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的婚事办得圆满而富有新意,尤其是借联姻加深了与桑治平的友谊,又笼络了一个对自己对国家都极有用的洋务人才,张之洞的心里甚是喜悦。
文昌门外的织布局开工半年多了,有工人二千五百名,纱机三千台,布机一千台,机器都是从英国进口的,又特为从英国高薪聘请十名技师,负责传授织布技能和机器的维修。半年间,张之洞到织布局去过七八次,见运转的机器一次次增多,织出的布也越来越好,心里满是喜悦。上个月,送来的样布细密光亮,一点也不亚于进口的洋布。他高兴地对总办候补知府莫运良说:“湖北省有一千七百万人口,平均一个人一年扯一尺布,就是一百七十万丈。如果按二钱银子一丈的价格算,织布局一年就可得三十四万两银子,除去成本和一切其他费用,至少可得三成利润。这样算来,光是湖北一年,织布局可获纯利十万两,再加上湖南省,人口和湖北差不多,都在湖广衙门的管辖下,我张某人鞭虽短也可及。照湖北省一个样,再加上十万,就是二十万。目前,中国有织布局的仅只上海,它不可能把其他各省的生意都抢过去,我们要跟它争夺,不说多了,每年销四五百万丈布没有问题,至少又可获三十万两。这样一来,织布局一年可获利五十万。莫知府,你想过没有,你的财产真正大得很,要不了几年,织布局就会富可敌国了!”
听了张之洞这一盘算,莫运良也大大地开了窍,咧开嘴笑道:“织布局赚的这些银子,还不都是张大人您的吗?卑职不过为您走脚跑腿罢了。”
张之洞说:“当然,这银子不是你的,但也决不是我的,除开织布局本身的发展外,剩下的都要通通交总督衙门。我张某人私人不会挪用一钱银子,这笔银子都要用到湖北的洋务上去。眼下,缫丝局也已开了工,急需大量银钱,这银钱暂时向外国银行去借,今后还指望织布局去还哩。莫知府,你得加把劲,好好努力呀!”
莫运良忙说:“卑职决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一定要把织布局办好,多织布,多赚钱。但湖北的棉花不够好,洋技师们说,这对织出的布匹大有影响。”
张之洞不解地问:“湖北天门、潜江一带的棉花是出了名的,洋技师都说不好,中国哪里还有好棉花?”
“是的,卑职也是这样回答洋技师的。他们说,不错,整个中国的棉花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棉花出在美国。美国的棉花产量既高,纤维又长,织出来的布又好看又耐用。卑职说美国的棉花再好,我们总不能从美国去买棉花吧,那要多大成本。他们说,可以从美国买棉种呀,有了美国的种子,一样也可以在中国长出好棉花来。”
“买美国的棉种!这倒是个好主意。”张之洞眼睛一亮。“引进好棉种,这不只是为我们织布局好,也可以为普天下的中国棉农造福。”
“好是好,但实行起来并不容易。”莫运良胸有成竹地说,“湖北的棉农,世代种自己的棉种,都习惯了,要他们改种洋人的棉种,他们一下子不会接受,担心收成不好。不过话又说回来,棉农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万一种不好怎么办?棉农一家老小一年的生计就押在棉花上,因此不能采纳。”
“橘过淮河而成枳。”张之洞像是自言自语地念着,沉吟片刻说,“这样好了,先试验一下,从美国买进一批种子来,不收钱,送给棉农,让他们去种。到了秋天,织布局负责全部买过来。若一亩收的棉花比往年少,也按往年一样地给足钱,若多,则酌量多给一点;若真好的话,我们下次就多买,棉农也会乐意种,你看呢?”
