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童霜威怀着一种特殊的心情,独自购了车票,离开重庆,坐汽车去到北碚。

  说他的心情特殊,是因为他并不感到高兴,也已没有当年游山玩水的兴致。为什么居然去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固然,他告诉家霆:“我想到北温泉去散散心,住二三天就回来。”实际,去却不仅是为了“散散心”,还有其他的目的。

  那是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家霆去上学了,乐锦涛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来看望童霜威。

  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正好在重庆结束。这几年,共产党和一些名流及民主人士都一再提出应当实行宪政,延安还成立了各界宪政促进会,桂林、重庆方面这种呼声也高。蒋介石在大会上宣称:“准备在战争结束后一年内,召开国民大会,制定宪法颁布。”这使童霜威感到一点欣慰。一是战争的结束看来确是不会遥遥无期了;二是自己这个国大代表还不是完全空空的头衔。他又注意到蒋说:“中共问题是一个纯粹的政治问题,应该以政治方式解决。”尽管蒋也大骂了一通共产党,派去包围陕北中共根据地的河防大军仍虎视延安驻扎在那里。但有这么一句话,使童霜威感到形势可能不会太僵。在这次会上,通过了《国府组织法》修正条文:“国府主席为海陆空军大元帅,五院院长由国府主席提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任。”选举蒋介石正式继任国府主席并兼任行政院长。童霜威觉得可笑:林森做主席时,主席空而无权,林森当了十二年有职无权的元首,他自嘲自己是“监印官”。蒋自己作了主席,主席马上就有偌大最高权力。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个“大独裁者”一个人在操纵政权,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民党是法无定规、权从人转的,童霜威不禁慨叹“法治”之沦丧。乐锦涛来,闲谈了一番五届十一中全会会上的情况,说:“一样是和尚,有的和尚念的是假经!蒋主席反共这一条是不会变的。他说的话凡反共的都是真经,凡不反共的都是假经。”说得童霜威呵呵大笑。

  后来,换了话题,乐锦涛说:“啸天兄,与你相交,感到你为人有书卷气,规矩、正直而善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君子。那天街头相遇,公子在旁,有件事我未出口。从六号开始,又去开五届十一中全会凑数,没空前来。我这人历来不爱多事,如今却诚心想为你作伐,能成最好,不成电不要紧,希望能听我一述。”

  童霜威摇头说:“啊,锦涛兄,我如今倒也清静惯了,何况很不得意,一时还不想续弦。谢谢好意,是不是免了吧?”

  乐锦涛表情和语气都真诚而固执,说:“啊,佛门弟子恪守五戒、八戒或十戒,戒的犹只是‘不邪淫’。你不信佛,正当的媒娶是人之常情。我如今要给你介绍的绝非普通女子,而是一位高操、聪慧的天下奇女子。这事未必能成功,要看造化和缘分。我只是牵一根红丝线,希望天下的好人终成眷属。因为我不忍见她十分消沉,又想到你一定也十分寂寞。学佛的人应普为一切生众解除苦难得到快乐。你们均不是风尘中的俗人,我才多这件事。你就不要坚拒我于千里之外了!”

  童霜威觉察到他的真诚,又对他所说的“天下奇女子”怀有好奇,就耐心地听乐锦涛继续介绍。

  乐锦涛说:“事情是这样的:内子是你们江苏人,世家出身,她最爱的小妹名叫卢婉秋,今年四十二岁。早年,在南京国立东南大学哲学系毕业,下嫁章铭华师长。铭华黄埔四期毕业,进过湖南人,抗战爆发后转战各地,功勋卓著。三年前,枣宜会战时,率部与日寇血战七天,敌众我寡,援兵不来,身负重伤,在地图上写下遗言:‘误国之罪,死何足惜,愿我同胞,努力杀敌。’日寇骑兵冲击,形势危急。他吩咐所部突围,自己举枪自戕,壮烈牺牲,时年四十三岁。去年十二月,国府命令表彰并入祀忠烈祠……”

  童霜威听到章铭华师长英勇作战身负重伤,居然还自责“误国之罪,死何足惜”,实在是严于律己,忠勇少有,肃然起敬。回想当时自己正在沦陷了的“孤岛”陷身在敌伪魔掌之中,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往事历历,不禁叹了一口气。

  乐锦涛继续说:“铭华夫妇,感情极好,人皆称羡。婉秋本来生性爽朗,是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铭华死后,却因感受太深,对人生心灰意懒,一下子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她本是世家之女,钱财首饰维持生活尚无问题,但从此住在北碚闭门不与人交往。后来,吃素茹斋,诵佛学经,在缙云山的缙云寺旁,赁得农家三间整洁小屋,独自居住,无异带发修行,成了四川人说的‘斋姑娘’了!内子与我前去劝她离开那里来重庆与我们同住。我们去过两次,她都坚持不肯。这次我又去,仍劳而无功。我见她对人生如此淡泊,心如死灰,与内子心里都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