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吐鲁番的火车站,我依旧不知道这是丝绸之路在新疆的起始点,这座城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我地理、历史都差劲,又不爱做攻略,来吐鲁番的动机超级简单,大概跟去哈密吃哈密瓜差不多,吃葡萄呗!
吐鲁番火车站在大河沿镇,离市区五十多公里,坐中巴车到市区要一个多小时。从火车站出来,忽刮大风,与哈密的炽热是两重天,傍晚竟有点冷。找了好久,问了人,才找到中巴车站,上车时,刚好就剩下三个座位,仿佛专门等我们三个人一般。不早不晚,人满车走,真幸运。
我有点累,闭眼小寐,车走了一阵子,车厢里叽叽呱呱的声音就一直没停过,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方言,你一句我一句,我的天哪,跟几十只鸭子似的!抬眼打量时才发现,除了我们仨,其余十几个女人全是一伙的,扛着大包小包,行李把车厢公共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放不下的就抱在膝盖上。
这阵势!
南瓜君在我耳边说,这是采棉大军呢,河南来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看我像看白痴,讲的河南话啊!
……
我凑上前与前座的大姐搭话,一问,果然是从河南来的,不过这时候还没到摘棉花的季节,她们是来吐鲁番采葡萄的。
前座大姐是这群女人的头,她的兄弟在吐鲁番承包了葡萄园,每年八月底,她就从老家河南召集一些人过来下葡萄。下葡萄的活儿干不了多久,葡萄园的葡萄采完后,她们又结伴南下,加入新疆的摘棉花大军。她们千里迢迢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赶来,做两个月的活计,然后回家过年。
以前只是听人开玩笑般地说过,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去新疆摘棉花!别小看摘棉花啊,可赚钱了!
我一直好奇,真有那么赚钱?忍不住便问大姐。
南瓜君插话,说,听说一天能赚到四百块呢。
她愣了下,然后苦涩地笑着摇摇头,哪能啊,很辛苦,从早干到晚,一天下来,能赚到两百块钱就了不得了,手指都摘到痛,木木的。她说着甩了甩手。
聊着聊着大姐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她说出来做这个活儿的,都是家里条件艰苦的,有孩子要上学,有的交不上孩子的大学学费,就在暑假带上小孩一起来新疆,下葡萄摘棉花,拿了钱,再回学校上课。
我坐在最后一排,抬眼看了看车厢前面的女人们,她们依旧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硬座过来,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疲惫。她们每个人脸上的皮肤都黝黑,衣着朴实,手指粗糙,说话大声,笑起来很爽朗。
她们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也是这般坚毅,只身千里,去异乡做一份艰辛的工作,只为给她的孩子们更好的生活。
她们是在中途下的车,扛着各自的大包小包,呼啦啦一下就涌下车去,车厢内忽然就变得安静又空荡荡。
车子启动,我偏头往外望,看见她们将行李扛到肩膀上,大概行李太重,每个人都走得有点吃力,却步伐坚定,依旧不忘与同伴热热闹闹地聊着天,走向郁郁葱葱的葡萄园。
此刻,窗外暮色四合,夕阳正慢慢地落下去,橙色余晖里她们的背影,令我心里又酸涩又温暖。
下车时,已经八点多了,但在新疆,这个时候刚刚是饭点。汽车站旁边就是夜市,跳下车,往左边一看,热火朝天的好氛围与食物飘散的香味儿,让我的胃情不自禁地蠕动了下,饥饿感来得恰如其分。
“去大吃一顿”这个心愿还没讲出口呢,我们就被一个中年男人热情地叫住了,高个儿,微卷发,深轮廓,浅棕色眼珠儿,地道新疆人却讲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飞快地将手中的名片递给我们,笑得很洋溢,住宿吗?
我低头看了下名片,买买提。
我有点抗拒这种在街上忽然走过来搭讪的陌生人,所以想也没想就拒绝,不用,谢谢。可他并不放弃,更何况他听到了南瓜君问的一句,有三人间吗?这下子他更热情了,跟在我们身边,不停劝说,去看看啊,去看看先。
我想先吃饭,可南瓜君却想先定旅馆放下行李,而苍苍,随意。意见分歧令我很烦,又饿又累,最后有点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算了,去看看吧。
买买提很开心地领着我们去了附近的旅馆,房间一般,但很便宜。我们去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他忽然提出,让我们加入第二天吐鲁番一日游的行程,每人八十五元,早上八点半出发,五点半回。我在南瓜君开口前抢先说,不去不去,我最烦跟团。
哪知他将我们的身份证丢回来,不参加一日游那你们换别的地方住吧。
我瞬间就爆炸了,提高声音,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带我们过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说!
他挥挥手,你们去别的地方住吧。
我:……
房间在四楼,没电梯,我们上去看房的时候顺便把重的行李放在了房间里。
这个买买提!
我又争论了几句,他变脸可真快啊,先前热情的笑容早没了。僵持了一会儿,我转身想走,苍苍劝我说,要不就参加吧,也才八十五块。我说,不是八十五块的事儿,我很不喜欢他这种强迫的方式你知道吗!
买买提在旁边煽风,对嘛,八十五块,又不贵!而且要去好多地方的,比你包车划算!我们新疆人做生意,不骗人!
最后喜欢跟团的南瓜君又一次把我打败了,饥肠辘辘的,我实在没力气再去找别的旅馆,罢了。
见我妥协,买买提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浅棕色眼珠散发着友善的光芒。
我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奸商!
他毫不介意,依旧笑着。
第二天七点多,他就把我们叫醒,到楼下集合出发。车子是一辆七座商务面的,里面已经坐了四个人,有妈妈带着几岁的女儿,还有中年大叔与老头儿,我一看这组合,对这一日游的期待值降到了百分之十,最后去接的是住在别的宾馆的一对情侣。
我调侃道,哎,这个买买提,业务拓展得很宽嘛!
那对情侣是跨国恋,姑娘是库尔勒的,在乌鲁木齐念大学,蒙古族,高个儿、长长的脸、额头饱满、颧骨略高,典型的蒙族姑娘特点。男生是美国人,在乌大做交换生。我同他并肩站在一起,自卑心噌噌噌往上升,简直就跟个小学生一样啊!他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啊!
我听蒙古姑娘说她是库尔勒的,眼睛一亮,赶紧跟她打听库尔勒有啥好玩的,我们下一站就是库尔勒。
她挺热情的,介绍得很仔细,我对库尔勒的第一印象,来自于她的叙述。塔克拉玛干沙漠、塔里木河、博斯腾湖、莲花湖有很美的芦苇荡。也是从她那里,知道了巴音布鲁克的草原与天鹅。
我们一路聊得兴致勃勃,忽然间我对这一日游的好感又回到了百分之五十,而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好感,漫游在交河故城与火焰山下时,“唰唰唰”地满血复活。
这一路的景点分散在好几个地方,隔得远,自己坐车的话,从八点半到五点半绝对是走不完的,确确实实有车更方便。
回到旅馆时,买买提冲我乐呵呵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没有骗你,很划算吧!
我点点头,也笑了。
我忽然想起了南瓜君说的话,你别一惊一乍地老把别人当坏人,不过是为了生存。
他说得对,不过是为了生存,那么努力地,生存。
后来我在南疆接到过好几张名片,低头一看,忍不住笑了,怎么又来一个买买提?
新疆到底有多少个为了生存而蹲守在各种游人出没的地方,忽然走过去,贸然递过一张名片,而后被误解、被警惕,甚至被讨厌的买买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