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得很大,直至傍晚才停。
庭院阶前厚积深雪,满目雪色皑皑,银装素裹,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沉默,万物静谧如初生的婴儿酣睡。
卫姝瑶一直窝在屋里,闲来无事便和宝枝一起绘制草图。
先前,谢明翊拿到舆图后,曾命她寻出前往河州的行军路径。自诏狱回来,谢明翊待她阴晴不定,她也不敢主动提及,此事就耽搁了几日。思及北境战事焦灼,卫姝瑶打算尽快规划路径,离开后也算问心无愧。
深山严寒,冷意刺骨,越到夜间越是冷得冰窖般。
卫姝瑶枯坐了一日,手上倒还好,脚心愈发痒得抓心挠肺。
宝枝见她一双玉足满是挠痕,急道:“奴婢去问问崔公公,看能否弄些冻疮膏来,若是灌脓,往后常年要复发了。”
刚推了门,就见梁锦双手抱胸斜斜依靠在门槛边,不咸不淡开了口。
“前头大雪封山,崔公公跟着殿下去查探路况了,还不知何时回来。”
梁锦随意往屋里瞥了一眼,便看见卫姝瑶缩在榻上搓着手,心道哪里这样矫情。他对昔年卫家冷眼旁观之事了解一二,故而连带着对她也颇为不屑。
只她毕竟是太子留在身边的人,他也不敢过分编排,阴阳怪气道了句:“山路难行,天寒雪冷,姑娘非要跟着殿下出门,吃的苦该当自个儿受着。”
他暗自揣测,以为卫姝瑶妄图凭美色勾搭上了太子,越发鄙夷了。
“对了,殿下明言禁止姑娘出门,若是姑娘下次再擅自出去,休要怪咱家不客气。”
宝枝被他气得心口噎住,怒瞪圆眼,正要发话,忽听屋里传来温和的声音。
“回来罢。”
宝枝眉头紧皱,“砰”地一声狠狠关了门。
屋里虽然没有炭炉,但还有手炉被褥。饶是如此,也依旧冻得浑身发僵,遑论在门外顶风站了一整日。
卫姝瑶思忖了片刻,让宝枝把自己的手炉递出去,说交于梁锦。
“姑娘!索性叫他冻成冰块,把嘴巴也冻紧了才好呢。”宝枝哪里愿意,劈手就要夺她的手炉。
卫姝瑶下了榻,出门,亲自将手炉送到梁锦手里。
梁锦一怔,垂下眼,道:“主仆有别,咱家不用这个。”
他侧过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神色里有一丝焦虑。
不等卫姝瑶退回去,廊下急匆匆来了个身着劲装的暗卫,看样子方才从外面回来,靴上满是污雪,一面跺脚,一面朝梁锦挥手。
“前山突发雪崩,堵了山道。快收拾行李,殿下吩咐改道绕行。”
卫姝瑶正要问个究竟,却被梁锦冷冷扫了一眼。她只得退进屋里,停在门后,侧耳听着外面隐约的交谈声。
过了一会儿,梁锦进来,果然说前面雪崩堵死了路,明日要改道另行,叫她们夜里别睡太死,明日好早起。
卫姝瑶默了一瞬,却是问道:“殿下回来了?”
梁锦显然没想回答她,退出去将门关上了。
夜幕沉沉。
卫姝瑶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将手里已经规划好的行军路径图,拿去给谢明翊。
她本来想让梁锦转手,可瞧梁锦对她厌烦的样子,她又退了回来。
罢了……左右也不差这一时。
卫姝瑶想起舆图还放在桌上,需得收拾,便下了榻,往里间走去。她睡在东厢房,里头用屏风隔开了个小书房,图纸就放在那靠窗的案上。
她披着外裳,刚绕过屏风,却见一道颀长身影立在案桌后,正在俯身查看图纸。
听得她进来,他慢慢抬眼,望向她。
一道极冷的目光,凝霜结雪般。
卫姝瑶惊地瞳孔一缩,捧在手心的手炉“咣啷”摔落在地。
“姑娘,怎的了?”西厢房的宝枝睡眼惺忪,就要起身过来。
卫姝瑶慌忙应声:“没、没事,我不小心磕了。你快睡吧。”
谢明翊慢慢抬腕,朝她勾了勾手。
卫姝瑶浑身僵硬,拖着木木的腿,愣愣地靠过去。途中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手炉,惊得她又是眼皮一跳。
那惶恐惊吓的模样,令谢明翊备怠的神色松弛了两分。
“你有何要事?”他面色却依旧沉如水,毫无波澜,“听长顺说,你今日找了孤两回。”
卫姝瑶正要答话,倏地听见宝枝翻身的声音,一时愣住,不免回头担忧地又看了一眼。
“有事直说。”谢明翊神色不耐,嗓音也沉了下去。
“先前你不是说,想要去河州的行军路径么?”卫姝瑶仔细听着那厢动静,将声音放得极低。
“卫姝瑶,声音大些……”
冷不丁听见谢明翊音调略提了几分,她急忙上前,一下捂住了他的嘴。
“嘘——”她昂首对上那双清冷黑眸,眉心轻拧,微微嘟起嘴,一双秋水中满是担忧,似是央求他。
谢明翊慢慢垂首,目光落在她散落的乌发上。
随着她靠近的动作,柔凉的青丝滑入了他的臂弯里,光滑微凉,让他滚热的手腕莫名感到一丝舒适。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卫姝瑶悄悄卷起桌上的图纸,下意识去拉他的胳膊。
手刚抬起,忽地被他用力箍住了手腕,反手往身前一拉。
她猛地跌进男人炙热的怀里,彻底被淡淡雪松香气笼罩。
“怎么,孤见不得人?”他沙哑嗓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乏。
卫姝瑶眉心一跳,准备去掰他小臂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
廊下的灯笼晃了几下,梁锦映在窗户上的身影也随之晃了晃。
