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我始终坚信人类为理想与...)

第十九章

跨年夜的出租车很难打,他们等了许久才等到一辆空车。

上车后,顾启明告诉司机他们要去紫金山。

“紫金山?”司机惊讶极了,“这么冷的天,去紫金山干什么哦?”

郝梦回答:“我们要去紫金山看星星。”

“啧啧啧啧啧。”司机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们,嘀咕道,“现在的年轻人哦,可真不得了。谈恋爱搞得这么罗曼蒂克,跨年夜不在被窝里躺着,居然跑去山上看星星!”

他用的是方言,顾启明不是金陵人,听不懂司机的话。下车后,他问郝梦司机刚刚说了什么。

郝梦自然是听懂了,但这种话她怎么好意思复述出来。

郝梦支吾着说:“司机说……咱们大冬天跑去山上看星星,不怕冻感冒吗。”

顾启明:“他真是这么说的?”

郝梦点头。

顾启明故意问她:“那你脸红什么?”

他手痒,很想戳戳她热腾腾的脸颊。

郝梦下意识抬手摸脸,手伸到一半,忽然意识到顾启明在诈她,她立刻反将一军:“脸红怎么了,是刚刚出租车里暖气太热。还有,若不是你一直盯着我,怎么知道我脸红了?”

“……”顾启明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它,“我看买票的地方在那边,我去买票了!”

……

紫金山天文台坐落在金陵市紫金山风景区,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近现代天文台。可惜因为城市光污染原因,这里不再承担观测任务,逐渐成为一个单纯的科普教育基地。

郝梦读书时,也曾经多次爬上过紫金山、来天文台参观。

但夜爬紫金山,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本以为他们要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但是直到站在山脚下,才发现和他们一样“疯狂”的人还有很多。

每个人的理由都不一样。

有人说:“我要在紫金山顶看日出!”有人说:“我要看金陵城的夜景!”还有人说:“我要看烟花,看烟花!”

当然,还有人和他们一样,是为了这漫天的星星。

顾启明和郝梦没有耽误太长时间,便启程上山了。

在夜色中爬山,难度要比想象中的大。上山的路狭窄且陡峭,青石板的台阶一截截盘桓在山上,呈之字形向上蔓延。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路灯,只能靠着手机电筒的灯光。

起步时,同行人很多,大家有说有笑,畅想攀上峰顶后的美妙夜景。但这里实在太黑、太冷了,深夜的寒风呼啸着剐在身上。向上望,是高不可攀的山峰,不知道终点究竟通向那里;回身看,却能看到繁华的城市躺在脚下,犹如温暖而摇曳的烛火。

渐渐的,有人支持不住了,一些零星的声音在周边响起。

“山上太冷了,衣服穿少了。”

“鞋不合脚,磨死了。”

“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到山顶啊?”

“我看网上说,要爬两个多小时呢!”

“两个多小时?”

“算了算了,不爬了,回去吧!”

“现在就放弃,是不是太早了?”

“这不叫放弃,这叫停止内卷,早日躺平!”

明明上山时是那么热闹的一群人,但是逐渐有人停下脚步,选择回头,回到热闹繁华的城市里。身旁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不觉间,山路上只能听到沉闷的喘息声。

郝梦也累了,她日常总是坐在实验室里,几乎没有运动的习惯,夜爬紫金山确实比她想象的要困难的多。因为天黑看不清路,郝梦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头,脚下一歪,差点摔倒在地。

顾启明赶忙扶着她去一旁的长椅上坐下,好在她只是轻轻崴了一下脚,并没有伤筋动骨,忍一忍还能继续走。

顾启明有些担心她,问她:“你确定还要继续向上爬吗?”

“当然。”郝梦想都没想,“既然都走到这里了,我一定要去山顶。”

她一定要去山顶。

这个答案顾启明早有预料,他向她伸出手:“山上太黑了,扶着我吧。”

郝梦看着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迟疑了几秒,她最终还是伸出了手,缓缓放入了他的掌心。

顾启明的手宽厚,骨节分明;郝梦的手修长,十指纤细;他们手心滚烫,彼此交握着,贴近着。在寒冷的冬夜里,成为了唯一可以依靠的热源。

没有人说话,只有清晰的心跳声在夜色中融为一体。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或者说,这不算是普遍意义上的“牵手”,而是艰苦上山时,给彼此的一个扶持与助力。

他们在黑夜里行走着,但是郝梦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她知道,身旁有一个人会陪她走完这段幽静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脚下已经麻木时,忽然眼前迎来了一片光亮。

还是顾启明率先反应过来:“郝梦,咱们登顶了!”

——没错,他们登顶了。

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紫金山的第二高峰头陀岭。这里有一整片平坦的露台,现在露台上零零散散聚了不少人。

有些人是在太阳下山前就驻扎在这里了,与临时起意的顾启明和郝梦相比,人家准备的太充足了。

小帐篷、热水瓶、睡袋……甚至还有人拿出了自热火锅!

