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九月的海德堡,气温不算太高。这里是典型的温带海洋性气候,一年四季雨水充沛,冬天大雪纷飞,而夏天多在二十多度,再加上海德堡老城树荫密布、地势较高,温度更比市内要低上一些。
走过老桥,便到了最出名的哲学家小径。这条小径名声在外,据说著名的哲学家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任教时,经常在这条小径上沉思游荡,还在小径上留下了一句非常著名的疑问——“今天你哲学了吗”?
很多第一次见到这条哲学家小径的游客,都会有些失望,因为这小径实在称不上平整。时而红砖铺地,时而砂石裸露,时而露重苔滑,时而落叶满地,成了松鼠小鸟的游乐场……小径在红顶砖房的夹缝中蜿蜒而上,直通到山顶。游客们总会爬到气喘吁吁,所幸小径两侧设置了不少长椅,供游客休憩。
而停下来休整的游客们,最常谈论的便是一件事——“不是说古城里很多研究所吗,可是研究所在哪里呢?”
是啊,研究所在哪里呢?
“吱嘎”一声闷响,哲学家小径上,一道不起眼的棕色大门缓缓推开,门上的铃铛被风敲响,左右轻摇,一道窈窕的人影走出了这栋看似民居的建筑。
若不是门外悬挂着的J.H.D.Jensen的铜质雕像,无人知晓这扇看似平平无奇的大门里,就藏着享誉世界的海德堡大学-马普理论物理研究所。
那是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姑娘,黑发扭成长辫,垂在肩后。她怀中抱着笔记本电脑,脸上的表情娴静悠然。
她拾阶而上,辫子在脑后甩啊甩,犹如松鼠的尾巴。
“Hao!”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被称为Hao的女孩停下步子,回头看了过去。
叫住她的人是她的舍友Lax,一位来自美国的开朗金发女孩。只不过,因为这几日晨昏颠倒的研究,她的头发数日没有打理,现在已经炸成了金毛狮王。
她半个身子探出物理所的大门,冲着黑发姑娘喊:“你现在就去山上了吗?不留下吃饭了吗?”
“山上”——这是大家对马普射电天文所的称呼,与其他分散在老城不同街巷的研究所不同,马普射电天文所位于山顶,矗立于山峦之间,甚至比最著名的海德堡城堡还要高——足够幽静之地,才能仰望天空。
黑发女孩点点头:“今晚有组会,我要和组里的人碰头。”
“好吧。”Lax挠了挠头发,脸上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神色:“那你冰箱里的菜……”
“……”黑发女孩终于明白舍友的意思,好笑道,“想吃就吃吧。”
“yeah!!”Lax高举双手,开心大叫,“能和你这样的厨神做舍友,我每天都会有sweetdrea!”
“不要拿我的名字开玩笑。”黑发女孩故作生气,“还有,不准都吃完。否则sweetdrea要变成nightare了!”
Lax根本不受她的威胁,想到黑发少女的厨艺,肚子已经提前咕咕叫了起来。
Lax是马普物理所的学生,大学毕业后离开了繁华的美国东海岸,飞到了这座位于欧洲腹地的小城。读完研究生后,她又继续攻读博士……海德堡是一座极安静的小城,科研生活就像是环绕着小城的内卡河一样,静静地向前流淌着。
Lax本以为一成不见的生活就要这样持续下去,但是今年四月份的春季学期,一个来自中国的交换生,成为了她的新室友。
女孩来自中国最著名的科研机构,国家科学院,那是一个类似马普所的国家级科研机构。她研究宇宙学,名字叫做郝梦——在中文里,是sweetdrea的意思。
郝梦的厨艺极好,Lax吃了整整五年的德国大学食堂,在第一次吃到郝梦做的菜时,夸张到落下泪来,郝梦还以为是自己做的太难吃呢……
可惜,郝梦只在马普所交换一年,一想到再过半年她就要回国了,Lax就恨不得抱住她的大腿,让她不要抛下自己。
Lax试过无数次说服她,让她博士后申请回到马普所工作。可惜郝梦并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要考虑。
Lax:“有什么可考虑的?我的老师说,安娜女士对你非常满意,如果你想申请马普所的博后,她一定会给你发offer的。”
Lax的导师和郝梦的导师是同门,只是后来一个选择在理论物理上深耕,一个去探索天体物理。两人是几十年的老交情,时不时聚在一起聊天吃饭,手头还有交叉的项目在做,连带着Lax和郝梦经常一起开会。
Lax:“你难道有什么非回国不可的理由吗?……啊,你不会是国内有一个男朋友,在等着你回去结婚吧!”