莫运良说:“大人这个主意好,但织布局眼下未赚分文,这银子从哪里出了。”
张之洞说:“银子由我想办法,你先去张罗。”
莫运良满意地离开督署去筹办此事。
接连几天,张之洞又去看建在北门口的纺纱厂。纱厂的厂房眼看就要建好了,但是在英国订购的纺十支纱至十六支纱的一千台纱机,则无钱去买回。郑观应来信说,上海有个商人愿意先期投资八万银子,条件是今后优惠卖给他纱布。张之洞接受这个条件,一千台纱机很快就买回了。
织布局、纱厂、缫丝局这些事办得都很顺利,张之洞这些日子来心情颇好。这天晚饭后,他对佩玉说:“准儿出嫁了,听不到她的琴声了,你也好久不弹琴,这衙门后院都快跟前面的大堂差不多,听不到一点欢快声了。弹一曲吧,大家也轻松轻松。”
佩玉也快四十了,她在广州生的仁侃七岁多,天天跟着一位塾师在西厢房读书,来武昌生下的仁实也有四岁,有一个奶妈在专门照看。佩玉这两年来身体不太好,有点虚胖,琴的确很少弹,特别是准儿出嫁后,她常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抑郁之情常会无端冒出,近来有件事在困扰她,她不知该不该向张之洞提出,见张之洞今日心情很好,她决定试试看。
佩玉略略打扮了一下,端坐在琴前,敛气凝神片刻后,一曲悠远绵长的琴声,从她的十指与琴弦间流泻出来。这是一首张之洞很喜欢听的曲子。还是在两广总督任上时,有一天,时任雷琼道员的王之春说,琼州府有一个双眼失明的老人,善吹芦笙,吹出的曲子极为动听。他听过好几次,自认平生所知善奏乐者没有超过此人的。说得张之洞动了心,叫他下次来广州时将这个老人带来。不久,王之春果然将这个老人带来了。原来是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瞎老头,且不会讲汉话,是个土著黎族人。瞎老头给张之洞吹了三首芦笙曲,果然好听极了。待瞎老头走后,佩玉对丈夫说,她也在房间里悄悄听了,有一种空渺幽冷的感觉,如果将它略作点改动,会是一首很好的琴曲。她要张之洞明天再把这个老头请进府里来,再听听。张之洞赞成她的意见。第二天,瞎老头在后院,对着佩玉吹了一天的芦笙,傍晚离开时,佩玉已将他的曲谱全部记录下来。佩玉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老头所吹的七八首曲子融合起来,编成一支琴曲。她弹给张之洞听,张之洞击节称赞,又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月照琼岛》。过些天,准儿也学会了,也弹得很好。眼下,一曲弹毕,张之洞叹道:“这首《月照琼岛》真是让你越弹越精了。”
佩玉说:“有三个多月没有弹了,手指都有点不灵便。这首曲子,准儿比我弹得更好。”
“准儿也弹得不错!”张之洞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女儿了,真有点想念。“过两天,叫准儿回来一次,你们娘儿俩合奏一曲《月照琼岛》。”
“好啊!”佩玉欢喜地说,“这些日子我还真惦念她呢!”
“那个黎族老艺人,是一个天才的乐师。我想,他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钟子期一类的人。”张之洞呆呆地陷于一种情感中,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絮叨着,“人世间有不少逸才隐士,他们有着人所没有的才艺技能,由于各种原因,又往往被埋没,被遗弃,不为世所知所用。我常常想:一个督抚,一个府县,若能将自己辖境内那些被埋没遗弃的人才发掘出来,置于适当的位置上,这个督抚府县也就做好了。那个黎族老艺人,我很想把他叫到广州来,可惜第二年他就死了,我一直为此事遗憾。”
佩玉笑了笑说:“四爷这番心意,当然是仁者之心。野无遗贤,能者在职,这是从古以来负有责任心的执政者所企盼的德、政。不过,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并不是一切逸才都要为世所用,还要看是哪方面的才。”
“噢,你这话倒有意思。”张之洞很有兴趣地看着佩玉那双眼角虽有皱纹、眸子却依然光亮的眼睛。
“有些逸才他本就志在人世济世,只是时运不好,无人赏识,流落在江湖山野,在位者若能发现他们,给予重用,那是他们的福气,比如前代的姜子牙、诸葛亮等人就是这类。有些人,他的才艺是天赋灵性的产物,虽然可以娱人,但更多的是自娱,他们的过人之处,也只是因为在长期孤独寂寞的环境中,自己全心全意地体悟探求而得来。庄子说: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承蜩驼背人的绝技是这样得来的。倘若一旦把他置于以追求名利功用为目标的热闹场合中,他的心就浮了,神也分了,技艺也就再不会上进的。比如那个老艺人,多亏在琼岛那种荒凉的地方,若是年轻时就到了广州、京师的话,就决不会有那样高的芦笙技艺。我想这大概就是王冕不愿意做官、文徵明不愿意应聘的缘故。”
“你说得有道理!”张之洞点点头。“还可以为你补充一个例子。我的布衣之交吴秋衣,他也是乐意漂泊而不愿住官衙的人。”
见张之洞的心情这样闲适,佩玉鼓起勇气,将那件心事说了出来。
“四爷,有一桩事,我犹豫了很久,一直不敢说,我今天想对你说说。”
“什么事,你说嘛!”
