻轻将她抱进了卧室。她蜷在被窝里,喃喃地说:“妈妈,我好累哦……”他以为她醒了,却见她一个转身,又将头埋进被窝里。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沉沉地叹口气,到底还是转身出去了。
伍
尽欢没有想到自己会跟狄斐熟悉起来。
有一次她带着自己烤的布朗尼去狄家老宅陪老爷子喝下午茶,恰好狄斐也在,于是三人一起。狄斐嗜甜,吃了一块大为赞赏,说比他吃过的都要好吃,又问在哪儿买的。
狄老爷子哈哈大笑,指着尽欢说:“那你可得好好巴结这位大师。”
狄斐眼睛一亮,夸张地叫道:“天哪,许尽欢,真的是你做的?”尽欢比他小三岁,他不肯喊嫂子,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
后来狄斐便隔三岔五地过来蹭下午茶,慢慢熟悉起来。尽欢发觉,他跟狄彦清冷沉默的性格完全相反,有说不完的话题,又风趣,总逗得老爷子与尽欢哈哈大笑。
自从狄彦接手公司后,狄斐便只挂了个闲职,乐得轻松自在,他趁老爷子走开时偷偷跟尽欢说:“其实从前我跟狄彦争来斗去,多半是因为受不了我妈的唠叨,也想证明下自己的实力,免得老头子一天到晚说我只会吃喝玩乐。”
他送尽欢回家,下车时忽然叫住她,指了指天空:“你看,天气这么好,窝在家里会发霉的。不如我们出海去晒太阳?”
尽欢犹豫,他像是看穿她心思,笑了:“许尽欢,你在害怕什么?”他的笑那样坦荡,倒显得她想多了。
她点了点头。
狄斐这个人,真的十足会享受,竟瞒着老爷子买了一艘小游艇。冬天的南方海域,依旧很温暖,连风也是暖暖的。尽欢躺在甲板上,眯着眼睛看天空,湛蓝湛蓝的,就像这片大海。她忍不住深深呼吸,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停下来,放空思绪了。这半年来,她将自己缠绕在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里,那里面所有的爱与怨都是她自己的独角戏。她想要冲破,却总找不到出口,最后只是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从前那个生动的、精力无限的许尽欢正在慢慢枯萎,快要死去。她猛地睁开眼,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但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最后竟然笑出了声。
狄斐正端着饮料点心走出来,抬头就看到她坐在椅子上傻乎乎地笑,恣意而放肆。菲薄的阳光落在她眼角眉梢,那么生动的模样,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许尽欢。
他一时怔住。
尽欢跳起来,冲他嚷嚷:“狄斐狄斐,靠岸,快靠岸,我要回去。”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现在浑身舒坦着呢,充满了活力。我要去拯救许尽欢。”尽欢孩子气地握拳。
“嗯?”狄斐一头雾水。
她眨眨眼:“这是秘密。”又催促,“走啦,快送我回去。”
靠岸后,尽欢抢了狄斐的车钥匙,一溜烟消失无踪。她一路开得飞快,很快就抵达狄氏集团大楼。她从停车场的电梯上到十九楼,然后闯过秘书的拦截,径直冲进狄彦的办公室。她喘着气,忽略掉他抬头时的惊诧,语速飞快地开口:“你说这桩婚姻没有感情基础,你觉得这只是交易,可是在我心里,它是我的爱情我的人生。我说过我对你一见钟情这不是玩笑不是调侃这是真的。我喜欢你,已经很久很久了。这段日子我因为患得患失让自己变得畏惧,但是现在不会了,狄彦,你可以拒绝我的爱情但你不能阻止我。我说完了,再见。”
语毕,她转身离开。
出了大厦,尽欢抬头望着天空,阳光刺目,她闭上眼,深深呼吸。这一刻,她觉得从未有过地轻松。
她握拳,对自己说,加油,许尽欢。
狄氏大厦十九楼。
狄彦站在落地窗边,点一支烟,目光遥遥投放在马路上的许尽欢身上,他看见她孩子气地握拳给自己打气,看见她像个得到莫大嘉奖的小孩般蹦蹦跳跳着穿过斑马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又是一个侧影,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却仿佛能窥见她脸上欣喜生动的神情。
他回想起前一刻她风风火火闯进他办公室,一口气说着那一大通话时郑重而坚定的表情,那一刻他心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电光石火间,他脑海里闪过一些遥远的零星片段,是她,几年前的西雅图,那个哭得像个傻瓜的小女孩。他是真的从未放在心上过,不过是萍水相逢,短短两个小时的相处。没想到的是,世界这么大,他们竟再次遇见。
他终于明白了许尽欢决定嫁给他的缘由。
他微微合眼,揉了揉眉心,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的心忽然就乱了,这样的一个许尽欢,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陆
尽欢约狄斐在外面喝下午茶,带了自己新烤的布丁。
她常听爷爷说,比之朋友,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所以她缠着狄斐让他告诉她狄彦的喜恶。
尽欢从未谈过恋爱,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打动一个人,但她想,第一步应该是了解这个人,投其所好。她却忽略了,爱情并不是你付出百分百的好,就能得到相同的回报。
狄斐望着她,良久,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说道:“许尽欢,你以为谈恋爱是谈生意?掌握对方喜好与心理就能马到成功?”
