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苑中,魏骁曲腿姿态慵懒地靠坐席上,手持酒盏慢悠悠地饮,目光灼灼盯视那舞姬中的一人。
一舞毕,那红衣舞姬聘聘袅袅走了过来,向周围一圈官员俯身行礼,“见过各位大人。”
声音又轻又媚,听得人心都酥了。
“咚的一声!”
席上不知是谁的酒盏落了下来,咕噜噜在地上打了个滚,竟一直滚到了魏骁脚下。
顺着那酒盏一路望过去,距离魏骁不远的下首处端坐着一名男人,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沉肃,腰背挺得笔直,一袭藏青色常服更衬得人一派周正之气。
其他人在那舞姬出场时,眼中或多或少都闪过贪婪的欲念,只有他几不可闻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酒盏下意识就松了手。
魏骁搂着怀中美人,一手执酒盏慢悠悠地饮酒,瞥了眼地上的那物,又似乎颇为诧异地去看那位青衣官员。
“顾大人为人清廉刚正,怎么也会被这小小舞姬迷了眼?”
语气中多有鄙夷嘲讽之意。
魏骁话落,席间立刻响起一派调笑之声,更有好事的官员挪揄地去看顾从儒。
“没想到顾大人竟也有这般心思,待哪日得空末将领大人去个好去处,见识见识?”一名武将豪放地大笑着。
“顾大人藏得够深啊?”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顾从儒快要无地自容,只是他依然绷紧了脸,一声不吭地坐着。
他与摄政王魏骁之间昔日并无来往,今日的宴会他本不欲参加,但摄政王竟一反常态地再三派人送来请柬,还言明他查清了那日行刺之事,对他多有嘉奖特此设宴,他实在推脱不掉。
没想到却在此地见到一故人,一时情急失了分寸,倒惹来这许多的妄议。
顾从儒坐在席上,一张脸又青又白。
魏骁只沉默地饮酒,时不时抚摸怀中美人的一头长发,听着下面那些人越来越不堪的粗鄙之语。
只听“咚”的一声,是酒盏落于席面的沉闷之声,底下的声音安静了片刻。
魏骁饮完了盏中美酒,又低头冲怀中美人笑了笑。
“既然如此,阿月去好好陪陪顾大人。”
楼姝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魏骁,却见他眸底一片沉黑之色并不似玩笑。
那些本还在调侃顾从儒的官员闻言也止了声,目光又惊又羡。
魏骁见楼姝久不动作不免有些不悦,他拍了拍楼姝的脸颊,声音多了几分压迫,“还不快去?”
楼姝深深看进魏骁的眼中,看清了那里的黑暗和深深的杀伐之意,知道此刻并没有自己可以选择的余地。
她轻轻应了声,沉默着从他怀里站起来往下首的那位顾大人走去。
“大人,奴为您斟酒。”
来到那位顾大人身边,楼姝低眉垂眼地为他倒酒,一抬头,却惊觉他眼中的沉痛和不可置信,微微愣了愣。
“大人请喝。”
她侧身跪在旁边,举着酒盏递给那位顾大人。
顾从儒万万没想到,会在魏骁府中见到故人之女,满腔的疑惑想要询问,却又碍于场合不得不把一切都咽下去。
一口将盏中美酒饮尽,他抬起头作出醉酒之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向魏骁辞行。
“也罢,既然顾大人醉了本王也不好再强留。”
魏骁挥了挥手,让人扶着顾从儒离开。
却没想到那顾大人又向魏骁弯腰鞠了一躬,酒色醺然地道:“下官对这美人一见倾心,不知摄政王能否割爱?”
顾从儒的话音刚落,席间一片静默,有人暗骂这顾从儒不知好歹,既然觊觎摄政王的美人,难不成看摄政王让美人给他斟酒就得意忘形了?
魏骁闻言,眼神幽暗地扫过似有醉酒之态的顾从儒,他面上神情颇为平静,并没有他人想象中的动怒。
他不说话,其他官员也没人敢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席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指间扣击桌面的声音,一声又一声,顾从儒只觉得整个人后背一片冷汗。
在他控制不住想要抬头去看一眼时,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大笑声,“也罢,阿月能得顾大人厚爱本王岂会不成全!”
“阿月,你且随顾大人回府去吧。”
一语落,楼姝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一片骇然!
她浑身僵直,下意识抬头去看魏骁,却猛地对上一双暗沉沉的眼眸。
脑中瞬间转过各种可能,他要把自己送人?难道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还是他在试探自己?
魏骁说完之后摆了摆手继续饮酒,期间看也没看楼姝一眼,楼姝心中凉了半截,摸不清魏骁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这次离开,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进王府,又想起刚才魏骁眼中那暗沉沉的杀意。
是对她?还是眼前的这位顾大人?