“假若不当的话,你就当我没说一样。”
“行,究竟什么事,这等郑重?”佩玉这种吞吞吐吐的神情,倒使得张之洞自己先郑重起来。
“一件这样的事。”佩玉慢慢地说,“四爷知道,我的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父亲为没有儿子而视为终生的遗憾。两年前,父亲在武昌城里偶尔遇到山西老家的一个人,彼此认作乡亲,关系不错。年前,这个老乡要回汾州去,父亲托老乡到他的家乡去看看,打听一下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上个月,这个老乡回来,还给我带来一个堂弟。这个堂弟是我父亲的嫡堂弟弟的儿子。父亲见到这个侄子很亲热,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很想留他在武昌。父亲跟我说过几次了,要我跟大人说说,给他在武昌城里谋个差事。父亲说,张制台办了很多局厂,随便在哪个局厂给他寻一个吃饭的差事都行,只图在他身边呆下来,日后死了,也有个儿子做捧灵牌的孝子。我知道你的脾气,是决不为自己的亲属谋差事的。当年南皮老家两个侄孙远路赶来谋事,硬是打发他们回去了。张家的亲属都不能安置,何况咱李家的人呢?所以我一直压着没给你提。前天,父亲又说起这事。看着父亲那副苍然神态,我实在又不忍,只得冒昧地说出来,四爷如果以为不妥,就当我没说一样。”
佩玉低下头,不再说下去了。
原来是件这样的事!张之洞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佩玉却这等郑重其事地对待,张之洞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悯之情来。他知道,这是源于他近于苛刻的治家规矩。
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一向痛恨官场的贪污受贿,过去做言官时,遇到有官吏贪污受贿的情事落人他的手中,他嫉恶如仇,非得纠劾不可。外放督抚后,他考察手下的官吏也以贪与不贪作为一条分界线,贪污者即使能干,他也要处罚直至罢黜;不贪者,即使平庸,他也心存曲全。为此他以身作则,并严厉告诫家人,凡身外之钱财货物,一分一毫不能收受。自从到武昌大办洋务局厂以来,他又发现了湖北官场的另一种不正之风:一方面是不少官员们背后攻讦他办洋务是崇洋媚外、糜费银钱,将国家的银子像水一样地花,毫不心痛,另一方面他们又看到局厂有利可图,纷纷将自己的三亲六戚介绍到局厂来任职或做工役。张之洞对此大为恼火。他三令五申,严命把守进入局厂的关13,无奈把关的人便是犯禁的人,把一张张盖有湖广总督衙门紫花大印的禁令看作与扔在垃圾堆的废纸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最后只是苦了他自家。那些从贵州山区、从南皮老家千里迢迢赶来武昌欲谋一席之地的亲友们,无一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时,看着那些失望的脸色,他心里也曾动摇过,但想起自己这里若开一个口子,到了办事的官吏那里,就是溃决一道长堤,风气的败坏便将不可收拾了。
但是今天,面对着佩玉这种诚惶诚恐的神态,张之洞却有些犹豫了。
不说佩玉这些年来对他照顾体贴,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就看在两个老人的份上,他也有点不忍心拒绝。佩玉的父母都是七十左右的人,这些年虽随着女儿由北向南,又由南向北,但二老谨守本分,不以督署至戚自居,从不招惹是非。因为没有儿子。
过继侄儿为子;因为要留住嗣子,希望能在武汉三镇谋一差事,这实在是不过分的要求。南皮老家的侄孙可以打发他们回去,而这个从山西远程来依的李家嗣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若是让他失望回去的话,都近于残忍。
何况,近来还有一件事,张之洞在心里盘算着,还要求得佩玉的支持才好。这事是赵茂昌引起的。
在那年徐致祥参案中,赵茂昌失掉了督署总文案的职务,他的其他兼职也相应一并给丢了,他不得不怏怏回到江苏武进老家。
在张之洞的服里,赵茂昌是个能干人,替他办成不少事,虽然时常会有些闲言碎语传人他的耳中,但他不以为然,哪个人没有缺点了办事越多的漏洞就会越多,得罪的人也会越多。那次查出的一些诸如受贿用私人的事,有的不能确凿坐实,有的虽是事实,但赵茂昌立即痛快承认,受贿的银子也即刻照赔。张之洞对官员受贿向来痛恨,所以他并不为赵茂昌讲情,将他开缺回籍。但他心里是隐隐有一股对赵茂昌的同情:因为此事完全出于别人的报复,赵茂昌其实是因为自己而中箭落马的。
离鄂前,他对赵茂昌说:“你是能干会办事的,这点我知道,你安心回武进去住住,好好反省反省。你还年轻,今后大有前途,回家后常给我来来信,过几年后说不定我还要起用你。”
