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算公事应酬,所以点的是正式的全套大餐。
公事方面简单谈妥后,大伙边吃边闲聊。我很担心无法将食物全扫进胃袋。
圆紫先生灵巧地使着刀又,谈起落语。关于表演,他举出天城小姐两人都能理解的实例说明。
赤尻小姐今天穿着大领子的白上衣。她对落语颇有研究,也听过圆紫先生的落语。修长的颈项上,那张五官深邃的脸蛋表情生动,活泼地应答。
最后,圆紫先生说:“即便是同样的结尾,有时讲法也会不同。”
“啥?”赤尻小姐疑惑地侧着脑袋。
“广义而书,这或许已算是演出。关西落语界的大老中,有位桂文枝先生……”
我点点头。
“听过他的《猿寡妇》后,我再度深深感到落语是有生命的。”
有名男子卖力讨好貌似猿猴的寡妇,因只要奉承几句就能骗到钱。不料,某天他不小心说漏“猿猴”这字眼,寡妇从此禁止他上门。为收复失土,他一学得“美女的代表是杨贵妃”的知识,便赶忙跑去告诉寡妇“您和狒狒长得很像”。
拿长相当笑料,我不认为是好品味,所以听不太下去这个段子。不过,落语中,或者该说在演艺圈,本来就有这种残酷的部分。
圆紫先生叙述完故事梗概,继续道:“有位过世多年的落语大师第三代林家染丸,我在广播中听过他表演的《猿寡妇》。嗓音开朗的他,在方才提到的结尾后,补上一句‘这回,又搞砸了’,并用‘祸从口出,以上就是《猿寡妇》’总结。这种方式倒也不坏,十分符合第三代唠叨愉快的风格。我认为,这是活生生的落语形态。可是,文枝大师却停在‘和狒狒长得很像’。”
“相当简洁洗练。”天城小姐感叹。
“这么说也没错。刚刚的段子,大家都是以这形式传承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去大阪的表演厅听落语,恰巧演出《猿寡妇》。那时,文枝先生……”
“怎么?”圆紫先生吊胃口地停顿一拍,我不自主地搭话。
“他讲到‘和狒狒……’便打住。”
“噢。”
“我蓦然一惊。或许旁人会觉得这只是枝微末节,在我看来却非如此。我立刻到休息室请教他。他解释,有时会依现场情况或观众的反应,决定在那里收尾。”
天城小姐应声“原来如此”,点点头。
“我们是做书的。书无法借那样的方式,视读者的反应决定该写到哪里、在何处埋下暗示。这想必正是表演者的醍醐味所在。”
“毋宁说,面对书本,每位读者都能成为表演者。是读者,令书本变得有深度,所以阅读才会是桩乐事。你不认为吗?”
天城小姐大大点头,附和道:“一点也没错。”
看来他俩意气相投。
既然提及桂文枝先生和“结尾”,我倒想谈谈某个落语。
“有《烧断的线香》这么一个段子吧。”
“嗯。”
那是代表关西落语的重要段子之一。纯情的艺伎小丝爱上少东家,但少东家不过是逢场作戏,于是小丝把他关进仓库百日,不让他出去。小丝自觉惨遭抛弃,终于伤心而死。好不容易离开仓库的少东家,得知此事后,立誓终生不娶。此时,小丝生前爱用的三弦琴响起,奏出地方民谣《雪》的哀切曲调。
“我当初听到的是文枝先生的版本。之后,我立刻去买了收录《雪》的CD。”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吟唱起:“很久、很久以前哪……”
接下来的“我等待的人儿,也在等待我”,这段沁入人心的歌词倏然浮现我脑海。
“不单是因为第一次听闻,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我是真的非常喜欢文枝先生版的《烧断的线香》。我认为表演风格十分符合他的个性,像老板娘对小丝的幽灵说‘去美丽的地方吧’之类,我喜欢的台词也相当多。不过,‘结尾’似乎值得商榷,就是小丝不再弹琴那里。”
故事中的三弦琴音,尚未弹完便戛然而止:心生疑惑一瞧,原来是线香已烧光。当时,艺伎以线香计算收费的时间,于是文枝先生讲到‘线香断了’,便下台一鞠躬。
“我不禁要问:非得演绎到那种地步吗?总觉得那个世界被毁坏殆尽。我可不想在那节骨眼上哈哈大笑。”
“嗯,”圆紫先生依旧面带笑容,“那么,不要笑不就好了?”
我掩不住诧异,难得大师也会耍赖。
“可是……”
“你刚才说‘线香烧完,所以小丝不再弹三弦琴’,是吧?”
“是。”
“我见东京的落语家这么表演过。用‘难怪不弹了,原来是线香已烧尽’的角度诠释也不错,这算是很有落语风格的结尾。只是,关西的表演方式不同。”
“您的意思是?”
“你下次注意听听看,无论米朝大师或文枝大师,都不是说‘小丝不再弹琴’。”
“啥?”
圆紫先生正色继续道:“他们应该是说,‘不能再弹琴’。”
我瞪大双眼。《烧断的线香》我听过无数次,怎会如此粗心?冷汗不住直冒。我从不认为,唯有现代版的诠释或改编,才对落语有益。但,这是基于人之常情自然而然演变的结果吧,因此不由得感悟—小丝的悲哀源自艺伎的身分,种种束缚下,才引发这样的悲剧。所以,一旦线香燃尽,用来倾诉心声的三弦琴“也不能再弹”。仔细一想,这堪称是与内容极为贴切的绝妙结局。
“我甘拜下风,真是大开眼界。”
换言之,这应可视为“同一本书在不同读者心中意义也有所差异”的实例吧。
“哪里,小事一桩,不值得你如此惶恐。”
“不不不。我真的觉得‘诠释’很可怕,只要换个角度,落语段子的色调也会跟着大幅改变。”
此时,甜点舒芙蕾上桌,这顿大餐也进入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