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雾 第十四章

“忠臣藏是歌舞伎的代表作,关于这方面的演艺甘苦谈不胜枚举。其中,我满喜欢尾上多见藏的故事。此人非常用功,出外巡回时,他想做点平常办不到的表演。于是,在由良之助急忙赶到的这一幕,他衣冠不整、蓬头乱发就走出花道。不料,结束后有一名观众问他‘也有那样的表演版本吗’。”

“和淀五郎一样耶。”

“他在腹中暗笑对方怎么连这个都不懂,边回答‘那是我特别设计来表现慌张的模样’。对方接腔:‘不愧是音羽屋。但……’在第四段,有由良之助凝视着判官切腹用的刀子,决心报仇这一幕。‘若是如此,也不该在判官府的门前,应该等回到自家、没人看见时,再单独做才对吧。’尾上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个笨蛋,便撇开脸不理会。对方肃然端坐,继续道:‘那就是问题所在,音羽屋先生。这出戏可是忠臣藏,而你是首席演员。由良之助在观众面前头一次现身时,以那副模样出场真的好吗?’多见藏悚然一惊,穷乡僻壤原来也有可畏之客。他连忙道谢,自翌日起,就照一般正常模式表演。”

“噢,这倒是小小的佳话。”

“这也告诉我们,不可轻视别人。此外,写实主义并非万能。无论歌舞伎、落语,或其他任何领域,都得用符合那个世界、那个身分的方式去迫近普遍的真实,一旦偏离那条路线就会变得十分怪异。我的落语诠释,一向尽量小心不落入刻板道理的窠臼。今天的段子,我自认也非根据‘道理’表演,纯粹是认为那样最‘自然’,否则会很别扭。”

“是。”演艺的话题告一段落,我缓缓取出布面日记。

“这是什么?”

“有件事想请教您的意见。”

“哎呀呀。”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但圆紫先生似乎颇开心。

我说明笔记本的来由,接着翻到疑点所在的那页。

“唔。”圆紫先生读着那行文字及接续的叙述,然后,沉思半晌。

我忍不住悄声试问:“如何?”

圆紫先生咕哝:“你爷爷居然没解开这个谜……”

“咦?”

“啊,不是。搞不好,正因当局者迷,反而看不清楚。”

这话实在惊人。难道大师已猜出答案?每次都这样,按理,我早该习惯圆紫先生的魔法,却仍不由得拚命眨眼。

圆紫先生面向我,问道:“那你解读到什么程度?”

“呃,只晓得大概是和歌……”

“我想也是。那么,你认为上面单独隔开的‘忍’字有何意义?”

“假如我知道,就不会特地带来了。”

“是嘛。哎,我认为这是破解下面暗号的关键呢。”

“哦。”

“‘忍’,换言之,‘心’在‘刃’的下方。要注意那里,也就是要看‘刃’字的底下,应该没错吧?”

“所谓的‘心’,代表‘想说的话’吗?”

“对。”

“刃”字的底下是指什么?莫非是在哪里囤放大批日本刀?我毫无头绪。即便大师如此提示,对我来说这依然是“谜题”。

“我的思路好像还是没啥进展。”

“是吗?嗯,其实,我也无法马上提出百分之百的解答。不过,情况证据这么充足,应该有九成把握。请让我多调查一下。”

“必须查证过某件事物才能确定吗?”

“对。所以……若证实如我所料,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的心情很奇妙。就像原以为“终究无法企及”的东西,别人却轻松告诉你“搞不好有地方在卖”,相当不可思议。同时,也有种“真的能得到吗”的焦虑。

圆紫先生脸色一整,彷佛心情幡然转变。

“所谓的谜,一旦解开后,大都根本没什么。最近,我们一直在谈忠臣藏的话题,说到义士复仇是哪一天……”

这个日期,上次也提过。

“十二月十四日。”

其实,事件是隔天发生的,所以有人认为十五日才正确。但是,打从以前,只要讲到赤穗浪士的进攻,大众脑海便会反射性浮现十二月十四日。

我也一直抱持这种想法。岂料,森田诚吾先生的《江户之梦》里提到,“换言之,这群浪士是在早于凌晨四点的前晚,亦即十四日深夜群起复仇,因此进攻是在十二月十四日,这是幕府承认的日期”。并且补充,原本“江户就是奉行阴历的世界,并没有过夜间九刻(现今的午夜零时),便等于过一天的规矩”。经他这么一解释,我不免深深感到“啊,的确是”。

话说,倘若按照目前的历法,那个日期不大可能下雪,不过既属旧历,纵使白雪堆积也不足为奇。

“我在演出上深受忠臣藏之惠,心想该去泉岳寺上香祭拜一下,于是特地前往。我思索着,若要纪念,就选起义进攻的这天,谁晓得游客竟多到无法动弹。”

“大排长龙是吧?”

“对,简直像放中元节连假时的高速公路。更出乎意料的是,从位于高处的墓地走下的游客皆按着眼角。”

“噢。”

“连看似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哭的人,也双目含泪。是十二月十四日的特别气氛使然吗?即便如此,只是来祭拜,这样实在太异常。上头究竟有什么教人动容的事?我非常好奇。”

“的确。”

“等我爬到上方,谜底终于揭晓。你猜是怎生的情况?”

“该不会是有人演讲吧?”

“不对,答案更科学,类似切洋葱。”

“洋葱?”

这个词未免出现得太突兀。圆紫先生补上一句:“要看是什么地点。”

我恍然大悟。“是线香。”

“没错。进入墓地前,大伙都买了香,上面简直是烟雾弥漫。地方狭小,人潮又挤得水泄不通,无论如何,离开时一定都会被烟熏得流泪。我眨眨眼,捂着眸角,不禁欣然领悟‘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那泪水,也算是一种东京的冬季风情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