赵茂昌向张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不尽地离开了武昌。
经过多年煞费苦心的经营,赵茂昌已在家里买下了良田上百亩,置起红砖青瓦大房几十间,是当地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倘若安心家居,赵茂昌的日子是可以过得又舒服又安静的。但是,赵茂昌不是安于乡间的人。他渴求权势,追求风光,时刻企盼东山再起。他记住张之洞的话,常常写信给老主子,问候起居。他绞尽脑汁,思索着用什么办法来讨得张之洞的欢心,早日回到湖广总督衙门里去。有一天,家人对他说,东庄的穷秀才秦老三过世后,老婆秦穆氏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秦穆氏四处托人,为大女儿寻一个殷实人家,若是富贵之家,即便做个小妾也可以。赵茂昌心里一动,叫秦家的大女儿来看看。第二天,秦穆氏带着大女环儿上了赵家。赵茂昌见环儿长得端端正正,年纪只有十八岁,又认得几个字,颇为满意。他对秦穆氏说,一时尚无好人家,环儿暂且在我家做做事,慢慢等待机会。
说罢,拿出四吊钱来送给秦穆氏。秦穆氏千恩万谢地收下,直把赵茂昌当恩人看待。
环儿在赵家做起女仆来。赵茂昌细心观察,见环儿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心里欢喜。他要把环儿当一件奇货来经营。他左思右想,该给他寻个什么人家呢?突然一天,他脑子开了窍:还要四处去寻找吗,现在不是有一个极好的人家摆在那里!赵茂昌想的这户人家就是武昌张府。
张之洞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且这个女人以妾的身分而居夫人之位,赵茂昌对此甚为不解。以张之洞的地位,完全可以娶一位门第不差的未婚小姐过来,做执掌内政的正室夫人,也可以三房四房一个一个地把姨太太买进府门,别人也不会有闲话:哪一个做大官的不是妻妾成群?张之洞这种与常人不同的做法,反倒使大家觉得奇怪。赵茂昌自然不敢去过问总督的家事,不过有一点他深信不疑:没有哪个男人不爱女人,越是英雄越爱美人,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是难过,而是压根儿就不想迈过!张之洞尚不到六十岁,还是男子汉的英雄时期,他就难道不爱美人?多半是因为他太热中于事业,没有心思去想这档子事罢了。倘若有人为他寻到绝色佳人,又热心为他张罗筹办,他难道就会拒之门外?赵茂昌相信张之洞决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但是,毕竟张之洞多年来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他显然不是那种酷好女色之徒,办这事得小心谨慎,切不可鲁莽。长期跟随张之洞的赵茂昌,深知这位制台大人好比一匹烈马,倘若马屁没有拍到点子上,说不定会招致铁蹄踢掉自己的门牙。
七月底,在张之洞五十七岁生日前两天,赵茂昌特地坐洋轮来到武昌,给老主子祝寿。张之洞对生曰一向淡然处置,不过家人团聚一起吃餐饭而已,从不对外声张。赵茂昌作为总文案,当然知道总督的生日,但先前他也不便送礼祝寿。这次身分不同,他给张之洞送了礼,礼品是一支经过特殊处理的高丽山参。一个老郎中曾教他一个秘方:寻十只五寸长的雄性海马,焙干碾成灰,再将半斤罂粟壳也晒干碾成灰,拌合这两种灰,将其溶解于清水中,置人参于此溶液中浸泡三个月,晾干后长期保存。这种人参,在补元益神壮阳增精上远胜一般人参,对中老年男人有奇效。赵茂昌服过几支,果然不谬。
赵茂昌神秘兮兮地说:“这支人参非比一般,于身体的好处妙不可言,您不妨试试。”
张之洞年来常感精力不支,极想通过补品来提神培气。赵茂昌这个马屁可真是拍到点子上了。他痛快地收下。于是,两人的话题便从调补精力延年益寿开始了。赵茂昌将精心编造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张之洞听。
“武进太平桥有个老头子,今年一百零二岁了,依然耳聪目明,身体硬朗,平时生活起居,不要人照顾。今年春上,我特为拜访过他,真是名不虚传。”
“你问过他的长寿之道吗?”张之洞果然对此极有兴趣。
“问过,我去的目的也就是想从那里学学长寿之道。”赵茂昌正正经经地说,“老头子说,许多人都问这个,其实我并没有长寿之道,与大家一样地过日子。说来你们还不相信,我中年之前身体并不好,四十来岁头发就白了不少,一年到头,小病小痛也很多,不像是个能享高寿的人。六十岁以后,反倒一天天强壮起来。不怕你老弟笑话,我六十二、六十四、六十六连添三个儿子。今年最小的儿子都已三十六岁了。”
张之洞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问:“他六十岁以后接连生三个儿子,那他的老婆多大年纪?”
