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的路上,祝惊初还在想,如果江爷爷不在,江涣又让她吃闭门羹怎么办。
到了一看才知道是她想多了——江家的门大开着,还没走近,就能听到一片吵嚷声。
这种吵不是临近年节的那种热闹欢腾,而是凶恶的,愤懑的,像是积攒了天大的火气。
祝惊初下意识放慢脚步,刚到门口,便看见院子里乌泱泱地聚着一群人。
有拿着长木棍的,有拿着钢管的,也有什么东西都没拿,却一脸凶神恶煞,看着就不好惹的。
都是些她在沧白路上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她身量还小,这些人把她挡得严严实实,让她压根儿看不见屋内的情况。
人声嘈杂,她听了会儿,还是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只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字眼。
比如,“害人精”“以命抵命”“祸害”等等。
都不是什么好词。
这阵仗有些吓人,但祝惊初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凭借一副灵活的身板往里钻。
刚挤到主屋门前,就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站出来,看着像是领头的,双臂一挥,前一秒还闹腾的人群眨眼就噤了声。
他转过身,看着江家爷孙俩就气不打一处来:“江老头,你儿子害死了我儿子儿媳,就连我那刚满周岁的孙子都死在了那架飞机上,他死了,你当老子的,就该替他给个交代!”
有人帮腔:“就是!我爸也在飞机上,他第一次坐飞机,就被你儿子要了命!”
“他害了这么多人,你和你孙子凭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没错,别以为可以就这样了事,你也别想好过!”
“……”
找到这儿的,都是失去至亲的人,各有各的悲痛和怨怼,很快又七嘴八舌责骂起来。
江爷爷就拉着江涣,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原本挺直硬朗的身躯佝偻着,像是一夜间就苍老了许多。
祝惊初看得干着急,不想看江爷爷和江涣被坏人欺负,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
这时,不知是谁先掷出了一块石头,窗玻璃应声而碎。
这一声像是触发了某种名为“泄愤”的开关,众人在短暂的愣神后,纷纷开始打砸视线范围内能看得见的一切物件。
江爷爷与人为善了一辈子,即便到这个地步,也只是弯腰护着江涣,看着那些人亲手毁了这个他住了一辈子的家,老泪纵横。
很久以后,他说,那些人心里有怨有恨,又何尝没有痛?他们心里的气,总要有个出口,如果真是他儿子做的孽,他愿意尽己所能为儿子赎罪。
他说这话时,祝惊初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江涣,忍不住想问,那江涣呢,有人问过他愿意吗?
他那么小那么无辜,要平白承受那样滔天的怒火,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受不受得住。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彼时,混乱中不知是谁推搡了祝惊初一把,她跌倒在地时被人踩了手指,痛得眼角飙出泪花,却忽地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顾不得手上的痛,她游鱼般逃离那场混战,飞快地向不远处的王小胖家跑。
她扯开喉咙火急火燎地喊了几声,回家喝水的王小胖被呛得半死,抱着水壶跑出来,惊慌失措地问:“找我干嘛?!”
还以为是前几天和他打架的人找上了门,要是被他妈知道了,准得挨揍。
等看清来人是祝惊初,他才猛地松了口气,翻着白眼说:“祝惊初,你一个女生,嗓门能不能小点儿?”
比如他们这片公认为小美女的文雯,那多文静多温柔。
“你车呢?借我一下。”祝惊初没搭理他,直奔主题。
见王小胖一脸迷茫,显然没反应过来,她连说带比划:“就是那辆和警车一样会呜呜叫的自行车!”
王小胖上学期成功摆脱倒数十名的行列,他爸挺高兴,斥巨资给他买了辆带辅助轮的自行车,还按他的要求装了个警笛模拟器。
王小胖骑着那车“嘀呜嘀呜”地耍过好一阵威风。
“你借我车干嘛?”王小胖不解,却还是转身从门后的挂钩上拿下了车锁钥匙。
见他还有些犹豫,祝惊初上前一步,果断地薅过他手里的车钥匙:“你先别管,小霸王我不借了,就当是用车换的。”
说完,没等王小胖应声就往车棚子跑。
王小胖挠了挠头,过了会儿才转过弯来:“早上她听见我说什么了?”
当晚,他得知祝惊初骑着他的车,正是去帮他警告“不要一起玩儿”的江涣,气得饭都少吃了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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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声若远若近地在院子上空响起时,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烧得正旺的火炉上。
群情激奋失去理智的人们被这动静一惊,先后停下手里的动作。
大抵也知道他们这样,其实并不占理。
打头的那个男人扔了手里的棍子,往地上“啐”了口:“今天就先放过你,”他的手指从江老爷子挪向江涣,“——还有你,但这事儿没完!”
其他人见状,有样学样,可任他们表面再理直气壮,都被离开时急快的脚步泄露了心虚。
祝惊初躲在角落,确定他们最后一个人也走了,才关了警报器,蹬着自行车来到江家门前。
把车推进院子里,她跳下车,往里走了几步,刚张嘴喊了声“江爷爷”,就被眼前的狼藉惊得哑口无言。
江爷爷精心打理的菜圃被人踩得坑坑洼洼,门窗卸得七零八落,屋内的桌椅东倒西歪,就连暖水瓶的玻璃内胆都碎了一地……
沉默在整幢房子里蔓延,江爷爷一点点把桌椅和幸存的物件归位,而江涣一声不吭地清扫着地上的碎片,仍旧不见异常。
同龄人身处这种场面,只怕早已吓得嚎啕大哭,可他俨然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丧失了对外界的基本感知,不会怕也不会哭。
祝惊初再度失语,直到江爷爷循声抬起头,问:“祝丫头,怎么了?”
