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租车里,他感到安全。安全而温暖。这温暖是由他的床上偷运过来的,积攒着抵挡一月潮湿的夜晚。安全感则是因为不真实:他的灵魂正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来回走动,留意着那些心情阴郁的寻欢作乐者,他们正躲藏在看门人的雨伞之下;还有那些妓女,以及用塑料花纸包装的礼物。这便是他的灵魂,他暗想,这灵魂从睡眠的井口爬上来,阻断了床头柜上电话的尖叫声……牛津街……为什么伦敦会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在夜里失去个性的首都呢?史迈利一边把大衣拢紧些,一边从洛杉矶想到伯尔尼,却怎么也想不出哪个城市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对自身特性的日常抗争。
出租车拐入了剑桥圆场,史迈利颠了一下坐直起来。他记得值勤员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这段记忆残酷地把他从梦境中扯回现实。那段对话的每一句都历历在目——老早以前训练出的追忆本事这下子派了大用场。
“我是值勤员,史迈利。顾问正在线上……”
“史迈利,我是麦斯顿。周一上午你在外交部跟塞缪尔·亚瑟·芬南面谈过,我没记错吧?”
“没错……是面谈了。”
“是什么案子?”
“匿名信指控他在牛津入了党。这只是一次常规问询,安全局局长批准的。”
(史迈利想,芬南不可能还有怨言的,他知道我会宣告他无罪的。没有什么是不妥当的,什么都没有。)
“你有威胁他吗?这次谈话是不是不太友好,史迈利,你跟我说说?”
(天呐,他的声音听起来挺害怕的。芬南一定让内阁对付我们了。)
“不是啊。那次面谈很友好。我觉得大家都挺喜欢对方的。事实上,我跟他透露得有点儿多。”
“怎么回事,史迈利,什么意思?”
“呃,我或多或少跟他透露过不用担心。”
“你什么?”
“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当时他很明显有点紧张,所以我就跟他说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不仅我没有权力,特务机构也没有这个权力。而且我觉得我们没有任何必要再去打搅他了。”
“就说了这些?”
史迈利停顿了一秒钟;他从来没有见过麦斯顿这一面,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措毫无主见。
“是啊,就这些了。绝对只有这些。”(对这一点,他肯定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这故作冷静的姿态、奶油色的衬衫以及银闪闪的领带,还有与部长们的气派午宴,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说你质疑他的忠心,还说他在外交部的前途已经毁掉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把告密者给收买了。”
“他扯什么呀?他脑子肯定有问题。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被洗刷嫌疑了。他还想要什么呀?”
“什么都不要。他死了。就在这天晚上十点半,他自杀了。他留了一封遗书给外交部部长。警方给部长的一个秘书打了电话,得到许可后才打开遗书看。然后他们就跟我们说了。这件事他们会调查的。史迈利,你是确定的,对吧?”
“确定什么?”
“……当我没说。你来我这边,赶紧的。”
然而,光是等个出租车就耗掉了他老长的时间。他给三家出租车公司打电话,但什么答复也没有。最后斯隆广场那家有了回应,史迈利便候在卧室窗边,裹着大衣,直至出租车驶近了房门。这让他想起了德国的空袭,那虚幻的焦虑就施放在死寂的夜空中。
在剑桥圆场,他让出租车停在距离办公楼一百码的地方,一半是习惯使然,一半是想预先清理一下头脑,好招架麦斯顿那些狂躁的追问。
他向值班警察出示了通行证,然后慢悠悠地走向电梯。
值勤员一见他出现便松了口气,打过招呼之后,他们一同走到明亮的米色过道上。
“麦斯顿已经到苏格兰场去找斯帕鲁了。这个案子警察局究竟该让哪个部门处理,他们还没吵出个结果来。斯帕鲁认为是特案处,伊芙琳则提议刑事调查处,萨里警方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于遗书,情况也一样糟糕。来,到我们值勤员的小窝喝口咖啡。瓶装的,有比没有好。”