“我也这样问过老头子。”赵茂昌见张之洞兴致如此浓厚,说话的劲头更足了,“老头子说,五十八岁那年死了婆娘,原本不再娶了,独自过了两年后,实在耐不住孤寂。这时恰好有两个苏北逃荒母女来到太平桥,母亲得急病,无钱医治,女儿宁愿卖身救母,做仆做妾都行。别人都怂恿我,我的儿孙也没意见。这样,我就将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买来续了弦。从那以后,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好。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在以后八年里连得三个儿子?兴许是我积了什么阴德,老天爷要让我老头子人丁兴旺。说到这里,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
张之洞说:“六十多岁老翁生儿子的事也是有的,只要女人年轻,这不是怪事。只是身体越来越好,又居然活过百岁,倒是稀罕事。”
“香帅,卑职想这或许就是采补的作用了。”赵茂昌望着张之洞,眼神里似乎看不出半点淫邪的味道。
博览群书的张之洞自然知道,古代房中术中的采补一说,即年老男子与年轻的女子交合,则可以强阴补弱阳;反之,年老的女子与年轻的男子交合,则可以强阳补弱阴。据说武则天晚年面首极多,其实是想以阳之强补阴之弱,企求长寿。张之洞对这套采补之学将信将疑,听赵茂昌这么说来,采补真的可起作用了。
他说:“采补一说由来已久,老年男子讨小妾的也不少,也并不见得人人有效果,这老头子怕是命好吧!”
“香帅说的有道理。卑职后来请教太湖边一个老郎中。他说这要看女子的血气如何,若女子血气特为旺盛的话,就可以收强阴补弱阳之效。老郎中说得不错,那个老头子的续弦如今也年过花甲了,身体仍然强壮,看来那女人属于强阴一类。”
张之洞笑道:“是你亲眼所见的事实,也不由我不信了。”
赵茂昌以一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说:“香帅,假若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我来为你张罗此事如何?”
武进老头的实例的确有很大的说服力,张之洞巴望强健,也希望长寿。他满口应道:“好哇,你能找到这样强阴的年轻女子吗?”