尽欢瞪他:“那是我自己的事。下次还想吃到布丁,就别啰唆了,哼!”她在狄斐面前,总是最本性,孩子气地张牙舞爪。
狄斐经不住她缠,到底还是告诉了她。
后来想起来,尽欢觉得自己的真正成长,就是苦追狄彦的那段时间。她从前多娇懒的一个人哪,却因为他而变得温柔体贴,学会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琐事儿。他有胃痛的毛病,她买了家庭医生之类的书,又去咨询了老中医,跟妈妈学着煲汤,为他食疗。每天早早起来去菜市场选新鲜的食材,到药店买回大堆药材,她从前可讨厌闻这些味儿了,可都忍了下来。熬几个小时,中午送到他的办公室。他晚上应酬多,总免不了喝酒,醉酒是家常便饭。她就偷偷将醒酒药放在他的西装口袋里。他有半夜起床喝水的习惯,又总不晓得提前预备好,她便每晚不管他是否回家,都倒一杯柠檬水放在他卧室的床头。她做糕点的手艺愈发精湛,知道他有时候忙起来连晚饭都忘记吃,她每天下午烤好了送去他办公室。狄斐说他很讨厌公私不分,所以她不去打扰他工作,托秘书转送,总不忘给助理、秘书们也送一份。大家都赞她友善贤惠,狄总有她这样的太太,真是好福气。说得尽欢心里甜甜的,再辛苦也都觉得快乐。
是呀,那时候的许尽欢,在她心里,爱不问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更何况,狄彦并非全无感觉,她的好,点滴他都看在眼里。他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漠,有应酬不能晚回,总会给她打电话,也会温柔地嘱咐让她不要等,早点睡。出差回来竟然记得给她带礼物,虽然后来从秘书失言中得知不过是秘书挑选的,但尽欢依旧心存欣喜。
这原本是夫妻间十分正常的状态,却让尽欢视若珍宝,令她信心大增。至于沈幼希这个名字,尽欢对自己说,谁没有过去?谁还能没点过去呢?是吧!一遍一遍,催眠似的。于是渐渐地,她也就真的相信,那个人,只是他的过去。
在狄彦面前,她真的是个非常非常好满足的人,他一点点好与给予,都让她欢喜好久好久。那样卑微。
四月,狄氏五十周年庆,又是狄彦接手集团后第一次庆贺,因此举办了一场非常隆重豪华的答谢会。从前尽欢讨厌参加此类宴会,觉得那些场面上的话真是虚伪透顶。但这一次却充满期待与热忱。
尽欢穿着狄彦亲自选的礼服,早早打扮好,在美容会所等狄彦来接,他事先说好的,结果来的却是助理,只说狄总太忙实在走不开。尽欢虽失落,但表示理解。没想到的是,离晚会开始只有三分钟了,依旧不见狄彦出现。秘书一直在打电话,神色焦急。尽欢也是,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担心的却不是他能否准时出现,而是他此刻人在哪儿,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让他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分心。
“别担心,没事的。”狄斐走到她身边,他饮一口酒,望着她,“今晚你很美。”他嘴角轻轻上扬,眼睛微眯,似是带着些许的醉意。
尽欢皮肤白,穿着红似火的修身小礼服,衬得她更是明眸皓齿。她笑笑,此刻哪有心情接受赞美。
忽然她眼睛一亮,狄斐随着她的视线望出去,门口缓步走来的可不正是狄彦。
大大小小的宴会无非都是那些套路,尽欢提出陪狄彦一起敬酒,他蹙眉,她附在他耳边嘻嘻笑着说:“别小瞧我,我酒量好着呢。等下我帮你挡。”她其实不太会喝,也很少喝酒,只是昨天他的胃病又犯了,还吃着药,这一杯接一杯下去怎么能行。
所以敬酒时,尽欢总是手疾眼快抢过他的一饮而尽,狄彦瞪她,她就偷偷做个鬼脸回他,令他哭笑不得。
逞强的后果是,很快尽欢便微醺,香槟后劲大,酒意慢慢涌上来,胃里难受得很,但她却忍着没吭声。她抬头去望狄彦,却发觉他在走神,眉毛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整个晚上他都有点心不在焉。
柒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狄彦因喝得少,宴会场离家又近,便自己开车回去。驶到半路,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接起,下一刻,忽然一个急刹车,吓得闭眼假寐的尽欢心脏怦怦直跳。电话还在继续,那端声音太大,她听得一清二楚。
狄彦挂掉电话,揉了揉眉心,没有看她,只说:“对不起,尽欢,我现在得去一个地方,你在这里下车打车回家好吗?”他声音很低,浓浓的疲惫。
尽欢提着的一颗心,瞬间跌至谷底。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回他的话,只是默默下车。当思维再次清醒一点点时,她已经走在了车水马龙的街头。一月份的夜,极冷,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还是冷,冷得钻心。寒风扑面而来,她伸手,将盘好的头发扯散,却没有用,半点用都没有,好冷。她跺跺脚,搓搓手。还是好冷啊。
原来,心冷的时候,穿再多也是无用的。
电话的那一端,她听得分明,是沈幼希的哭声。
她都明白了,他那么晚来,他的心不在焉,原来都是因为她。
原来,沈幼希从来都不是过去,她始终横亘在她与狄彦的现在。
有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司机探头出来问她是否要车,她摆摆手,继续往前走。她很少穿高跟鞋,走得很不平顺,脚底的酸疼传来,但那点疼跟心里的难过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不停有出租车停下来问她,她被问得烦了,索性拐进身边的一条小巷。
事故发生得那样迅速,尽欢还来不及反应,她手中那只宴会包已被飞车党抢走,人被带倒在地,惯性令她跌出了好远,疼痛与眩晕一齐击来,那一刹那头脑混沌,只觉得整个人痛得快要死去了一般。她在地上躺了好久,眼前景物才慢慢清晰起来。她试图站起来,却发觉左脚完全无力,高跟鞋落在了不远处,脚踝肿得老高。她抬手,发觉一双手掌心鲜血淋漓,钻心地疼。
她慢慢坐起来,想呼救,却发现巷子里空无一人,昏黄路灯下,只有她,与她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止也止不住。
忽然有声音响起来,侧目,发觉路边植物丛里有荧光闪烁,那声音很熟,是她手机短信息的提示音。手机本来被她拿在手里,大概是被甩了出去。尽欢单脚跳过去,捡起手机,是狄斐。他说,好想念布朗尼啊,明天下午茶可否?