一切都得不到答案,楼姝只能沉默着行礼。
“诺。”
楼姝再抬起头时眼中似有泪意,但却得不到那个男人的半分回应。
她咬了咬唇,低头跟在那位顾大人身后一同离去。
待出了王府,上了顾府的马车,那位顾大人却立刻一改面上微醺的酒意,眼神顿时恢复清明,他看向楼姝,急切地就道:“可是初月丫头!”
楼姝本还垂着头想着应对法子,没想到那位顾大人竟然脱口而出她的小字!
初月,是她十五及笄那日阿兄给她的小字!
眼前这位顾大人怎么会知道?
她诧异地抬头,眼中神色惊疑不定,不应答也不做任何反应。
“席间一见面老夫就觉得眼熟,初月丫头,没想到真的是你!”
顾从儒急得面色发红,他突然伸手撩开一边的车帘谨慎地向外看了看,确定外面并没有可疑之人后又匆忙回身,语速又快又急,“我和你父亲曾是挚交,近些年你父亲为陛下做事屡次弹劾摄政王,未免连累我才渐渐疏远,你不认识我也是正常。”
他见楼姝微微睁大了眼,继续又道:“那场屠杀我没能救下你父亲已是悔恨至极,如今见了你却是不能再放任不顾,初月丫头,摄政王府不是你能待的地方,我马上安排人秘密送你出城,离得越远越好!”
说着,他又掀开车门一角,催促外面驾车之人速度再快些。
“等到了前面那条巷子你就换辆马车,车夫会直接带你出城!”
楼姝本来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却突然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道:“我不走。”
“不走,为什么?难道你还想留在摄政王府?”
顾从儒立刻绷起了脸,“楼家如今只剩你一人,难道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白白送死!魏骁那佞臣贼子能灭了你满门,难道还会对你一个小小女子手下留情!”
“大人以为这么简单就能送我离开,那也未免太小瞧魏骁了。”
楼姝突然想起离开之前,她看见魏骁眼中那暗沉沉的杀意。
他想杀人,借她来杀人。
顾从儒呼吸一滞,面色有些发白。
他又何尝不知道,今晚他能这么顺利就把楼姝带出王府,后面等着他的还不知会是怎样的陷害,只是一时救人心切管不了那么多罢了。
或者说得更悲观一些,自那日行刺失败,他在魏骁面前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等待他的将会是更猛烈的报复,就如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宰割,只是若他死之前能救下初月,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不枉他和楼臣多年挚交。
“大人将我带出王府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现在魏骁的眼线恐怕已经包围了顾府。”
楼姝抬头向顾大人露出一丝抱歉的笑意,“大人的好意初月心领,只是今夜大人必定会因我而受到牵连了。”
魏骁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表现出对一名舞姬兴趣浓厚,也不会那么大方地就轻易放人,他这番举动,只有一个目的。
他为顾从儒设了一场鸿门宴。
即使顾从儒今夜不主动开口要人,魏骁也有一千种办法治他一个觊觎之罪!
摄政王权势威震天下,美人在怀,岂容他人窥伺!
他说设宴款待,十有八九是已经知道那日的刺客是顾从儒所为,今日宴会只不过是个幌子,魏骁已经容不下他,急欲找个借口,除之而后快!
楼姝忆起前世,魏骁苦心钻研多年,一步一步清除朝中所有反对他的声音,对楼家如此,对顾从儒更是如此,只不过今日顾府之祸提前了半年。
除去了大理寺的顾从儒,他再顺理成章地安排自己的人进去,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党羽,只待时机成熟那日,欲取龙椅上的那位而代之!
夜色浓厚,顾府门前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晃晃,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楼姝裹着披风从车上下来,恭敬地跟在顾从儒身后进了顾府。
深夜,顾府的角门突然打开,一名小厮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不过片刻,又带了名大夫匆匆赶回。
第二天天还没亮,楼姝正半睡半醒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能听见摄政王三个字,她顿时清醒过来。
压下心头的不安匆匆起床,刚穿上寝鞋,外衫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穿上,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呼啦啦闯进一群黑甲军。
“啊!”
她抱着衣服发出小小一声惊呼,蓦地对上一双冰冷的双目。
领头的正是那日在花厅的黑衣侍卫。
只是此时他身着甲胄,浑身浴血,手中一柄长刀泛着森森煞气,目光迅速在房间内扫视一圈后,然后面无表情地向楼姝看过来,完全无视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而越发显得纤瘦的身影,不卑不亢地道:“王爷让属下接姑娘回府!”
他一抬手,示意身后黑甲军来将楼姝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