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7)

听到“坏消息”三字,家霆的神经绷紧了,睁大了眼等待冯村叙述。

  冯村看着家霆,说:“我托了熟人,打听到由江津送到稽查处大牢的两个高中学生,都是作为‘奸’和‘伪’投毒罪送来的。‘奸’是军统特务的专用语,指中共;‘伪’是指汉奸。窦平来时大口吐血,不到三天就死在大牢里了!”

  家霆像咬破了苦胆,嘴里发苦。苦到心里,泪水盈眶地说:“他身体本来并不弱,那天中毒了,那么厉害!他们居然还逮捕他!居然还诬陷他的中毒是为了隐瞒放毒故意装出来的。居然还将他移送到重庆来。他们被捕后听说受了重刑屈打成招的。窦平是东北流亡学生,万里迢迢为了抗日,为了不做亡国奴,离开了亲人和白山黑水,可是却凄凉地死在监牢里!我真恨哪!我真太恨了!”说着,顿脚,无声地抽泣起来。

  冯村站起来走到家霆面前,用双手拍着家霆的双肩,安慰他不要难过。

  家霆拭去泪水,又挂心地问:“靳小翰现在怎么了?”“关在大牢里,还要审讯。据说要判重刑。”

  “没有罪也能判重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心上,家霆痛心地说,“我能去看看他吗?”

  冯村摇头:“这类问题,不准看望!你不知道,稽查处不挂招牌,人称那地方是‘军委会停车场’,因为在石灰市,人一听‘稽查处’,就汗毛立正。所以,你别去了。”

  家霆心有不甘,知道冯村的话正确,只好打消去看望小翰的念头,也决定不找韦锋了。他对冯村说:“明天我再住一天,后天早上就回江津。”

  冯村点头:“也好。你先回去,好在也快到暑假了。我替你造一张假证件,介绍你进‘民声新闻专科学校’,成功了就通知你来注册上学。最好那时房子能找成,你就可以和秘书长一同搬来重庆住了。至于书,那时我看已经出版了。”

  冯村后来回去了,留下家霆独自在小楼上。夜里,附近不知谁家死了人,从楼上看下去,亮着灯,挂满彩色的绸幛,吊孝的,敲敲打打的,铃鼓铙钹铿锵一片,有哀哀的哭声作出幽幽扬扬的旋律飘来。哭声哀痛,含着古老的忧伤和苍灰色的诗意。家霆独自静坐,听着哭声,心里痛楚。萦绕在他跟前已经死去的人影,有一大串,远的有妈妈柳苇和舅妈杨秋水、军威小叔、刘三宝、金娣,近的有赵腾老师、章星老师、施永桂和窦平。这些人的影子,犹如冬天的雾一样,弥散开去,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蒙蒙,使他心上留下了凄然的凭吊。

  知道自己无法入睡,天又奇热,他独自走下楼去,朝江边走,走着走着,又走到朝天门附近来了。他沿着去年重逢欧阳的那条路走下去,去寻找失去了的梦和当年的脚印。能看到大江黑乎乎横在那儿,江南江北灯火闪烁,像天上的星云。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孔明灯,当然更没有动听的13琴声和欧阳的倩影,有的只是水声,“哗哗”奔腾流泻的水声。

  离开重庆前,家霆寄了一个包裹的吃食到北碚给靳小翰那位在中学教书的母亲。这位献身抗战的空军烈士的妈妈,如果知道她的日子如今蒙冤受屈羁身囹圄将会多么伤心。家霆改换笔迹写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给靳伯母,告诉了她小翰的遭遇。他知道靳伯母并不在乎这一包裹的吃食,但他要表达自己的一片真心。无法将吃食送给狱中的好友,只有将吃食寄给靳伯母了。

  回到江津时,已是下午。家霆进了南安街九号的门口,看到老钱。老钱打摆子打得脸皮又黄又白,披着衣,满面汗,身体十分虚弱。老钱亲切地上来说:“大少爷,你回来了?昨天吕营长来看你,向你告别,没见到你,很难过。他上前线了!让我对你说一声。他说,只要不死,将来总会再见的。他留了张照片给你!”他语气里带着钦佩。说着,进门房里拿出一张四寸照片递到家霆手里。

  家霆接过照片,正面是吕大鹏的戎装照片,背后写的是“赠童家霆小老弟”,署名是“愚兄吕大鹏敬赠”,中间写的一行字是:“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