尽欢立即拨过去,未开口,泪又掉下来,吸着鼻子。
“尽欢?许尽欢?”狄斐急迫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尽欢“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
狄斐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尽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抱腿坐在植物丛边,像一只无家可归可怜巴巴的小野猫。他顿住脚步,脸上神色复杂,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他走过去,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他的车子停在巷子口,有几百米的距离,他抱着她在夜色中慢慢地走,叹息声似呢喃,响在她耳边:“原来你是真的爱上了他。”
他什么也没问,他什么都懂。沈幼希与狄彦的事,他知晓一些。当初尽欢缠着他问狄彦的喜好时,他就提醒过她,可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原来都是装的。
尽欢闭着眼,像是睡过去一般。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才低低地传来:“三年。”
“嗯?”
“我给自己三年时间。”
“说什么呢。”
“我曾喜欢了他三年。现在,我再给自己三年时间,如果……”尽欢睁开眼,抬眸望着昏黄的路灯,声似喃喃,“如果,他还是不爱我,我就放自己一条生路……”
狄斐顿住脚步,将手臂收紧一点,片刻,才再次迈步,摇了摇头。
“真傻。”
也不知道是说她,还是说自己。
捌
尽欢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她十几岁的光景,她穿着俏丽的伴娘装,给表姐戴上新娘皇冠。表姐笑吟吟地问她,尽欢,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她努努嘴,我啊,将来喜欢的男孩子,可以不高大英俊,不富有,但一定要很爱很宠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否则我才不要嫁给他呢,嘻嘻。
那是十几岁时关于爱情最瑰丽的梦想。然而现实却给了她最嘲讽的一击。爱情从来不由人,不由心。
她从梦境中缓缓醒过来。
病房里略暗,只开了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有人逆光坐在病床边,正伸手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尽欢哑声说:“狄斐,你怎么还在这里?”
过了片刻,那人才回答。
“是我。”
尽欢瞬间清醒,坐了起来。
狄彦坐直身子,望着她,良久,才叹息般地开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凌晨一点,他回到家,却发现她不在卧室。拨了好几通电话,终于被接起,却传来狄斐的声音。
尽欢低了低头,嘴角勾起一抹惨淡嘲讽的笑。打了又怎样,那个时候,他在别的女人身边,他会接她的电话吗?
但她什么都没说,滑进被子里:“你回家吧。”
病房里一片沉寂,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对不起。”
尽欢的眼泪再次落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心冷了,这三个字,却再次令她心疼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跟她说对不起。
亲疏立现。
她将脸庞死死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双手紧按心口,她真怕自己哭出声来,她真怕自己说出“离婚”的话来。她开始质疑,与自己的那个“三年之约”是否还能继续,是否还有意义。
夜,在无声的眼泪中,变得那样那样漫长。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尽欢发现狄彦并未离开,他趴在病床上睡了过去,外露的左眼睑下青肿一片,浓眉紧蹙,似是做了一个极不好的梦。
尽欢静静望着他,坚硬了一晚上的心,便在那紧蹙的眉心里渐渐软下来。一边恶狠狠地骂自己没出息,傻,可又拿自己半点办法也没有。母亲常说,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你的克星。她终于深有体会。
狄彦醒过来,见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愣了愣,而后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尽欢摇摇头:“我讨厌医院,我想回家。”
尽欢的小腿伤得很严重,打上了石膏,行动不便。她指了指角落里的轮椅:“你扶我上轮椅吧。”
狄彦站起来,却没有去推轮椅,而是拦腰将她抱起。
尽欢身体一僵,心跳也加速。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我……我坐轮椅就好……”
“别动。”他将手臂紧了紧,而后朝门外走去。
刚到家安顿好,狄老爷子闻讯而来,看到尽欢伤成那样,将狄彦好一顿臭骂。不用想,定是狄斐通的风。只是老爷子言语间,似乎并不了解实情。尽欢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只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失足滚下了楼梯。
狄彦说,谢谢。
尽欢摇摇头:“狄彦,你记住,我们是夫妻,不用说谢谢。”她顿了顿,“也不用说对不起。”
狄彦别过头,起身:“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没有。”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卧室。立在炉火前,望着热气蒸腾的粥发怔,心思也如同这粥般翻腾。
她的爱愈浓烈,愈发显出他的残忍来。
终究是他亏欠她良多。
而他深知,这样一份深情,除了回以同样的厚意,任何给予都不足以对等。他问自己,对她,他到底有没有一丝爱意呢?