她眼睛眨啊眨,愣了几秒,才想起自己最初来这儿的目的。
“爷爷,”她讷讷开口,“我,我是来认错的。”
承认自己做了坏事是很让人难为情的事。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不安地绞着手指:“那天我撒谎了,是我自己要爬墙的……”
江老爷子诧异了下,下意识看向江涣,后者继续着手里的活儿,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那天的事,他始终没有辩解一句。
更准确地说,这孩子自那场变故后,就没再开口说过哪怕一个字。
江老爷子摇了摇头,其实这事儿是他的错,是他责之过切。
他担心江涣这样下去会彻底自我封闭,这些天让他在门外罚站,一是为了告诉他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下次,二是强迫他接触外面的世界。
不然,他能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日复一日地摆弄那架模型飞机,谁都不看,谁都不理。
“没关系,丫头,”教了一辈子书,江老爷子对主动认错的学生,向来持宽宥的态度:“能知错就改,依然是好孩子。”
他走到江涣面前蹲下身,止住他打扫的动作,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小江,对不起,是爷爷冤枉了你。”
可祝惊初觉得,自己才是最该向他道歉的那个人。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起,江涣……我只是想叫你一块儿玩。”
“你想和小祝出去玩一会儿吗?”江老爷子温声问江涣。
男孩鸦羽般黑压压的长睫终于动了动。
他掀起眼皮,琉璃般漂亮的眼珠转向了祝惊初,眼神却是空洞的,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手里的扫帚被江老爷子接了过去,他索性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然后关上了门。
祝惊初挠了挠头,却并不怪江涣。
他不接受道歉也正常,换做是她被人这样告黑状还受罚,狠狠咬那人一口都算轻的。
她说:“江爷爷,那我先走了?”
“哎!”江老爷子应了一声,自家孙子这样,他一时也束手无策,只能说,“下次再来玩儿啊祝丫头。”
终于坦白了这桩亏心事,就像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祝惊初浑身轻松,蹦蹦跳跳地转身离开。
却在骑上脚踏车时,不小心触碰到警报器的开关,“嘀呜嘀呜”的警笛声再度响起。
江老爷子闻声跑出院子,这才想起,刚才那群人突然作罢,就是因为这阵一模一样的警笛声,可过了这许久,并不见派出所来人。
他霎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都不知该作何反应:“祝丫头,你……”
“别哭江爷爷,”见他眼眶又有些湿润,祝惊初慌忙用童稚的声音安慰道:“我下次去找真的警察,让他们教训那帮坏人!”
江老爷子揩了揩眼角,点头说:“好,好孩子,爷爷谢谢你。”
而院子另一侧的房间里,江涣坐在笨重的实木书桌前,拆分模型机的动作被这阵突兀的声响打断。
他抬起头,缥缈的目光透过残缺的窗玻璃,落在院子正中那道不大点儿的身影上。
她笑得那么灿烂。
他眨了眨眼,低下头,继续拆分模型机,然后再一点点组装起来。
可惜有些东西,再怎么拼凑,也回不到过去了。
//
祝惊初还了王小胖的车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陆蔓的早餐店。
已经是上午十一点的光景,陆蔓正准备收摊,见她大冬天还满脑门汗地回来,忙去里间挤了帕干净的热毛巾出来。
她嗔怪道:“病才好多久,又去哪里野了?”
祝惊初由着陆蔓擦拭,听她这么说却不乐意了:“才没有野呢!我今天可厉害了……”
她正想大谈特谈自己今天的“见义勇为”,一转眼,瞥见墙角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新闻。
“经确认,本次失事飞机上八名机组人员,一百一十二名乘客已全部遇难。机长江平谦拥有长达十年的……”
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详细报道着这起空难事故。
那是祝惊初第一次见到江涣的爸爸,隔着一方屏幕,黑白照片上的男人剃着寸头,眉眼英气,鼻梁挺直,长大后的江涣和他有七分相似。
她正看得入神,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问:“小蔓,今天睡过头了,还有包子没?”
是同住一个单元楼的张阿姨。
陆蔓揭开蒸笼,应声说:“刚好还有最后几个,我给您装起来。”
“哎,行。”
张阿姨从口袋里掏出钱,看一眼电视,摇了摇头,随口感叹道:“这江大爷也真是家门不幸,老了老了碰上这么档子事儿。”
街坊间的风言风语,陆蔓也有耳闻,她笑笑:“这不还没定论吗,说不定是飞机哪儿的零件坏了,江平谦和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不是那种会报复社会的人。”
“你没听说啊?”张阿姨左右看看,神秘兮兮地说:“当天执飞前,他刚和他老婆大吵一架,要我说,干嘛娶个这样的神经病呢……”
两个大人闲聊着,忽然,祝惊初拽了拽陆蔓的袖子。
她抬手指向几步开外的距离,那里,江爷爷牵着江涣,直直地望着电视,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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