山顶风光极美,恢弘灿烂的金陵城匍匐在他们脚下,如一匹画卷徐徐展开;但是山顶又是极冷的,凛冽的寒风剐在脸上、身上,郝梦迎着风站了一会儿,身上就冻透了。

她只穿了一件呢子大衣,实在是扛不住寒风,指尖冷得像是冰一样,顾启明给她捂了半天也没能捂热。

顾启明忽然注意到,这个观景露台不远处有一家商店,卖一些冬天吃的烤肠、关东煮、奶茶。在暖橙色的灯光下,油汪汪的香肠在机器上滚啊滚,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响,爆开一个小裂缝,滋滋的油花顺着裂缝往下流淌。

顾启明扔下一句“你等我一会儿”,就跑了过去。

郝梦以为他是去买食物,没想到他除了烤肠和关东煮以外,居然还带回来一件厚厚的羽绒服。

那件羽绒服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手肘上全是磨痕,顾启明说衣服原本是那位开小卖部的大婶的。

郝梦有些惊讶:“你花了多少钱,人家才同意把衣服借给你?”

顾启明说了一个数。

“……”郝梦都替他心疼钱,“在山下,这钱都够买三件新的了。”

顾启明笑了笑:“钱哪有你的健康重要?”

他想把羽绒服披在郝梦身上,但郝梦看他穿的也不多,便说:“不如咱们一起披吧。”

他们在露台旁找了一张长椅坐好,厚厚的羽绒服像是被子一样盖在身上。在羽绒服的遮掩下,他们腿贴着腿,膝盖碰着膝盖,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暧昧无间。

他们分吃着油汪汪的烤肠、寡淡的关东煮、和一杯糖精味道的奶茶,明明这些零食他们以往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深夜,这些食物的味道却意外的美味,如烙印般烫在了灵魂上。

不知是露台上的哪个人率先开始倒数。

很快,整片露台都被人声淹没了。

“——60!”

“——59!”

“——58!”

……

“——10!”

“——9!”

“——8!”

……

“——3!”

“——2!”

“——1!”

随着大家齐声高呼“新年快乐!”,遥远的金陵城忽然迸射出一连串灿烂的焰火!金色的烟花奔向天际,在触碰到天幕的那一瞬间,突然迸裂,裂出漫天星火。

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从遥远的城市里传来,他们站在高高的紫金山山峰上,看脚下的城市因为新年染上了一片耀眼的金色。而他们的头顶,是近到可以触碰的星空,是宽广到可以吞噬一切的宇宙。

顾启明侧头看向身旁近在咫尺的女孩,天际的烟花闪烁,那些光亮落在她的发丝、睫毛和鼻尖上,温柔地勾勒出她的容颜。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美好。像是一个梦。

“郝梦,新年快乐。”顾启明由衷地说,“新年能和你一起度过,我真的很开心。祝你新的一年,学业顺利,多发paper!”

“我也很开心。”郝梦也回望着他,真诚开口,“顾启明,我祝你新的一年能够走出现在的困境,拍你真正想拍的电影。”

“……”顾启明没有想到,郝梦居然会提到这件事。

他工作上的不如意,只和郝梦寥寥讲过几句,但是郝梦都记得。她记得他提起电影时的激动,他记得他面对合约时的黯然,她记得他被泼了脏水时的狼狈,也记得他眼中的不服输。

“顾启明,你知道世界上第一个提出日心说的人是谁吗?”

“知道,”顾启明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要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课本上学过,是哥白尼。”

在十五世纪中叶,伟大的科学家、天文学家哥白尼,出版了《天体运行论》,提出了日心说模型,即“我们所处的世界围绕太阳旋转”。这一学说立刻触犯了信奉“地心说”的宗教集团利益,他被视为异端,他的众多追随者也被施以火刑。

谁想,郝梦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不,应该是阿里斯塔克。”

“……他是谁?”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郝梦:“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因为他并非是一个青史留名的天文学家,而是一个生活在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哲学家。他提出日心说,也并非是因为科学探索,更多是因为哲学假设。”

她顿了顿:“你没听过他,但是你一定听说过亚里士多德对吗?”

顾启明点头:“当然。”

“很少有人知道,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老师柏拉图都是地心说的拥护者。当然,他们师徒两人提出的宇宙学理论,在现在看来也是很可笑的,他们认为宇宙是55个球形透明体,一层层嵌套在地球周围……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里斯塔克明明是正确的,但在更富盛名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面前,他成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反抗者。”

“……”到了这时,顾启明终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他现在的状态,就如同两千多年前那个一身反骨的阿里斯塔克。

寂寂无名的阿里斯塔克用自己的地心说挑战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而顾启明的对手是行业内无人不知的徐氏父子。

弱者与强者。

反抗者与权威者。

孤勇者与结党者。

郝梦继续说:“即使面对那样强大的对手,直到阿里斯塔克去世,他也未曾放弃过自己的日心说思想。甚至,他通过精妙的几何学分析,论证出太阳比地球大得多。”

这位希腊人的学说,一直延续了下去。哥白尼、布鲁诺、布拉赫、开普勒、牛顿、爱因斯坦、霍金……这些伟大的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踏在日心说的肩膀,对于浩渺的宇宙提出一个又一个的猜想。

若是阿里斯塔克臣服于柏拉图的权威,若是哥白尼惧怕宗教的威慑,那么如今的人类,不可能踏出地球,走向宇宙。

郝梦看着顾启明的双眼,每一个字都重重落在了他的心上——

“——我始终坚信,人类为理想与信念踏出的每一步,星星都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