他微微合眼,答案是模糊的。真的不知道。毕竟他们之间,那样一桩婚姻关系,始于感情之前。
玖
尽欢的腿伤拖了好久也不见痊愈。受伤这段时间,狄彦工作再忙,也会抽时间陪她,每天晚餐都是他亲手做的。原本要请个看护照顾她,却被她以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为由推拒掉。偶尔母亲会过来看她,让她搬回家里住或者自己过来照顾她,尽欢都拒绝了。他们的关系难得这样融洽,她又怎肯错过。她甚至庆幸自己受伤。她享受他温柔的同时,也不是没有想过,他是否只是因为内疚。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空白时间那样多,到底还是会觉得孤单无聊。好在狄斐常常过来陪她说话,阳光好的时候,他推着她到海边散步,他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从哪儿看到好多的笑话,逗得她哈哈大笑。
狄彦开着车,隔好远,便看到这样一幅其乐融融到刺目的画面。
海滩的长椅上,狄斐不知说了什么,尽欢侧头望着他,笑得灿烂夺目。记忆中,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那样笑过。漫天的烟霞洒在他们身上,是很美的画面,狄彦却觉得十分碍眼。
他停车,走过去。
尽欢看到他,敛住笑容,问他:“咦,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狄斐也说:“难得呀,我日理万机的大哥竟然天没黑就给自己放行。”
狄彦弯腰将手中的车载毯子披到尽欢的身上,微微责怪地说:“天凉,也不知道加件外套。”而后起身,望着狄斐,“你倒是很闲。”
狄斐挑了挑眉:“嘿,不像大哥你能者多劳。”
“S·D那个Case据说出了点问题……”
“大哥,奇怪了。私底下我们可从来不谈公事的。”
狄彦瞪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侧身推过尽欢的轮椅,头也不回地说:“你口刁,我们家的菜式只怕不合你口味,就不留了。”
尽欢转头,想与狄斐说声再见,却被狄彦用身体挡住了视线,而后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狄斐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边扯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笑。
晚餐时,狄彦给尽欢盛汤,貌似无意地随口问起:“你跟阿斐关系很好?”
“啊?”
他又立即转移话题:“没事。”夹起一块红烧排骨放进她碗里,“今天的排骨很新鲜。”
尽欢心思一转,嘴角扬起一抹笑,放下筷子,侧头望着他:“你,在吃醋?”
正喝汤的狄彦猛地一口呛住,狠狠地咳嗽起来。
尽欢赶紧递水过去,嘴角的笑意愈加扩大,心里忍不住冒起了甜蜜的小泡泡。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自己,并非全无感觉呢?
第二天下午,狄斐又来看她,不同往日带的都是些好吃的或者书籍影碟之类给她打发时间的东西,而是一大束开得热烈的粉色玫瑰。
尽欢讶异地望着他,他却自顾自地找来花瓶,将花插好,放在餐桌上。
他转身,望着她:“许尽欢,我帮你。”
她挑眉。
“爱情有时候仅仅靠心意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点计谋。”他弯起嘴角,眯眼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尽欢何等聪明,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可是,这样好吗?虽然她也很想进一步确定狄彦的感觉与心意。可是,狄斐毕竟是他弟弟呀……
狄斐拍拍她的脸:“三年,眨眼就过。尽欢。”
三年……是呀,她还有个与自己的三年之约。那是新婚夜那么难过的时刻,她给这段感情的期限与承诺。而今,已经过了三分之一。时间多匆忙。
尽欢抬眸,望着狄斐,点了点头:“谢谢。”
狄斐每天一束的进口玫瑰,终于引来了狄彦的怒意。地下停车场里,他恶狠狠地将狄斐一拳揍倒在地。
“狄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前怎么玩我都懒得管,但尽欢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样的女人!”
狄斐爬起来,擦擦嘴角的血迹,挑眉讽刺地笑:“狄彦,你这么生气,到底是担心许尽欢被我骗呢,还是说——”他一把揪住狄彦的衣领,靠近他耳边,说,“还是说,你不爽我在尽欢面前出现?”
狄彦愣住,良久,才将狄斐一把推开:“你只要记住一点,她是你嫂子,永远都是!”
