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府的两台丧事折腾个把月后,一切又复归于平静。龟山及大冶、马鞍山的三处施工在热火朝天地开展,白花花的银子每天水一样地从库房里流出。眼看鹿传霖借的十五万两银子即将告罄,海军衙门的专款仍没有拨下,张之洞开始着急,心情也随之变得烦躁起来。不少僚属幕友都会无缘无故地遭到他的训斥,有几个性格刚烈的师爷受不了他的无礼,干脆请长假回家去了。桑治平这几个月一直在悉心教读二公子仁梃。唐夫人生的仁梃今年晋二十,仍没有中举,明年又逢乡试了,桑治平和他们父子心情一个样,盼望他明年乡试告捷。来武昌半年了,仁梃闭户不出,发愤苦读,学生如此用功,老师当然不能懈怠。办铁厂所遭遇的种种不顺,桑治平自然都清楚,他也正为东家的大事着急。
转眼到了初秋,荆襄大地令人难耐的酷暑已经过去,早晚凉风习习,正午时光也不很热了。趁着一天张之洞心情较好的时候,桑治平提起一桩他思之已久的事。
“有一个地方,我想你一定会愿望去的,今日有空,我陪你去看看如何?”
“什么好去处?”
“胡文忠公祠。”
张之洞果然立时来了兴致:“一到武昌,我就想去看看文忠公的祠,这些日子给铁厂弄得六神无主,差点给忘记了,亏你想起。”
“我已打听到在城南磨盘巷,但不知怎样走。”
“我知道去。”
桑治平惊道:“你怎么知道去?”
张之洞笑道:“你忘记了?同治七、八、九三年,我在湖北做学政,仁梃就出生在武昌城。”
桑治平也笑道:“真的哩,是我一时懵懂了。武汉三镇,你是二十年后又重游。”
张之洞说:“吃过午饭后,把大根带上,就我们三人去看看,再不要惊动别人了。”
吃过午饭,张之洞身着便衣,由桑治平陪着走出督署。大根照例身藏暗器,短衣绑腿,做仆人状紧随其后。三人一路穿街过巷,向城南走去。
武昌城北临长江,西门南门乃是通往湘粤大道的出口。东北一带乃码头所在地,货物集散,人员游动,场景喧腾杂乱,是脚夫、流氓、乞丐的麇集之处。武昌的商业繁华区在城南。这里店铺林立,百货充斥,街巷交错,人口稠密,配合商务活动而起的酒楼、妓院、戏园子随处可见。尽管三楚大地到处都是饥饿、贫困,但武昌连同对岸的汉口、汉阳城里,却又是畸形的繁华,银号金铺里尽皆肥马轻裘之辈,酒楼妓院中多醉生梦死之徒。
南门大街右边的一条窄窄的小巷便是磨盘巷,张之洞、桑治平来到祠堂前。只见一道一人半高的青砖砌成的四方围墙,围住一个小院落。院子正中是一座虽不高但占地也还宽阔的青瓦青砖木柱木梁的厅堂。一边有四五间低矮的小平房。院子里杂草丛生,几只母鸡在到处觅食,却并不见人影。
砖墙上泥浆剥落,砖缝中时见青苔壁虎,灰暗冷落中透露出浓厚的衰败之气。祠堂大门门额上的“胡文忠公祠”竖匾,也是油漆斑驳,蛛网四结,两边楹柱上依稀可辨当年曾国藩赠给胡林翼的联语:舍己从人,大贤之量;推心置腹,群彦所归。
他们迸了祠堂。祠堂中间是一个大厅,东西两厢有着四间小房。大厅正中是一幅胡林翼的半身画像:圆形脸上微露着笑容,三绺稀疏的胡须挂在下巴和两耳之下,穿戴一品官服。画像被烟火熏得黑黄黑黄的。张之洞仔细地端详着,脑子里竭力回忆恩师的形象。他觉得这幅画像与恩师先前的模样相差很大,分明是有意美化了。像前砖砌的平台上竖立一座二尺余高的神主,上面写着:太子太保衔赠总督湖北巡抚胡文忠公讳林翼之位。两边还有一大堆高高低低乱七八糟的神主,显然是当时一批死在战场上的高级军官的牌位。能在死后入祀胡林翼祠,这是对死者的一种褒奖。
神主的前面是一个极大的长条形石炉,这是香炉,但上面连一根竹签子都没有。石炉与平台之间摆供果烛台的供桌也不见了。再看两边的厢房,只有一问空闲着,其它三间都堆积了篾箩、麻袋、木箱,看起来不是祠堂的厢房,倒是存放什物的仓库。这就是阔别二十年,一直在心中视为圣地的恩师祠堂么?张之洞呆望着眼前那座灰蒙蒙的胡林翼神主,简直不敢相信。二十年前做湖北学政的时候,他曾多次前来瞻仰过。那时的光景,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当年的胡文忠公祠可是城南一大景观。整个磨盘巷没有一个闲杂百姓居住。新湘军的三个哨官兵驻扎在此地。巷子里干戈林立,旌旗飘舞,一派兵营气象。胡文忠公祠里里外外整齐干净,油漆鲜亮,一年四季香烟缭绕,灯火长明,供果不断,凭吊者川流不息。那种崇高庄严肃穆的气氛,令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能不对祠主顶礼膜拜。
那时距胡林翼病逝不到十年,无论湖广总督还是鄂省三宪,不是出自湘军系统,便是与湘系有着密切关联的人。曾国藩还健在,湘军虽十裁八九,但从湘军中走出的人员仍占据着各省文武要津,尊崇胡林翼及千千万万为那场战争丢掉生命的湘军官兵,不仅是为了缅怀先烈,更是为了保障未死者的既得利益。当时异乎寻常的崇祀,是可以理解的,但仅仅只过了二十年,它不应该冷落颓圮至此呀!
