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深夜

邓衍见他总算有了反应,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你过来,我告诉你。宫里的人不敢说,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告诉你,反正老子要死了,老子不怕。”

所有人都慌了神,连一直严阵以待的罗淮英也变了脸色。这群锦仪卫多是世家子弟,对于当年那件事多少有所耳闻。

他们全部悄悄抬眼看谢明翊,又做贼心虚似的立即低下头去。

却见谢明翊只是慢悠悠转身,朝身后勾了勾手指,“走罢。”

众人都松了口气,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身后传来了邓衍的大喝声。

“你知道崔嫔怎么死的吗,她是被那狗皇帝丢进炸药桶里,直接炸飞的!”

邓衍疯狂晃着栅栏,那张粗犷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她的棺椁里,连完整的一块尸身都没有!”

谢明翊脚步顿了一下。

可他恍若未闻,只是凉凉地笑了笑。

“孤记得,诏狱最底层的天牢落灰许久了,把邓大人送过去,免得他吵闹到旁人。”他说得漫不经心,像是吩咐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还有,把他左眼挖了,喂狗吃。”

言罢,立即有人听命下去办事了。

随行的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卫姝瑶颤颤地收回了视线,她脑子一片混沌。她知道太子的生母并不受宠,却不知道她是那样死的。

她一直以为,宁王谋反是罪大恶极,可在邓衍嘴里,好像罪大恶极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里的人。

她身上的寒意一点点透出来,又想起父亲说的话,“阿瑶,听到太子二字,有多远跑多远。”

————

谢明翊刚进了乾元殿,脚边就炸开了一地的碎瓷片。

“求皇上饶命!”跪着的小宫女瘪着嘴极力压抑着哭泣,苦苦哀求。

皇帝一脚踢开了那小宫女,抽出案上长刀,眼看就要劈下,手臂却倏地被修长五指牢牢钳住。

“还不快将她打发去宫正司,净碍着圣上的眼!”谢明翊冷声厉喝。

陈全得了眼色,几乎是跑着过去,上前把人拖走了。

其余宫人也跟着急忙退了出去,谢明翊这才松了手,缓缓跪下,“父皇息怒,为个疯子生气不值当。”

“邓衍在诏狱那般污言秽语,你为何不割了他的舌头!”皇帝怒目,手里的刀猛地劈下。

刀锋擦着谢明翊的衣摆而过。

谢明翊神色未变,“既是污言秽语,又何必听进去,平白污了耳朵。”

“他一个将死之人,什么胡话都能说得出,清者自清。”

“宁王大逆不道谋反篡位!朕杀不得他?”皇帝气得又摔了两个瓷器。

谢明翊沉默地跪在地上,听着耳边连绵不断的的叱责怒骂声,薄唇抿得很紧。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再抬眼,就见那明黄衣袍上已经沾上了一团血渍,皇帝一手扶着桌一手捂着嘴,嘴里的鲜血从枯瘦的指缝里滑落。

谢明翊冷眼看了会儿,才起了身朝外唤了一声,“传太医——”

他看着太医忙前忙后,把皇帝扶上了榻。

谢明翊莫名有点想笑。

不过被骂了几句,就能气到吐血,看着倒不像是心狠手辣之人。亲眼见到皇帝这般羸弱模样,他却生不出半点怜悯,倒是对邓衍生出一丝可惜来。

何况,说错了吗?

他忘不了女人是如何紧紧将他压在身下,用娇小的身子护住她,隔开了爆炸的烈焰和痛苦。彼时他不到七岁,还会因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吓得直哭。

眼泪濡湿了衣襟,混着女人的热血,烙印在他的脸上,再也无法抹去。

“奕儿,别看……往前走……”

他确实没有回头。他淋着血雨,踩着她化成的泥泞,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他抛却了从前的名字,好生活着,这世间再也没有令他畏惧的东西。

他一直在往前走,永不回头。

————

卫姝瑶回到藏书阁,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长顺要了个暖手炉,然后急急忙忙钻进被窝里。

她缩在榻上,暖意从手炉上一点点传过来。

好半晌,她才缓过神来。

崔嫔是被皇帝炸飞的,这是什么意思?

是十三年前那场平顺坊爆炸案吗?

她虽然自幼失恃,但父兄很疼爱她,姨母在世时也十分宠她。她不知无人疼爱的孩子是怎么熬过去的,更不知若是听到自己生母惨死的真相,会是什么感受。

还是这样惨烈的方式。

正胡思乱想着,卫姝瑶就听得外面有人敲门。

“殿下说,那图有点纰漏,想请姑娘过去补全。”长顺压低了声音。

卫姝瑶揉了揉眼,这人大半夜的要见她作甚,再说她仔仔细细核查了好几遍,那图绝不可能有纰漏。

退一步说,他今日也忙碌了一整日,他不累吗?