狄斐冷笑:“是吗,狄彦,你什么时候把她当妻子看待过?你们之间只不过有名无实。既然如此,我不过是在追求一个我喜欢的女人……”
“砰”的一声,狄彦的拳头再次砸了过去,狄斐反手也是一拳。到最后,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
尽欢一边给狄彦擦药,心疼的同时也有抑制不住的小欣喜。从来没有人为她打过架,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她忽然捧住狄彦的脸,闭上眼睛印了个吻在他唇上,而后迅速弹开,搂着他的脖子将脸红与羞涩藏在他身后,俯身在他耳畔轻轻说:“狄彦,我爱的人,一直都是你,不会有别人,永远都不会。”
轻柔如棉花糖般的誓言,却沉沉地敲打在狄彦的心坎。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有一抹笑,在他唇边悄悄地、悄悄地蔓延开来。
拾
接到狄老爷子震怒的电话时,狄彦与尽欢正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云南菜馆吃饭,庆祝尽欢二十二岁生日。
驱车赶回,发觉许老爷子也在,两位老人皆是一脸怒意,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而茶几上,一沓照片散乱地摆在上面,还有几张落在了地板上。尽欢眼尖,一眼认出那上面的两个人是狄彦与沈幼希。
她走过去,俯身拾起,放在茶几上,而后看见那上面的照片,尽数全是他们两个人的合影,她挽着他手臂依偎在他身边的,他横抱着她的……十足亲密。
“砰”的一声,一只烟灰缸朝狄彦砸过去,他来不及躲避,额角鲜血直流,他却不吭一声。尽欢抓起茶几上的纸巾去擦拭血迹,一边冲狄老爷子大声喊:“爷爷!”
“尽欢!”许老爷子怒喝,“他这样对你,你还帮着他!”
尽欢不理会,转身喊在宅子里帮佣的李嫂:“李嫂,快拿医药箱来!”
见狄彦额角的血流得愈加汹涌,餐巾纸被染红,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那些照片带来的难过瞬间被恐惧与心疼所取代。
狄彦伸手帮她擦眼泪,泪眼模糊中,她甚至看见他还对她笑,安慰她:“傻丫头,我没事,死不了,你哭什么。”
处理完伤口,尽欢才转身站在许老爷子面前,望着他怒气冲冲威严的脸,坚定地说:“爷爷,这是我跟狄彦自己的事,我会处理。请您别插手好吗?”
许老爷子一生霸道,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由他做主惯了,更何况是最疼爱的小孙女。他了解尽欢,她太善良太傻气,就算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跟家里哭诉。前些日子听到些关于狄彦的闲言碎语,他问过尽欢,她却总是笑嘻嘻地说没有的事,他也便作罢。可今天,收到这份匿名快递,里面的照片让他怒不可遏。
他站起来,不看尽欢,而是面对着狄老爷子,冷静地说:“狄老,如果不给我个满意的交代,那么这桩婚姻,我看没有必要继续了。”说完,转身打算离开。
“爷爷!”尽欢拦住他,“你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地说离婚就离婚!”她吸一口气,望了眼始终沉默的狄彦,而后指着照片说,“我知道这个女人,她叫沈幼希。她跟狄彦相识在我之前。爷爷,谁没有一点过去。但也只是过去。”她俯身,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撕碎,扔到垃圾桶,“爷爷,如果你真心为我好,就别再管这件事。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见许老爷子依旧脸色铁青,她心一横:“如果你非要逼我离婚,我就不活了!”
许老爷子脸色一变:“你!”
尽欢扭身,仰着头,倔强的模样。
“随你!”许老爷子一甩手,气呼呼地离开了。
尽欢冲他的背影呼出一口气,从小到大,这招真是百试不爽。
她转身,望着狄老爷子:“爷爷,这事……”
可狄老爷子并没有那么好说话,他起身走向书房,冷冷开口:“狄彦,你过来。”
没过多久,有穿着西装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也进了书房。
半小时后,狄彦同那中年男人一起出来,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对迎上去满脸担忧的尽欢说:“回家吧。”
一路上,尽欢没有问那些照片,她既然将它们撕掉了,以此来维系他们的婚姻,她便不会再问,除非狄彦主动对她说。
可他没有。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可分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直至两个月后的某天,狄彦重感冒,他再次提及那些照片。
是临睡前,尽欢倒了温水去给狄彦吃药。他刚从小睡中醒来,神色略微恍惚,吞下药后,他忽然拉住打算离开的尽欢的手。
“我跟她,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尽欢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与沈幼希。
“我们不是情侣关系。”
“你信我吗?”
你信我吗?信我吗?信我吗?
那是第一次,他同她谈及沈幼希。那是第一次,他用那样郑重的语气问她,你可以相信我吗?
像是不由自主,尽欢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就如同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下一刻,尽欢身体一斜,她整个人被狄彦拉倒在床,他伸手揽过她的腰,他们离得那样近,他的呼吸喷薄在她的呼吸间,灼热而迷人。她的神色变得恍惚。怔怔地望着他的脸离她愈来愈近,直至唇齿相依。
那是她渴慕过的气味,独属于他的气味,既熟悉又陌生。她等待了这么久。她的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惊扰了狄彦。
他微微放开她:“怎么了?”