张之洞的脑子里,突然间冒出胡林翼咸丰六年寄给他的题为《武昌军次>的七律来:
十万貔貅会武昌,天时人事两茫茫。
英雄热血吴江碧,丑虏妖氛楚塞黄。
虎帐夜谈窗挂月,霓旌晓发剑飞霜。
相期尝胆歼狂寇,愁看东南满战场。
这就是恩师从长毛手里夺回的武昌城,如今对待恩师的态度吗?当年跟随恩师光复武昌的湘军官兵,应有不少人仍在人世,统帅的祠堂尚且如此冷寂落寞,那些普通战死者的遗属境遇岂不更可悲?是人间无情,三十年的光阴足可以将赫赫战功冲刷得无迹可寻,还是当年那一时的战功本就不值得长留天地间?若说胡文忠公这样的人都不值得久传,那事功勋名还有追求的必要吗?
桑治平见张之洞无语久伫,知他必为祠堂的败象而神伤,景况之糟也出于他的意外。他悄悄吩咐大根出去买些灯烛果品来,顺便把守祠堂的人叫来。
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拖着一只跛脚的男子进来,那跛子见到张之洞,跪在地上大声说:“不知制台大人驾到,小人有罪!”
显然是大根刚才训了这人几句,又透露了张之洞的身分。张之洞望着跛子,问:“你是守祠堂的?”
“是的,小人在这里守祠堂。”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湖南来的吗?”
“是的,小人是湖南益阳人。”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回制台大人的话。”跛子心神已安定下来,按照官府的规矩回答,“小人名叫胡家信,是文忠公的远房本家。早先本是小人的伯父在这里看祠堂,小人一直跟父母住益阳乡下。八年前伯父去世,小人从益阳来到这里,接替伯父看祠堂。”
张之洞说:“二十年前我来过这里,祠堂好像有四五个人在看,那些人呢?”
“回大人,”跛子答,“原本是有五个人,都是从益阳乡下投奔文忠公的。因在打仗中受了伤,或断手或残脚,蒙文忠公家人照顾,在这里看祠堂。官府每人每月发两吊钱,我的伯父是其中一个。刚开始几年,官府按月发,后来总是拖欠,也无人管。这样拖了三五年,有人呆不下去,走了。到后来,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伯父一人。伯父打断了两条腿,离开祠堂无处可去。他靠着每年死皮赖脸向官府讨来的几吊钱勉强度日,临死时他叫我来接替。他说,好歹这里有几间房子可以安身,多少也有几吊钱,你可以再找点门路赚几个,总比在益阳乡下强一点。”
张之洞心想:怪不得祠堂弄成这个样子,连几吊薪水都不发,他怎么会用心来看管?湖广官府眼里,哪里还有文忠公一丝半点地位?
张之洞指了指房里堆的杂物问:“那是些什么东西?”
跛子瞥了一眼后忙说:“回大人,这些东西都是别人寄存在这里的货物,小人也是没有办法,靠收几个租钱过日子。”
张之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问:“我记得二十年前祭堂上有一尊胡文忠公的泥木塑像,怎么不见了?”
