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谢琬琰坐起,发觉殿内还有一个人,背对她,玄色衣袍,背影熟悉,谢琬琰不敢置信:“哥哥?”

霍暄也察觉她醒了,起身走来。

这一动,谢琬琰这才看见他身着的玄色衣袍上分明绣着的是五爪团龙。

瞳孔剧缩,宛若晴天霹雳劈在谢琬琰灵台,心猛抽了下,比之谢琬珍下药更劈得她不知所措。

再无知谢琬琰也明白五爪金龙意味着什么,不可置信:“你是皇帝?”

霍暄抬起的步子僵了一半。

见他不回答却忽然僵住,谢琬琰立刻下榻跪在地下,冲霍暄磕了个头,脸埋在地面:“民女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声音很响,砸在霍暄心里。

他快步上前,弯腰要把谢琬琰从地下拽起来,刚抓到谢琬琰的手腕,谢琬琰就猛地把手缩回去,继续端端正正在地上跪好。

霍暄手悬在半空,睫毛垂下,眼睛半阖,敛去眼底的情绪,道:“你起来吧。”

谢琬琰起来,垂着眼,双手不自然地放在身侧,屈膝道:“容民女告退。”

一片死寂,谢琬琰觉得一道眼神在头顶,几息后,听到一句“让徐盛把你送回去”。

原本在角落的徐盛上前,谢琬琰不知道怎么跟着他走出殿门的,胸口闷塞,徐盛说了什么谢琬琰也没听清。

前方就是正德殿大殿,谢琬琰快走几步到徐盛前面,道:“劳烦徐总管了,民女自行进去就可。”

徐盛叹了口气,目送谢琬琰入内。

见谢琬琰这么快回到筵席,谢琬珍还略带诧异地瞅了她一眼,脸上带了几分遗憾,这药劲这么快就过去了?

还想着宴会结束后独独把她落在宫里,最好得罪了太后,到时候谁也救不了她,让她彻底被谢家抛弃。

谢琬珊见谢琬琰一人回来,眉心微动,紫朱办事妥帖,怎么没一起回来?

谢琬琰回来后就坐在位置上,头脑空空,呆呆愣愣。

场中丝竹乐器靡靡之音,宛如天籁,舞女舞步轻盈灵动,闲婉柔靡,可谢琬琰看不见也听不进。

直到宴会结束,太后离场,谢老夫人狠狠瞪过的一眼才让谢琬琰回了神。

谢家一行人要出宫门了,紫朱才气喘吁吁地匆匆回来,额角冒汗,头发微湿,衣裳也被汗浸透。

回去的马车和来时一样,都是谢老夫人婆媳三人一辆,谢家孙辈一辆。

谢琬珊上了马车后问紫朱道:“你去哪了?不是让你看着二小姐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谢琬琰抬头看向谢琬珊和紫朱。

紫朱有些气虚,道:“奴婢本是在二小姐要醒酒汤去的,可宫里一个宫女把我领迷了路,那宫女又不见了,奴婢兜兜转转好久,最后一个好心的小公公把奴婢领出来的,要不奴婢连宫门下钥都赶不上。”

谢琬珊觉得事有蹊跷,问道:“宫里的宫女怎么会把你领迷路?”

谢琬琰倏地笑了下。

谢琬珊察觉气氛微妙,看过谢琬琰,又看过谢琬珍,道:“三妹,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谢琬珍让这她看的几分心虚,暗恼她多管闲事,道:“堂姐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我老老实实在那坐着,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怎么就和我有关系了?”

谢琬琰看着那张表面无辜的脸,心底下掩藏的却是肮脏,忽而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是啊,她做的滴水不漏,而自己空口无凭。

轻扯嘴角,带着疲倦讥讽,她身心俱疲,不想再和谢琬珍争辩了,就看谢老夫人看过的那一眼,回谢家后怕是不会放过她,还是省些力气吧。

紫宸殿书房里。

霍暄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御案前,看着徐盛昨日刚呈上来列出京中英年才俊的册子,分外刺目。

这才几日,徐盛这差事办的倒挺快,还是活太少,素日太闲了……

霍暄手指轻扣桌案,低头沉思。

书房里侍候的太监宫女都出去了,只余徐盛一人,气氛微微凝固,徐盛见茶盏空了,硬着头皮提了茶壶上前添了一杯茶水。

霍暄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一口。

熟悉的茶香涌入口鼻,不苦不涩,醇厚爽口,虽淡却回口生津,可霍暄却丝毫无暇细品,盯着杯中暗绿色的茶汤,艰难张口道:“这是什么茶?”

徐盛一头雾水,道:“陛下不是特意吩咐奴才们,把紫宸殿的茶都换成今年才贡上的太平猴魁么?”