赵茂昌收起笑语,一脸诚挚:“香帅,我赵茂昌受您多年的大恩大德,现在是开缺回籍之身,您仍不嫌弃,我即便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我要竭尽全力为您办好这事,就算是对您的一点孝敬。”
赵茂昌是如此感恩戴德,张之洞倒有几分感动了。
他是一个恩怨分明的性情中人。想起身边这么多僚属幕友,都受他恩惠甚多,就没有一个人这样真心真意知暖知痛地为他着想;还只有赵茂昌,不忘旧恩,不忘故主,实实在在地替他办事。他也想到赵茂昌可能是要因此图起复或是求什么别的。即便如此,也不是使坏心。人家真的对你好,你也应该回报回报,过两年风声平静后,是可以再用的。张之洞由衷地说:“竹君,难为你一番孝敬之心,我知道了。”
赵茂昌大喜,立即离开武昌,顺流放舟,赶回武进。他不急着把环儿送去,他要再好好调教一番。
离武进不远的扬州,是由来已久全国闻名的调教女人的地方。此处并不教女人读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典册,也不教女人三从四德、妇道女规的圣贤之教,它教的是女人应该如何服侍男人,如何博得男人的欢心。卖弄风骚、吹拉弹唱、梳妆打扮、挑逗撩拨等等,凡此种种能打动男人的心,撩起男人的性的本事,都得教授。扬州有专门调教这种女人的场所。这种女人有一个古怪名称,叫做“瘦马”。有学者研究,“瘦马”源于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至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瘦马”出门后或进妓院,或进歌楼,或做小妾,都比别的歌女妓妾要强得多。
大约在唐代时,扬州瘦马便开始出名;到了清代,由于盐商的麇集,扬州瘦马达到了鼎盛时期。赵茂昌将环儿带到扬州城,选了城里最负盛名的严媒婆家,交下一百两银子,限三个月把环儿调教成一个人见人喜的瘦马。三个月达到这个标准,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严媒婆贪这一百两银子的厚利,便一口答应下来。
三个月后,赵茂昌去扬州城再见环儿时,果然见环儿变得丰腴白嫩,在一身光鲜合身的衣裙衬托下,显得更加妩媚,尤其是她的眉目神态、举止言行,样样比先前大不一样,让人看了舒心畅意。除开吹箫奏琴一时不能见效外,她还能唱得十几支好听的曲子。又会跳舞,舞动起来,彩袖飘舞,很有几分寺院壁上画的飞天模样,直看得赵茂昌着了迷,真有点后悔,不该答应了给张之洞。先知道环儿能变得这样可爱,早该自己收了做第四房姨太太的。想起今后的官宦前途,赵茂昌硬了硬心,带着环儿上了船。
赵茂昌在黄鹤楼客栈住下。第二天便去拜见张之洞,当天晚上,张之洞在客栈里见到了环儿,顿时吃了一惊。张之洞并不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也不是见异思迁的轻薄汉,但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男人,容貌美丽姿态曼妙的女人,却不能不令他欢喜爱慕。他想起自己的三任妻子和现在身边的佩玉,在令人一眼便心迷意乱这点上,还不能与这个女人相比。他是个从不逛妓院吃花酒闹狭邪游的人,他不知道,这种让人心迷意乱的本事,正是卖笑女的特长,而从扬州教坊里走出来的瘦马,更比别处技高一筹。
张之洞十分满意。赵茂昌请他连夜将环儿用一顶青布小轿抬进总督衙门。张之洞想了想说,过两天吧!“过两天”的原因便是得先跟佩玉打个招呼。
与佩玉有十年的夫妻情意了,今天再置一房姨太太,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张之洞心有不忍。他正琢磨着拿一桩什么事来补偿佩玉,不想佩玉倒自己求上来了。想到这里,张之洞说:“老人家的心意我很理解,有一个嗣子在他们身边,也可以为你省许多心。明天,你叫你的弟弟到我这里来一下。我看看,给他个什么差使合适。”
张之洞如此爽快地答应,令佩玉颇感意外,她立即高兴地把这事告诉了父母和堂弟。
第二天,佩玉的堂弟李满库怯生生地来到督署签押房。
“坐下吧!”张之洞放下正在写批文的墨笔,招呼着站在一旁的李满库。
“小人是来听大人吩咐的,不敢坐。”
上身僵硬、两腿微微打颤的李满库巴不得早点坐下,但他嘴上仍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来。李满库是个乡下人,到武昌来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官。现在一下子见到总督大人,他如何不胆怯!尽管知道,总督是堂姐的丈夫,但堂姐是妾,而不是夫人。按礼制,妾的娘家人是不能算作丈夫的戚属的,庶子的外婆家只能是嫡母的娘家,而不是生母的娘家。老实本分的李老头也一再告诫嗣子:不能将自己当作总督的小舅子看待。正因为此,李满库对张之洞一口一声“大人”,而称自己是“小人”,同时也不敢坐。
“坐下吧。”张之洞很能理解李满库的心态,脸色和气地说,“你是佩玉的堂弟,现在又做了李家的嗣子,与别人不同。你不要拘束,坐下好好说话。”
李满库见张之洞这样和和气气地跟他说话,大为感激,犹豫一下,也便在身旁的一方小木凳上坐了下来。
张之洞仔细地看了一眼李满库,见他也还长得清秀顺眼,便说:“你读过书吗?”