尽欢摇摇头,又哭又笑:“我开心。”
“傻丫头……”他呢喃般的声音,软绵绵地消失在彼此缠绵的唇齿间。
拾壹
阳光透过落地窗一览无余地照进来,打在临窗而坐寂静相对的两个人身上。
尽欢端着咖啡,一口未喝,滚烫的咖啡已变冷。她望着对面的沈幼希,等待她先开口。她第一次端详这位情敌,不可否认,她生得很美,雪白的瓜子脸,大眼睛水汪汪的,仿佛随时可以落下泪来。她身材极为纤细,令她更显得柔弱,楚楚动人。确实很容易令男人动恻隐之心。
可她此刻的神情举止一点也不柔弱,甚至有种咄咄逼人之强势。尽欢想,或许在面对自己时才会展露她这一面吧。
沈幼希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从包里掏出一本病历本,推到尽欢面前,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尽欢的心在看到病历本时,突兀地“咯噔”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她问。
“你自己看吧。”沈幼希说。
她伸出手,迟疑了下。沈幼希嗤笑:“你在害怕什么?”
尽欢翻开病历本。然后,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抬头望着沈幼希,一脸难以置信。
“没错,我怀孕一个多月了,是狄彦的。”沈幼希说。
“你撒谎!”
“呵呵,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他。”沈幼希掏出手机,找出狄彦的号码,递给她。
尽欢怔怔地望着那个名字——我的阿彦。
这几个字在阳光下那么刺目,刺痛她的心。
忽然间,呕吐感强烈来袭,她捂着胸口,从咖啡厅落荒而逃。
地下停车场里,尽欢坐在车内,静默许久。她启动引擎,将车开出去。上了主干道,她掏出手机拨打狄彦的电话,是关机状态。
她在十字路口掉头,往狄氏大楼方向去。
她不信。
她耳畔还回响着他郑重的声音,他说,我跟她不是情侣关系。他说,你信我吗?
可沈幼希白纸黑字的检测报告又是什么?如果是假的,她怎么敢当场拿出手机让她找他求证。
她的心忽然好乱。到底谁是真,谁是假?
她急迫地想要得知答案,再次拿出手机打电话,手指微颤,一个不稳,手机掉落在车厢。她茫然地俯身去捡,一下够不着,再俯低身体。她并未发觉,方向盘在她手里打得歪斜……
而此刻,迎面而来的一辆车,避无可避地与她的车迎头撞上。
“砰”,在强大的痛击与眩晕中,尽欢渐渐失去知觉。她的手指,自始至终,还保持着去捡手机的姿势。
醒来时,尽欢只觉得浑身散架般地痛。万幸的是,她受的均是外伤。右手臂尤为严重,骨折了。不幸的是,她肚子里两个月大的孩子没能保住。
狄彦握着她的手,满脸憔悴,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欣喜,喃喃:“你吓死我了,尽欢,你吓死我了。”
她的思绪渐渐回神,流着眼泪问出心里的疑惑:“狄彦,沈幼希说有了你的孩子……”
“什么?!”他震惊的神色不像是装的。他掏出手机,拨通沈幼希的电话,厉声说,“小希,如果你再这样,我真的会把你送进精神病医院!”
挂掉电话,他坐回床上,捧着尽欢的脸,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
“对不起。虽然你说过,我们之间不用说对不起。但是这句对不起,不是为了小希,而是我自己。”他叹口气,“我是个不喜欢解释很多的人,但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我跟小希之间的关系。”
“我一直视她为亲妹妹,她是我母亲临终前的托付,所以哪怕她任性地做出许多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的事,我也不能丢下她不管。”
沈幼希也是私生女,她的母亲与狄彦的母亲曾同在一家食品工厂上班,大抵是同病相怜,两人情同姐妹,因此两家关系一直很亲厚。
沈幼希与狄彦青梅竹马,她从小爱慕他,而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在她十五岁那年,沈母与狄母所在的食品工厂发生了一场火灾,在那场事故中,沈母为救狄母而丧生。
那之后,沈幼希便一直同狄彦母子一同生活,直至狄母因病去世,她留下的唯一遗言,便是让狄彦照顾好沈幼希。
大概是因为这个遗言,沈幼希一直以狄彦女友身份自居,她深知,狄彦是个孝子,一定会遵守诺言。所以哪怕她其实知道,狄彦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爱情,也一直不肯放手。
狄彦同许尽欢结婚当晚,她用刀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那之后,更是多次反复地上演这种伤害自己的闹剧。
很多次,狄彦恶狠狠地警告她,可在她可怜巴巴的眼泪攻势下,他毫无办法。
她的爱,已渐渐成为一种得不到便毁灭的执念与欲望。
“尽欢,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不会让她再伤害你,也伤害她自己。”狄彦将她拥进怀里,轻拍她的背,“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对不起。”尽欢落着泪,手指抚摸过平坦的腹部。是她不好,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是她不好,对他心存怀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那也是不够信任。
“我以后,不会再怀疑你。”
拾贰
尽欢出院后,大概是因为失去孩子小月中流泪太多的缘故,心里总闷闷的,很容易莫名其妙掉眼泪。
狄彦特意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打算带她去度假,以弥补蜜月时的遗憾。问尽欢想去哪里,其实她有很多更喜欢的地方,但她最后说,西雅图。
那是他们遇见的地方,有她最美好的初恋回忆。
正值西雅图的雨季,虽然出行不便,却是那里最美的季节。狄彦订了临湖的旅馆,硕大的露台,坐在那里喝下午茶看雨发呆,最美好不过。
尽欢吃完一客蛋糕,伸个懒腰,忽然惊呼:“啊!”