郝梦失笑:“我没有男朋友。”
“那就在这里找个男朋友呗!”Lax出馊主意,“找男友,当然要找可以一起进步
一起做研究的。这样共同话题也多!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帮你介绍我们所里的男生。如果你不喜欢男生,我……”她挑眉,向郝梦飞吻,“……我也可以和女生试试。”
“谢谢。”郝梦十动然拒,“你可以,但是我不可以。”
Lax被拒绝了也不难过,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郝梦挥手告别了Lax,时间不多了,她的组会可不能迟到。
……
橙黄色的公车顺着并不宽敞的坡道缓缓向上,一侧是山壁,另一侧就是悬崖,每次和对侧车辆交汇时,车内乘客都要捏一把冷汗,也就只有常年在这条路上行驶的公交车司机才会如此淡定。
郝梦最喜欢坐在靠窗的座位,她侧头看向窗外,山腰处,红顶的砖房一座挨着一座,簇在一起;公交车随着山势逐渐攀高,那些砖房也一点点缩小,最终变成了一朵一朵的蘑菇。而穿行在蘑菇丛里的人,也小到几乎看不见了。
公交车慢悠悠地在山路上晃荡着,在二十分钟之后,终于抵达了山顶,也是最后一站——马普射电天文所。
郝梦是车上最后一位乘客,她下车前和司机到了谢,司机不善英文,只点了点头。
射电所占地面积很大,白色的建筑简约大气,郝梦刷卡走进大门,路上遇到了几张熟面孔,可惜她都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隔壁group的。
马普射电所的人员结构体系和国台不同。国台是PI制度,一个大PI和三四个小PI组成一个“团组”,每个PI都会带十来个学生,共同研究一个大方向,比如郝梦所在的就是天体丰度与星系演化研究团组。
而马普所这边是director制度。他们射电所共有五位director,每个directroupleader为项目进度负责,平时director神龙见首不见尾,郝梦的导师安娜女士就是这样。
郝梦的研究内容是31星系(仙女星系)的星系边缘物质分布情况,来到马普所后,有相应的group接收她。
郝梦初来乍到,她性格慢热,用了好一阵子才融入集体。好在,马普所里性格孤僻的怪咖实在太多了,大家不是来交朋友的,而是来工作的,郝梦虽然话不多,但是做研究很踏实,很快就开始承担一些比较重要的任务。
今天的组会安娜女士并没有到场,组会结束后,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继续工作。
郝梦的办公桌不大,但是收拾的井井有条,而她左右的同学,一张桌子都不够他们放东西,乱成一团,每次找东西都会引发大地震。
郝梦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和小书架之外,只有一只笔筒,笔筒里放着几支常用的笔,和一朵风干的玫瑰。
坐在她旁边的同学曾向她打听过,这么漂亮的玫瑰干花是哪里买的,自己也想买几支装饰家里。
郝梦告诉她,这玫瑰不是买的,是她亲手制作的。
海德堡气候湿润,干花不易保存;也不知道郝梦是如何做的,那朵玫瑰干花保存得完好无损,花朵虽干不枯,片片包裹,暗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还能看到玫瑰刚从枝头剪下时的模样。
就在大家安心工作时,大门口处响起了小推车咕噜咕噜的声音,大家立刻抬起头来,看向了通道尽头。
——信来了!