跛子答:“原本是有塑像的,四年前,一群绿营兵喝醉了酒,在祠堂打起架来,把文忠公塑像打得一塌糊涂。小人禀告官府,官府不闻不问。小人拿不出钱来为文忠公重塑,只好用一吊钱请个画匠画了一幅文忠公的像。”
原来如此!相对于官府的淡薄无情来,这个跛子还算是有点情义。
这时大根捧着一大把灯烛果品进来了。桑治平说:“张大人要祭奠胡文忠公,你把灵台左右清理一下,再把那间厢房打扫好,烧点开水,也让张大人坐下歇一歇。”
“是,是。”跛子答应着出了门。
片刻工夫,跛子重新走进来对张之洞说:“请张大人到外面院子稍坐一会,小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张之洞、桑治平走出祠堂。只见院子里已摆好一张小四方桌,方桌上摆上了茶点,旁边放着四条凳子,张之洞等人坐下。跛子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屋里忙碌着,才一袋烟工夫,当张之洞、桑治平再次走进祠堂时,与刚才大为变了样:灵台上的大大小小的神主已重新摆过,这些神主围绕着胡林翼的牌位,按大小高低井然有序地分立两旁。三十多年前,这些人都一个个活生生地恭立在主帅的旁边,议论战事,等候将令,而现在,统统成了一座座木牌子,怎能不使人感慨唏嘘!
抬头看胡林翼的画像,四周的蛛网也给抹去了,只是黑黄黑黄的烟灰尘土无法清除。这是岁月留下的积淀,岂是人力所能掸抹?长形供桌也不知从哪里拱出来了,上面尽是斑斑驳驳的油渍裂缝。大根带来的各色瓜果已被几个碟子装好,石炉已摆正,上面摆起了燃着火光的白烛黄香,烟雾袅袅,香气弥漫。有了这一股迷迷蒙蒙遮遮掩掩的烟雾气,祠堂仿佛立时神秘起来、崇高起来。恩师的祠堂应当长年四季都是这个模样才对。张之洞喃喃自语,从石炉里拈起三根线香,跪在临时摆好的棕垫上,向着胡林翼的画像和神主磕了三个头,然后挺直着腰膀,默默祷告:
“恩师在上,托祖宗神灵保佑,托恩师之福,弟子今天终于能以两湖之主的身分前来祭奠。祠堂这般冷清,想必您在天之灵深受委屈。弟子既为两湖之主,就不能眼看这种景况继续下去,务必重修祠堂,改换旧貌,让恩师神主面前日日鲜花供果,夜夜烟火缭绕。愿恩师在天之灵安息,愿恩师庇佑弟子在两湖的事情顺利成功。”
张之洞祷告完毕起身。桑治平也拈了两根香,跪在棕垫上,向胡林翼磕了三个头。
这时,跛子在旁边说:“厢房里已摆好茶水,请张大人进去歇息。”
那间惟一没有堆放杂物的厢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刚才放在庭院里的那张小方桌,连同桌上的茶点及矮凳都端了进来。大根和衙役在祠堂外面游弋,桑治平将厢房门虚掩后,坐到小方桌边,向张之洞建议:“我想应把这个祠堂好好地扩建一番,我看了围墙外边的情况,不需要动迁民居,便可将范围扩大两倍。”
张之洞说:“扩大两倍,有这个必要吗?我只想把它修缮一下,再给文忠公塑一个金身泥像,取代那幅画像。”
“塑个身自是应该的。我建议扩大两倍,不仅仅为了尊崇胡林翼,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桑治平端起茶碗,悄悄地说,“武昌城里应当有一座贤良寺。”
一提起贤良寺,张之洞立刻就想起那座花木掩映的小别墅,想起清风阁里与堂兄的亲切密谈,想起在那里初识桑治平。京师贤良寺可不是一座单纯的驿馆,它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政治场所。联络声息,秘密会谈,安置绝密人物,包括中枢要员的暂时隐栖,都是贤良寺的职责。倘若武昌城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处所,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单独建,自然引人注目,招人非议,将它隐于胡文忠公祠堂里,便有诸多方便。望着桑治平眼内闪烁的神采,想起他突然提出的来祠堂的动议,张之洞突然悟到:桑治平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在这里对我说。于是兴奋地说:“将文忠公祠堂扩建为类似京师的贤良寺,这是一个好主意。仲子兄,我们很久没有好好地说说话了,关于这件事,我想你一定有不少新的想法。祠堂内外无碍事之人,就不妨敞开胸怀来谈谈。”
“这几个月来,我走遍武汉三镇,深感此地江山形胜,风水绝佳,是个出大才干大事的地方。怪不得古时杜预、羊祜,今世胡林翼、罗泽南都在此地建立了不世功勋。朝廷放你到武昌来做湖督,真是为你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舞台,若善加利用,杜羊胡罗之功亦可再出。”
“武汉三镇是个军事要冲,要说建军功,的确是个好地方。”张之洞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现在要办的是洋务,怕不见得有多少优势。腹省干线眨眼间就吹了,铁厂这事,看眼下情形,也不知何年才能建起,胡罗之功,怕是难以后继。”