他不用睡觉吗?

卫姝瑶打着哈欠,跟着长顺出了藏书阁。

就这般行着,又走了片刻,长顺举起宫灯停了下来,“姑娘进去吧,殿下在里面等着呐。”

卫姝瑶颔首笑了笑,推门进去。

一进殿,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殿内冷清得可怕。

偌大的殿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所有门窗都关得严实,殿内只点了一盏角灯,黯淡烛火映照着坐在榻上的男人,淡淡光晕让他身影显得越发朦胧。

“到孤的身边来。”谢明翊先开了口。

卫姝瑶悄悄打量了一圈,走过去,停在他身前几寸处。

谢明翊瞥了她一眼,“再靠近些。”

卫姝瑶眸中难掩错愕,只得又挪了几步。她方才走近时就发现了,他手上没有拿舆图。

“怕什么?”谢明翊垂着眼,没有再看她,嗓音凉得渗人。

卫姝瑶如芒刺背,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今日在诏狱所见所闻。

心情应该是糟透了吧……

卫姝瑶僵硬地又靠过去了些。

“殿下,不是说舆图需要补全么?”她藏在袖下的手指攥得很紧,心里忐忑得不行。

谢明翊终于支起眼皮,目光缓缓拂过她昳丽面容。

“上来。”低沉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响起。

卫姝瑶犹豫了半晌,刚抬起脚,眼前倏地落下一片阴影。

她的手腕被滚烫的掌心猛地握住,清冽的雪松香气伴着男人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面颊上。

卫姝瑶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忘了呼吸。

她刚要张口,谢明翊忽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

“不准动。”

强势冷冽的命令声,不容她置喙。

卫姝瑶立马闭紧了嘴。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抬起她的下颌,让她昂起头来。

那双黑漆漆的清冷眼眸近在咫尺。

谢明翊没有开口,目光直直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他就这么望着她,眼色沉如深潭,分辨不出情绪。

谢明翊的模样与皇帝有几分相像,有着相似的面廓和同样利落分明的下颌线,自添几分凌厉。但他的五官却精致得近乎妖冶,大约像他的母亲。

“殿、殿下?”卫姝瑶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不由得眨了眨眼,浓密长睫扑闪,倒映着点点温暖烛光。

她有点恍惚。

即便他是沈奕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盯过她。

那双眼睛分明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轻轻一掠,就让她生出了莫大的不安。

他像丛林里觅食的独狼,而她是他爪下动弹不得的兔子。

谢明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她的乌发,将一缕青丝缠在自己手指上,一下一下地绕着圈。

良久,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下。

“今日,你父亲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咬字并不重,平平淡淡的,低沉如醇酒,不带丝毫质问的情绪,却令人倍感战栗,遍体生寒。

卫姝瑶拧起秀眉,却又很快松开,犹豫了一瞬,才小声道:“父亲只是叮嘱我小心些,不要落入锦仪卫手里,他不曾说别的什么……”

话未落音,谢明翊忽地收紧了揽在卫姝瑶腰间的手,迫使她趔趄地往前一扑。

他这动作迅疾突然,卫姝瑶身形晃了晃,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以免自己跌进他怀里。

“殿下,若是无事,我先退下了。”卫姝瑶声调略微高了一丁点儿,咬着唇去挥开他的手。

谢明翊顿了顿,突然勾唇笑了笑,“怎么,孤又不会杀了你。”

他唇边依旧挂着散漫的笑意,冰凉的眸光缓缓滑过她的面颊,像是不紧不慢地品尝着她的惶恐不安。

卫姝瑶后背倏然一麻,连呼吸也停滞了。她手指发僵,眼睛愣愣地盯着他,忘了分辩。

直至滚烫的指腹掐紧了她的下巴,扣住她的脑袋,逼她贴近了他的额头。

二人间的距离被压得所剩无几,那双黑眸乍然逼近,她甚至能清楚地感觉他的怒意化作了狂风扑袭而来。

“知道么,孤生平最厌恶欺瞒。”

大殿内冷寂一片,谢明翊的呼吸却热得吓人。

他的掌心捏了捏卫姝瑶的后颈,她整个人登时倒吸一口冷气。肩颈处倏地触及一点热意,像通红的火炭熨上了后颈,令她不由得生出薄薄一层冷汗。

卫姝瑶脚尖冻得发麻,面上和后颈却是炙热的气息席卷而过。冷热交织下,她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稳。

“孤再问一遍,今日卫濛和你说了什么?”

呼吸的薄弱喷洒在她耳边,激得她打了个颤。

谢明翊掐住她后颈的力道越来越重,疼得卫姝瑶咬紧了唇瓣。

“当年……你欺我,瞒我,如今又想要怎么扯谎骗我?嗯?”

作者有话要说:谢一:老婆哭了,好心疼……哦是我弄哭的啊,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