“怎么了?”狄彦从杂志里抬起头来。
“你看。”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一面长长的堤岸,并无特别。
“那是,那是我们一起吃面包的地方呀!”她欣喜。
“后知后觉。”狄彦微微笑,复又埋头看杂志。
尽欢绕到他身后,俯身搂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轻柔地说:“我爱你。”
狄彦怔了怔。
她曾对他说过,我很喜欢你。可这是她第一次说,我爱你。
他微微侧身,仰头吻她。
尽欢微笑,这是他的回应吗?
他从未说过爱。
可她想,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心里有她,才是最重要的。
在西雅图的那段日子,后来想起,竟是她跟他之间最美好静谧的时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朝朝与暮暮。说的大抵就是那样的好时光吧。
他们的假期才度了三分之二,便被一通国际长途打断。
他们乘最早的一班飞机,连夜赶了回去。
从机场出来,他们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医院。却还是来晚了一步,因脑溢血被送进急救室的狄老爷子到底没有见到狄彦与尽欢最后一面。
尽欢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伏在狄彦的肩头哭得伤心。狄老爷子虽专制霸道,却对尽欢一直和蔼亲厚。
狄老爷子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尽欢接到狄斐的电话,约她在家外的海滩见面。电话里他声音迷蒙,似有点不太清醒。尽欢犹豫了很久,还是出去了。
海滩边的长椅上,昏黄路灯下,狄斐正仰头往嘴里送酒。他的脚边,滚落了好几只香槟瓶子。他酒量其实不错,但这样一瓶接一瓶地喝,终是有几分醉意了。
“你怎么了?”尽欢见他喝成那样,有点担心。
“许尽欢。”他喊她,侧头灼灼望着她,“你快乐吗?”
“你醉了。”尽欢蹙眉。
“你快乐吗?现在的你,在他身边,快乐吗?”
尽欢不理他,伸手:“车钥匙给我,我送你回去。”
他却顺势抓住她的手:“你回答我。”抬眼望着她,固执地等一个答案。
“好,我很快乐。”
“是吗……”他笑了笑,“如果……如果,你发现狄彦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你还会快乐吗?”
尽欢心里一凛:“你什么意思?”
他却不回答她,片刻后,才又开口:“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我喜欢你。”
尽欢别过头。
是,她知道。狄斐看她的眼神,就像她自己看狄彦的眼神。她明明知道,依旧接纳了他“送花气气狄彦逼迫他动真心”的提议。
她自私吧?是的,自私。可她只能装作不知道。除开他是狄彦的弟弟,更重要的是,她先遇见的,是狄彦。
“我先回去了。我会打电话给你叫代理司机。”
“尽欢。”他拉住她。
“对不起。”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三个字。
“尽欢……”他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她坚定的眼神时,放开了手。
望着她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他嘴边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到底还是不忍心伤害她啊。
拾叁
可沈幼希不是对尽欢心存爱意的狄斐,她恨极了她。
尽欢再次接到沈幼希约见的电话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可她不死心,接二连三地打,尽欢将手机关机,她却拨打了座机。
“你到底想怎样?”面对这样一个疯狂的情敌,真令人头疼。尽欢揉了揉太阳穴。
“许尽欢,有个秘密,我想你一定会很感兴趣。”
“没兴趣!不再见!”尽欢正打算挂电话,却在沈幼希下一句话里顿住手势。
“关于狄老爷子的遗嘱。”
尽欢脑海里忽然闪过狄斐的话——如果,你发现狄彦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你还会快乐吗?
后来很多次,尽欢问自己,如果能摁下心头的好奇,不去赴那个约,她与狄彦之间,是否会是另一番模样。
可是,她还是去了。
依旧是上次那家咖啡厅,沈幼希依旧咄咄逼人。在她说完那番话后。她望着尽欢笑,那笑容里满是嘲讽与怜悯。
“他是不爱我,可许尽欢,他也未必爱你。”
这一次,是沈幼希先离开。
尽欢坐在椅子上,身体仿佛被定住,半天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砰”的一声,是咖啡杯碎裂的声音,她低头,发觉自己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打翻了咖啡杯。
服务生匆忙跑过来:“小姐,您没事吧?”
她置若罔闻,木然地从钱包里掏出两张钞票,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她沿着马路走,不知走了多久,车水马龙,阳光炽烈,晒得她几欲眩晕。在等绿灯的时候,她掏出手机给狄斐打电话。她将沈幼希的话重复一遍,然后问他:“是真的吗?”
狄斐久久未出声,很久才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挂了电话。
然后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便大颗落下来。
她蹲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哭得像个傻瓜。
她可不就是天下最蠢最蠢的傻瓜吗。
傻到以为,是自己的爱感动了狄彦,换得了同等的爱。
可原来啊,这所有的一切,他对她的好,他的温柔体贴,他甜蜜的亲吻……只不过是,另有目的,不得不为之。
那晚狄彦回来得很晚,发觉尽欢还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却没有声音,她眼神呆呆的,盯着前方出神。
他走过去,俯身亲吻她:“我不是打电话让你别等我吗?”