“小时候,跟着塾师念过三年书,后来地里收成差,就下地干活,没读书了。”李满库说的虽是山西腔,但鼻音不太浓重,也较之一般山西乡下人的话易懂。张之洞估计他不大像个死守老家的乡巴佬。山西人有经商的习惯,不少男孩子读了几年书,初识字,会打算盘以后,便不再读书了。待到十五六岁,便跟着亲戚朋友学做生意,天南地北跑码头,极少数幸运的,就这样跑出一个大商人来,绝大多数不过是借此养家锄口而已。
“也做过买卖吗?”
“十七岁那年,跟着村里的一个远房大伯跑了三四年码头,后来,大伯折了本,我也就回家了。”
果然不出张之洞所料。他知道这三四年跑码头是一段很重要的经历,可以长眼界,学知识,比起那些从未出过家门的乡下人来说,李满库肯定要强得多。
“后来又做些什么事?”
“在家种了两年地,又到外村一家票号老板的账房里做了四年的小跑腿。”
“好,好。”李满库虽有点紧张,但话说得流畅清楚,张之洞对李满库的经历颇为满意,心里已有了主意。“今年二十几了,娶了媳妇吗?”
“二十六岁了,前年娶的媳妇。”
张之洞点点头说:“好,明天大根带你到织布局去做事。”
“谢谢大人的恩典!”李满库大喜,忙离开凳子,连连鞠躬。
“织布局是个大有出息的场所,好好干,会有前途的。但先得从最苦最累的事干起,不可投机取巧。”
“是,是。”李满库连连点头哈腰。
“满库。”张之洞站起身,以亲切的语气说,“你要知道,本督办了这多洋务局厂,还从没有招一个三亲六戚的,要说因裙带关系进局厂的,你是第一个。这完全是看在你的嗣父李老先生的分上。佩玉不能常在二老的身边,你这个做嗣子的不要辜负了二老的期望,要尽人子之责。”
“大人请放心。”李满库说,“大人的恩德和教导我都记住了,从今往后,我对嗣父嗣母,会比对我的亲生父母更亲。”
“你去吧!”
张之洞目送着李满库走出签押房,心里想,虽然因李满库而破了自己的规定,但此举却谢了佩玉的父母,而且也为环儿的进府铺平了道路,还是值得的。此时的张之洞没有想到:缺口既然打开了,日后就会越来越大,南皮的远亲、贵州的近属,以后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武昌投靠,就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辞谢了,只好陆陆续续地予以安排。上行下效。总督如此做,司道府县更明目张胆地公开走私,滥进乱进之风本已成灾,到后来,更坏得不可收拾。一个个、一群群、一批批莫名其妙的人,皆因沾亲带故的关系涌进各个局厂。局厂仿佛成了一个永远舀不完的粥锅,只要挨得上边,尽可放心大胆、肆无忌惮地拼命舀。张之洞更没想到,就是这个老实巴交的李满库到织布局后,被旁人以总督小舅子的身分看待,后来居然和别的一批蛀虫一道,硬是把个好端端的织布局给彻底弄垮。
第二天,李家二老亲自来向张之洞表示谢意,佩玉也因了却老父的一桩大心事而格外高兴,趁着这个极好的气氛,张之洞将环儿的事告诉了佩玉。佩玉先是一愣,很快也便想开了:他身为总督,三妻四妾本可听他的便,莫说自己身为妾,就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室夫人,总督丈夫要纳妾,她能阻止得了吗?与其无谓地吵闹,不如欢欢喜喜地接纳,为自己日后留一条退路。
佩玉平静地说:“我年龄大了,身体不好,照顾不周,你身边早就该添个人手了。什么时候进府,这个事交给我来办,我要把它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千万不要热闹风光!”佩玉这个态度,反而让张之洞心中有些歉意。他急切说,“纳进一个小妾哪能热闹风光,越平淡越好。”
“房子总得布置一下吧,床呀,梳妆台呀,这些也得置办吧!”佩玉似乎比他本人还要热心。“三天吧,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会和大根夫妇把这事操办得熨熨帖帖的。”
张之洞感动得拉起佩玉的手,涨红着脸说:“佩玉,你这样的贤惠,真不知叫我如何感激你为好。她年轻不懂事,进府后凡事还要靠你指点关照。至于家事,还是像过去一样,一切由你为主,决不会让她插手的。”
佩玉不吱声。张之洞发现自己滚烫的双手所握的,竟是一只从冰窟里取出的玉如意,炽热的心立即凉了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