史迈利暗自庆幸那晚是彼得·吉勒姆值的班。他是个处事灵光、周到体贴、和气友善的人,从前专门研究卫星谍报活动,随身常备时间表和袖珍折刀。
“特案处十二点零五分打了个电话来。芬南的老婆去了剧院,等到十点四十五分,她自己一个人回到家才发现这件事。后来她给警方打了电话。”
“他住在萨里,具体哪个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威利斯顿,就在金斯顿支路那边。刚好在中心地带外围。警方到那边之后,发现尸体就在地上,旁边是一封遗书,写给外交部部长的。警司给警长打电话,警长又给内政部的值勤员打电话,接下去找到外交部的驻外职员,最后才总算得到许可去拆信。接下来,精彩的部分就要开始了。”
“继续。”
“外交部的人事局长一个电话打到我们这边来,要找顾问的号码。说是安全局以后再也不许滋扰他们的员工,芬南这个职员一直都是忠心耿耿而且有真材实料的,诸如此类的话讲了一通……”
“他确实是啊。确实是的。”
“那边还说,整件事确凿地证明,安全部已经无法无天了——在真正的威胁之下,盖世太保这一套压根儿没有用,然后又是长篇大论说啊说啊……我把顾问的号码给了他,趁他还在那边狂骂,我在另外一台机子上打了个电话。外交部部长一挂断,麦斯顿正好接起了,于是我就把这消息告诉他。那时候是十二点二十分。到一点钟的时候,麦斯顿来到这里,精神状态就跟早产孕妇似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跟部长汇报情况。”
接下去大家都没有做声,吉勒姆往杯子里放了些咖啡粉,然后从电热水壶里倒了点热水。
“他这个人怎么样?”他问道。
“谁?芬南吗?呃,要是在今天之前,我还有把握能跟你说说。但现在,他真是让我想不通。你看,他很明显是个犹太人,来自一个循规蹈矩的家庭,但在牛津却能把所有东西都抛掉,直接当了个马克思主义者。有很强的洞察力,有教养……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吧。说话柔声细气的,而且善于倾听。受过高等教育;你也知道,资料还是很详实的。但当然,不管揭发他的是谁,说的都是实话:他确实是党员。”
“他多大年纪?”
“44岁。看起来要显得老一点。”史迈利边打量这间房,边继续说下去:“挺敏感的一张脸——那头深色直发很有学生气,侧脸看起来就跟二十几岁那样,皮肤细腻干燥,而且挺白净的。还有就是,皱纹很多——到处都是纹路,皮肤看起来就跟切成一块块似的。手指没什么肉……身型矮壮。整个人沉默寡言。喜欢自得其乐。我觉得,同时他也一个人承受着孤独。”
麦斯顿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
“啊,史迈利。来。”他把门打开,伸出左手指引史迈利先进去。麦斯顿的办公室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政府的财产。他曾经买过一些十九世纪的水彩画,其中几幅现在正挂在墙上。其余的摆设都是现成的,史迈利对此做了个判断。麦斯顿也是现成的。他的套装颜色太浅,有点浮夸;他那单片眼镜上的绳子垂在那件一成不变的奶油色衬衫上。他系了一条浅灰色的羊毛领带。史迈利想,德国人恐怕要评价他爱赶时髦了。潇洒新潮,这就是他——酒吧女服务员梦想中的绅士。
“我已经见过斯帕鲁了。这很显然就是自杀。尸体已经被挪走了,除了照例办些正式手续,警长不打算采取其他行动。这一两天内会开始调查。大家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了——这件事我可跟你重点强调了啊,史迈利——我们之前关注芬南这件事不许走漏一点风声给新闻媒体。”
“我明白了。”(你真险恶,麦斯顿。你内心脆弱,担惊受怕。我知道,随便谁的脖子,能够挡在你面前受死就可以了。你也是这样看待我的——你这会儿就在丈量我的脖子需要多长的绳子。)
“不要觉得我是在找你晦气啊,史迈利;再怎么着,既然这次问询安全部部长已经授权了,你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除了芬南。”
“正是如此。麻烦的是,安全部部长授权你去问询,却没有签字记录。他确实是有口头授权的,对吧?”
“是啊。我确定到时他会作证的。”
麦斯顿再一次看了看史迈利,眼光锐利,心中打着小九九;史迈利开始感觉喉咙哽着些东西。他知道自己内心坚定,毫不妥协,而麦斯顿想要他靠得近些,便于密谋。
“你知道芬南办公室那边跟我联系上了吧?”