她却猛地将他推开。
她起身,如梦初醒般望着他,望了他许久,像是不认识他一般。那眼神令他恐慌。
“怎么了,尽欢。”他蹙眉。
“若狄彦与许尽欢离婚,狄氏将由狄斐继承。”她一字一句,念出狄老爷子的遗嘱。
狄彦脸色瞬间一变:“尽欢……你……”
“我怎么知道,对吗?”尽欢笑了笑,“我只问你一句,这份遗嘱,是不是在我爷爷拿着你与沈幼希的照片去老宅那次立下的。”
良久。狄彦才点了点头。
尽欢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她闭眼,生怕自己落泪,可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忽然间,她疯了般冲过去打他,歇斯底里地对他吼:“骗子!你这个骗子!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他没有躲避,也没有拦住她,任由她的拳头泄愤般地落在他身上。她终于打得累了,滑坐在地,大口喘气。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下来。
“尽欢,你听我说……”他蹲下身,试图抱她,却被她恶狠狠地推开。她起身,冲上楼,将卧室门锁上,任他在外面敲门也不理会。片刻后,她拖着箱子出来。
“你要去哪里?”他慌了,拉着她。
她甩掉他的手,冷冷望着他:“放开。”
他宁愿她哭闹打他,也不愿看见这样冷淡的她。望着他的眼神,毫无温度,像是看个陌生人。
两人无声地僵持许久,他最终颓然地放开手:“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你留下吧,我走。我们都先冷静下,明天再谈。”
可第二天,尽欢将一份离婚协议放在了狄彦的面前。
狄彦神色变了又变:“你非要这样吗?”
尽欢却以为他担心的是狄氏的继承权,心更冷了几分,语气却平静:“你放心,我会对外隐瞒我们离婚的事实。狄氏依旧是你的。”
如果这是你要的,狄彦,我成全你。你既然不爱我,也请成全我,放我离开。我不想更恨你。
被她误会,狄彦心里既烦闷又愤怒,他想起她说过的话,我以后不会再怀疑你,我相信你。可现在呢?他想解释,出口的话却终成为:“许尽欢,这桩婚姻是你选择的,我曾经给过你机会放弃,是你执意要开始。虽然由你开始,但结束,由不得你。”
明明是挽留的话,换一种语境,却成了伤害对方的利器。
望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尽欢心底凉成一片。
他从未爱过她,从未。
她终于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拾肆
一个铁了心要离开,一个铁了心不放。
两人之间陷入漫长的争吵期。
争吵过后,便冷战,又争吵。反反复复。彼此都疲惫不堪。
他们最后一次争吵的第二天晚上,尽欢亲自下厨做饭,开了一瓶珍藏的红酒,她跟他碰杯,对他说:“我们不要再伤害彼此了好不好?”
他微笑,说:“好。”
仰头喝尽。她又给他倒了一杯。
一杯接一杯,很快那瓶酒便见底。桌上的菜倒没怎么动。
最后,狄彦趴在桌子上醉过去。
尽欢坐在他对面,坐了许久,而后起身,上楼。很快,她拖着箱子下楼,走到玄关处,停下,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再见,狄彦。
再见,这些年的爱。
她许给自己的三年之约,终究没有坚持到底。
她觉得累,好累,真的好累。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实现那个约定。
她出门,上了那辆事先联系好的出租车,往机场去。
可是他不放过她。
他在机场将她截住,脸色铁青,粗暴地将她塞进车里。
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终究被她识破。红酒里的安眠药,早就被他换成了普通的维生素。
她咬牙切齿:“狄彦,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要离开你,这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下下次,哪怕死,我都要离开你!”
“许尽欢,你也给我听清楚了,你最好死了这条心,除非我愿意,否则你永远都别想……”
那一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打开车门,跳了出去。她想,如果活着我没办法离开你,那么就让自己死了这颗心吧。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爱恨都如此激烈固执。
在强大的痛和眩晕中,她似乎听到他惊恐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尽欢。
在茫茫夜色中回荡,那样空旷。
尾声
她已经昏睡了三个月。
狄彦沉默地站在病床边,他身边,站着狄斐。
“那份遗嘱的内容,是你透露给沈幼希的吧。”狄彦说。
狄斐沉默。
等于默认。
是他。是他酒后失言。这些日子,悔恨时时攫取他的心。他那么不想伤害她,却终究将她伤得身心俱疲。
“她在惩罚我,所以不肯醒来。”狄彦轻说。
“你活该!”说完,狄斐转身离开。
如果说他曾怀疑过狄彦对尽欢的用心,那么这三个月来,狄彦将狄氏交到自己手上,日夜不离地守在她的病床边,哪怕他再不想承认,也只得承认,这辈子,他永远都争取不到她的心。
狄彦在病床边坐下,握着尽欢的手,第N次对她轻说:“我欠你一句话,你一直想听的话,只要你醒过来,我就对你说。”
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
我爱你,尽欢。
我爱你。
读者读后感:
记忆最深刻,唯有《空尽欢》。纵使那样深爱狄彦的许尽欢,也逃不过爱情中的猜忌,纵使如此深爱尽欢的狄彦,也无法忍下怒气耐心解释。爱情从不是件简单的事,陪伴、信任、理解、包容同等重要。而我也只能设想尽欢最终能醒来,能和狄彦白头不离。
——涟汜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