射电所有自己的收发室,会帮大家收发包裹或者信件,比如订阅的天文学杂志、投稿后编辑部送来的样刊、或者某个会议的邀请函等等。收发室每周五都会统一派一次信件,负责派发信件的是一位和善的老阿姨,六十多岁,头发都白了,但是身子骨很硬朗,据说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多年,见到每个学生都满脸笑盈盈的,把学生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每派发一个信件,她都会停下来和收信人聊几句天,比如“恭喜你又发刊了”,或者“你已经熬夜工作好几天了,你要去享受生活!”
小推车的轱辘轧过地毯,留下两道并不明显的痕迹,最终停在郝梦面前。
“Dr.Hao,有你的信——”阿姨眨了眨眼睛,涂了大红色唇膏的嘴唇扬起一个揶揄的笑容,“——这次有三封!”
郝梦注意到,她左右两侧的同学都悄悄竖起了耳朵,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阿姨从小推车里拿出三封信递给郝梦:“这次是三封信一起到的。两封是这个月的,一封是上个月的!这段时间好久没有信,总觉得缺点什么,今天看到三封信一起来,我可终于放心了。”
她语气欢快,明明他只是帮忙接收信件的人,但看起来却比郝梦本人更开心。
她手里的三封信,用的是最常见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英语、德语、中文三种语言写着地址,还盖了中国的邮戳,万里迢迢从遥远的亚洲寄来。
自从郝梦四月份来到马普所后,每隔一段都会收到一封信。看邮戳上的时间,寄信人每周都会寄信,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有时因为天气,有时因为航班,有时因为分拣不及时——信件总不能按时寄到,经常会长时间收不到信,或者一口气连续收到好几封。
在看到郝梦经常收到从中国寄来的信件后,大家都好奇起来,这个总是给Dr.Hao寄信的人究竟是谁呢?
毕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视频电话、电子邮件、社交软件,各种方法都可以联系人。这种传统寄信的方式,实在太慢、太没有效率了。
但是换一种想法,一个远在中国的人,每周给郝梦写下一封信,这封信载着他的心意漂洋过海,跨过千山万水,通过无数人的手,最终送到郝梦的桌上……这种行为,实在称得上一句“浪漫”了。
大家虽然没有直接问,但八卦的心已经无法遮掩了。
郝梦到是一派淡定,她装作看不到周围同学八卦的目光,接过阿姨递过来的三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张扬又熟悉。
——这些信全部都是顾启明寄过来的。
她原以为,在拉黑了顾启明的所有联系方式之后,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却没想到他会使用这么“原始”的方法给她寄信。
第一次收到顾启明的信时,她惊讶至极,本想退回去,却又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她并没有拆开那封信。
后来,她收到的信渐渐多了起来,在抽屉里堆成一小摞。那些信件,有的拆了,有的没拆。拆开的那几封信,信里的文字都很克制,他讲他的生活,讲他最近读了什么,讲他今天遇到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
有时候,信件里还会附上几张照片,拍摄的东西各不相同。胡同里的咖啡店,校园里的野猫,厚厚的剧本,或者是顾启明自己。
那些信,郝梦只读了一遍就收起来,从未回过信。
但顾启明却像是不知疲倦一样,一封接着一封的寄。
顾启明真是太狡猾了。
这样的剧情,拍成电影一定很好看。
一对深爱彼此的男女,因为误会分开,分开后男子追悔莫及,不远万里寄来情书。一封连着一封,最终打动了女孩……
如此小清新的文艺爱情片,绝对能让观众们的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
可是郝梦又不是他的观众,她的感情也不是水龙头:对他失望时,闸门一关,一滴喜欢也流不出来;等到闸门被他撬开了,喜欢又哗啦啦淌出来。
负责发信件的阿姨问郝梦:“你今天还是不打算回信吗?”
郝梦摇头:“为什么要回?”
“我想,那个小伙子这么久收不到你的信,一定会失望的。”
郝梦却说:“地球人坚持几十年,不停地往宇宙发射信号,都没有等到外星生命的回信,可是地球人也没有失望呀。”
“……”
郝梦轻笑一声,拉开抽屉,把三封信扔进去:“想让我回信,那就等外星人降临的那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