“知道。”
“到时候调查是少不了的。把媒体拦在局外也不太可能。我明天第一件事就该去找内政大臣。”(吓唬我,然后再做一番尝试……考虑到退休金的问题……还有被炒鱿鱼的可能……但我是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麦斯顿。)“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实,史迈利。我必须尽到自己的本分。那次问询你要是觉得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或者还有什么你没有记录下来的,现在都可以跟我讲让我来看看那重不重要。”
“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真的,档案已经记得一清二楚,包括今晚早些时候我跟你讲的东西。有件事可以帮你搞清楚(这个‘你’说得也许有一点点重)——这事儿也许能够让你弄明白,我这次面谈的氛围是非常随意、不拘礼节的。对芬南的指控挺站不住脚的——说他1930年代在学校时入了党,而且含含糊糊地指控他现在对党还抱有同情。可半数内阁成员那个时候都是党员。”麦斯顿皱起了眉头。“我去他在外交部的办公室时,发现那里还是挺多人的——大家小跑着进进出出,一直没停过,所以我就建议到公园里去走走。”
“继续说吧。”
“然后呢,我们就去了。那天阳光很好,天气虽然冷,还是挺舒服的。我们去看了鸭子。”麦斯顿摆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们在公园大概待了半小时——一直都是他在说。他这个人特别聪明,思路很流畅,挺有意思的。也还是紧张,不过并不反常。这种人都喜欢谈论自己,我觉得他还是挺乐意把心底话掏出来讲的。他跟我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谈到某些名字时还挺乐呵的——然后我们去了他认识的一家意式浓缩咖啡馆,就在米尔班克那一带。”
“一家什么?”
“一家意式浓缩咖啡馆。他们卖一先令一杯的特制咖啡。我们就去喝了些。”
“明白了。这时候是在……一种比较欢快的氛围下,因为你已经跟他说了,军情局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
“是。我们经常做这种事,但一般而言不会记录下来。”麦斯顿点点头。史迈利琢磨,这种事他还是能够理解的;天呐,他这号人还真是相当卑劣啊。看到麦斯顿正如自己料想的那般不痛快,还是挺让人兴奋的。
“这样的话,我想他的自杀——当然,还有他的遗书——是很让你意想不到的了?你觉得这会是因为什么呢?”
“我要是想得明白的话,那可就好了。”
“你不知道是谁给他打的小报告?”
“不知道。”
“他是已婚人士,你知道的。”
“没错。”
“我在想……他老婆那边应该还是有点料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军情局还是应该派个人去看看她,要是她心情还可以,所有事情都可以找她问问。”
“这个时候去?”史迈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麦斯顿站在他的大桌子边上,把玩着商务用品——裁纸刀,香烟盒,打火机——完全是官方接待所用的经典套装。史迈利想,他正露出整整一时长的奶油色袖口,还同时欣赏着自己白嫩的手。
麦斯顿抬头看了看,脸上满是同情的神色。“史迈利,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暂时先别管这件惨事,你一定得好好掂量下现在的处境。部长和内政大臣一定会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到时我就得给他们一个说法。说得详细点,就是要找些信息,证明他的精神有问题,就在跟我们……跟我们面谈之后。这些他可能会对自己的老婆说的。他不应该走到这一步的,但我们也只能面对现实。”
“你想要我到那边跑一趟?”
“这事儿总要有人做啊。关于这次调查,也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当然,内政大臣终究也会作出判断的,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真相。时间很紧张,而你比较清楚这件事,背景也都调查过了。没有时间再跟其他人去介绍情况了。要是得派一个人去,那就非你莫属了,史迈利。”
“你想要我什么时候去?”
“很显然,芬南太太跟一般人有点儿不一样。她是外国人,还是个犹太人,我推断,打仗那会儿她应该吃过不少苦头,所以现在去找她就更加尴尬了。她意志很坚强,而对自己丈夫的去世,相对来说就显得冷淡了点。但毋庸置疑,只是表面上而已。她还是挺通情达理的,而且比较容易沟通。我听斯帕鲁说,她现在挺合作的,可能你一到那边,她就会马上见你的。萨里警局可以先跟她打个招呼,说你会去那里,这样你明天一早就可以找她。到时我会往那边打电话找你的。”史迈利转身便要离开。
“噢——还有,史迈利……”
他感觉麦斯顿正抓着自己的手臂,于是转过身来。麦斯顿脸上堆着笑,这种笑容他通常会留给特务机构里年岁较大的女士。
“史迈利,你知道你是可以指望我的;我会支持你,相信我就是了。”
我的天呐,史迈利心想。你还真是夜以继日地保持工作状态啊。你就是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夜总会——“我们从不打烊”。他走了出去,来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