是啊,是他吩咐的,是阿琰最喜欢的太平猴魁。

他曾经教阿琰鉴茶,不同时节也总会带些不同的茶叶去西静山。

种种茶叶里,阿琰却独爱这一种太平猴魁,碧螺春次之。

饮茶时也总喜欢伴着一碟枣泥糕。

霍暄的眼神如刃,一点点一寸寸刮过殿中每件物什。

近到案上的一叠枣泥糕,远到角落摆着一盆她喜欢的海棠盆栽,博古架上她送的孔明锁,就连卷筒里都放着曾经教她作画后的信笔涂鸦……

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甚至连自己的口味都在不知不觉地变着。

霍暄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谢琬琰对他的影响已经那么深了么?随处可见的影子处处都能窥见一斑。

可多年前救下她不过是一时的恻隐之心,看到她好像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同样的眼神,同样的狼狈不堪,血染红白衣。

可谁知温文尔雅的兄长一做就是这么多年,面具戴久了,已经彻底长在他的脸上,再也撕不下来了。

甚至因为她过问楼家一届罪臣,想把楼家从丰州名正言顺地弄回来。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谢琬琰走前疏离的举动,一种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感觉由心底而生。

阿琰怎么能对他疏离呢?他明明该是她最亲近的人……

霍暄右臂微抖,一把抓起桌上的册子胡乱撕为两半,扔掷地面,低头掩饰眼中诡谲的光,对徐盛冷声道:“把这东西烧了。”

半张脸背光隐在黑暗里,声音毫无起复:“还有,查查正德殿发生了什么事。”

回了谢家,还没进门谢老夫人脸色已经变了,进了大门,到了厅堂,坐到太师椅上就是一声怒喝:“跪下。”

大伯母郑氏站在身侧劝道:“母亲消消气。”

“我不跪。”谢琬琰声音虽淡却坚定。

张氏两只手指捏着帕子道:“阿琰呐,忤逆长辈是大罪,乖乖听话。”

谢老夫人冷笑一声:“来人,把她给我压下去!”

身后站着的老嬷嬷应了声是,上前死死摁住谢琬琰的肩膀,膝盖向前一顶,谢琬琰吃痛被摁倒在地上。

谢老夫人怒骂:“你今日在太后寿宴上出了丑,把谢家的面子里子都丢尽了,那仙人说的真没错,你果真是个灾星啊!不仅克你娘,克你外家,如今也要来祸害我们谢家了!”

谢琬珊觉得谢老夫人这话说的过于刺耳,道:“祖母,您应该等到事情查清楚再下定论……”

谢琬琰眸光直视谢老夫人那张扭曲的脸,道:“堂姐,你没听出来么?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在祖母眼里我已经把谢家的脸丢光了。”

嘴角讽刺:“更何况一介孤女,在你眼里可有可无,不过是您谢老夫人为了维持体面,怕被别人说笑话才把我接回来的。”

“你觉得把我接回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应该对谢家感恩戴德,衔草结环报答谢家。”

这番话正中谢老夫人内心,小心思被人摆到明面,看着谢琬琰满脸讥讽,谢老夫人嘴唇发抖,面色铁青。

大伯母郑氏直觉不妙,劝道:“母亲,她酒喝多了说胡话,您别和一个小辈计较。”

谢仲有事耽误了,谢季、谢珙叔侄二人回来就听说谢老夫人因为谢琬琰正在发火,进屋就听到谢琬琰这一番话。

谢珙没想到这个刚回来的堂妹不仅看的通透,竟然就这样说出了自己不敢说的话,敬佩油然而生。

可虽然说的是实情,但这话尤其对祖母和二叔可谓诛心,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谢季脸色和谢老夫人同出一辙,心虚后愤怒更甚,回来几日后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个女儿,却恨不得上前给她两巴掌。

但为了维持文官的体面忍下了,可面上的不虞已经喷薄而出,喝道:“不孝的东西!”

纵使被个婆子压着,谢琬琰仍道:“何为孝?父慈子孝,你觉得你慈么?”

谢季神色羞恼。

谢老夫人狠狠拍了手边的八仙桌,厉声道:“给我上家法!”

谢家的家法是一条牛皮鞭子,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都是轻的,曾有下人被这打下了半条命。

谢琬珊被这话吓地瑟缩一下,抓紧了郑氏的手,郑氏也安抚性地反握住女儿的手。

谢琬琰身形单薄,即使跪着脊背仍然挺直,可看见这母女情深的一幕头却垂下了,盯着前方地面等着暴风雨来临。

张氏和谢琬珍见小厮已经去取鞭子,捏着帕子的手得意得翘起兰花指。

谢珙深知谢老夫人脾性,四两拨千斤道:“祖母消消气,御史台那群人正愁着没事干,今日是太后寿辰,若是闹得太大了,传出去一顶不敬太后的帽子扣下来,谢家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严重了甚至影响父亲、二叔还有孙儿的仕途。”

“况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闹下去那日传出去,只会让谢家的政敌看笑话,到时候面子里子全没了。”

谢老夫人对家中男丁寄予厚望,谢季也生怕真的影响仕途,又见小厮已经把鞭子拿上来了,恶狠狠骂道:“滚下去。”

谢珙又道:“堂妹今日固然有错,但祖母毕竟是长辈,是一家之主,谢家是堂妹的家,长辈哪能和不知事的孩子计较。”

高帽子把谢老夫人抬得高高的。

谢琬珊附和道:“哥哥说的是,祖母大人有大量,堂妹的错要慢慢教。”

谢老夫人最终冷哼一声,道:“让她滚回自己的院子,以后别出来!”

这就是变相的无期限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