卫姝瑶越发忐忑,她不知道谢明翊如何进来的,但若是梁锦看见了,必定要给她扣上“狐媚惑主”的罪名,她可不想再平白受气。
这离谱的想法匐一诞生,卫姝瑶连忙搭上谢明翊的手,捏了捏他的小臂。
谢明翊顺着她回身,稍微松了手上的劲道,将她虚虚揽在怀里,“梁锦不是外人。”
卫姝瑶拽着他衣摆的手一紧,踮起脚尖,凑在他耳畔说:“梁公公对我颇有成见,若叫他知道你在这里,总归不好。”
她说话时呵出的热气,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啧,孤的清誉不是早已毁于你的手中?”谢明翊语调平平淡淡的,分辨不出情绪。
他修长匀称的手指自上而下穿过卫姝瑶的长发,从一片清凉中慢慢滑落,而后捉住了她的手腕。
卫姝瑶跟着他,走到书房侧壁的一张独钓江雪图前,见他抬手拧开了暗道开关,方才知道这屋子和他的居室原是连通的。
二人临出去前,谢明翊扫了眼卫姝瑶单薄的外裳,抬腕顺势给她拢了拢衣领。
纵使他动作极快,卫姝瑶仍是身子一僵,好像生怕他下一瞬便会扼住她的脖颈似的。
暗道不长,浓郁的漆黑如同墨团要将人吸进去。
卫姝瑶有些怕黑,紧紧跟在谢明翊身后,不自觉抓紧了他的手。
他掌心传来汩汩热意,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恍惚中又回到了那次跟着他走出山林的时候。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总觉得,谢明翊不似初见时那样厌恶她了。
原本躲入东宫后,她只想着先熬过这段时日,伺机离开。即便她曾说愿意助他扳倒徐家,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并不是真心长久打算。
可是……
若她当真能和谢明翊冰释前嫌,尽数化解了他的敌意,倒也不难哄着他送自己出城。哪怕不能洗刷父亲冤屈,也可以和父亲安然无恙离开皇城,远离京城纷扰。
黝黑的甬道里,卫姝瑶脑中往事纷乱闪现,思绪乱糟糟的。
她倏然又想起,兄长指着朝天阙,对她说“那是最要紧的边塞”;想起兄长出征时,将士们慨然奔赴沙场的坚毅面孔;想起谢明翊垂眸对她说,“这样好的箭法,合该对准了北狄大军”……
大魏北境岌岌可危,三州危机一日不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卫姝瑶心中的躁动被这沉重的情绪悉数压平了。
她不甘心,兄长命丧朝天阙,父亲半生戎马,皆是为护这山河,她不想叛乱污名贴在他们身上。
她亦是愁闷,徐家誓要置卫家于死地,怎会轻易放过她?她没有别的筹码可以让谢明翊再度破例,唯有自救。
至少,先远离这危机重重的旋涡,再做长久打算。
卫姝瑶抬起头,望向前面的谢明翊。
浓郁漆黑中,她看不见他,只能顺着他掌心传来的热意,知道他领着自己稳步前行。
卫姝瑶神色顿了顿,垂下眼,加快了步伐。
待今夜把草图交于他,明日她想借上山的机会逃走,离开皇城,北上去河州。
屋里很冷,只点着一盏灯。
借着昏黄的烛光,卫姝瑶才发觉,谢明翊居然穿着一身外出常服,并非寝衣。
他竟是一回来就去找了她?
卫姝瑶有些诧异,攥着图纸的手又紧了两分。
谢明翊早已松了手,自行转去屏风后换衣裳了。
卫姝瑶侯在外面,许是为了缓解方才波动的心绪,许是不想细听他换衣服时的细微声响,她掀开垂帘,朝外四下打量。
屋内,一张长案模模糊糊地隐在帘子后面,壁上挂着长弓箭筒。里间装饰古朴素净,左侧的博古架零散置放着几样物件,除去摆在前方的一张长案,便只有对面的一张小榻。
待她再细看,却见榻上散落着衣衫,满是血迹,不免又是一怔。
谢明翊受了伤?
卫姝瑶心尖莫名疼了下,闷闷的有些难受。
她刚低下眼,就听见谢明翊已经走了出来。
“你今日究竟找孤何事?”谢明翊慢条细理地抬手,将散落长发束在脖颈后。
他换了身宝蓝衣裳,还未来得及系腰带,长衫松散,半露出雪色中衣,几缕墨发垂在额前,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多出几分怡然神态。
卫姝瑶悄悄侧眸,看他的脸,莫名觉得……他瞧着挺疲惫的,像是常年紧绷的弓弦现出了磨损。
卫姝瑶抿了抿唇,刚想展开草图,屋外忽然传来了长顺的说话声。
“殿下正要安歇,陆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不卑不亢。
“崔公公,非是我要故意打扰殿下歇息,实在是事出紧急,烦请你通传一声。”
卫姝瑶心中大惊,垂在身侧的细指猛地收缩,指甲一下蜷进掌心里,噼啪断了。
她听出来了。
外面的人,是陆太傅之子。
她曾想投奔的,与她有过婚约的,陆青泽。
门外的声响让卫姝瑶瞬间慌了神。
她急匆匆转身,就想从暗道再回去。
谢明翊却用力拽住她,将她往榻上一推,转过身去,扯下了床帐。
他动作行云流水,甚至让她没来得及反应逃脱。
卫姝瑶只得忐忑地等在榻上,听着谢明翊脚步远去。
很快,她便听见门“咯吱”一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一:总有人想打扰我和老婆贴贴(怒气值进度条100%)
瑶妹:救命,修罗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