“不然。”桑治平断然说,“武汉三镇气势很好,是英雄豪杰的发祥之地。依我之见,铁厂一定可以建成,腹省铁路过几年也会开工的。今日天下形势,已是外重内轻、强枝弱干,为有志督抚提供了做大事业的可能。但督抚要做大事业,一要占据重镇。海内重镇,京师之外,当数保定、江宁、广州、兰州几处。武昌地处腹心,交通便捷,素有九省通衢之称,更有其他重镇不及之处。胡罗以此成大业,非惟人和,更仗地利。二是要长时间的经营。本来治理一方水土,没有一段长时间是不行的,勾践说越国要强盛,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需二十年时间。自古以来,朝廷为防地方大吏培植亲信形成自己的势力,故而频繁调动,这就使得地方大员们不能有所作为。当然朝廷本来就不指望疆吏有所作为,只要稳定秩序,交粮交税就行了。近世于此有些变化。”
张之洞双目炯炯,显然对此极有兴趣。
“前朝前代不去说,就拿国朝来说,督抚在一个地方任职十年以上极为少见,近几十年来则打破了这个贯例。左宗棠从同治五年起任陕甘总督,直到光绪六年,一任十五年。李瀚章同治六年起任湖广总督,直到光绪八年,一任十六年。李鸿章从同治九年起任直隶总督,直到今天已在直督位置上坐了整整二十年。”
先前对此没有留心,经桑治平这一指出,倒真的是这么回事。李鸿章还不到七十岁,身体硬朗,直督这个位置说不定还有十年八年坐,一坐这么多年,的确罕见。
“李瀚章本是庸才,只是沾着乃弟的光,才有这好的命,他辜负了两湖给他提供的条件。若说左宗棠、李鸿章,真是得亏了长期稳定,才在兰州和保定做出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业绩。而陕甘、直隶也便真正成为大清国的国中之国了。”
“国中之国”!张之洞猛然想起阎敬铭那年在榆次驿馆的深谈,他说胡林翼之所以成就事功,第一条便是将湖北变成国中之国。
张之洞兴奋起来说:“仲子兄,我知道了,你今天之所以让我来文忠公祠堂,就是让我重温文忠公当年将湖北建国中之国的历史!”
“对呀,就是这个意思!建国中之国。”桑治平再次将这四个字强调了一下。
张之洞说:“建国中之国,按你的说法,除占据重镇外,还要有长时期的经营。但这点掌握在朝廷的手里,并不是由自己所能决定的。”
桑治平说:“掌握在朝廷手里是不错,但人为之力要起作用。我想长期固定在一个地方的最大可能,便是不断地在这里兴办大事。”
张之洞笑道:“你我不谋而合了。”
“铁厂是件大事,要办多年。铁厂初具规模后,就办枪炮厂。再办织布厂、纱厂、制麻厂,过两年就得把腹省铁路再提出来。你张香涛在两湖热火朝天地办大事,朝廷满意,不想调,你经办的事情别人插不进手,也不能调,这不就长期经营下去了!”
张之洞说:“我为了强国富民,要大办洋务,你为了要让我长保湖督,也要大办洋务,这是应了一句老话……”
“殊途同归。”桑治平替张之洞点明了结穴。
二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眼下困难太多了,银钱紧绌,工匠缺乏,湖北抚藩臬三大衙门都不支持,铁厂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办得起来。”
“银钱、技师都是困难,但最主要的困难还在于湖北省。”桑治平收起笑容,严正地说,“当年胡林翼带兵打仗,若没有官文的支持,则事事难成。因为官文是制军,军事上的事由他做主,情势迫使胡林翼要出下策笼络官文。今日你要兴作,没有湖北抚藩的支持,也很难成事,因为钱粮在他们手里;即使海军衙门同意拨给你银子,这银子也要由湖北藩库出,只不过在上缴的数目中划出这部分罢了,这已是近几十年来的通例。所以,归根结底还得靠湖北。”
张之洞不怿地说:“文忠公当年以认官文姨太太为干妹的做法,其心可悯,但这点我张某人做不到。谭继洵由姨太太扶正的夫人,今年也只四十几岁,但要我认她做干妹,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
“香涛兄,你也太拘泥了!”桑治平失声笑了起来,“官文是满洲亲贵协办大学士,又是从荆州将军调到武昌的湖广制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在胡林翼之上。谭继洵怎么能跟他比,何况如今你身为制台,也不能低这个格。你难道不记得那年阎丹老对你传授的胡林翼治鄂秘诀吗?”
“你是说‘包揽把持’这四个字?”“对。胡林翼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是包揽把持。手腕可以不同,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行。你无需效胡氏故伎,眼下有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若利用得好,也可达到这个目的。”
张之洞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仔细说。”
“这个机会便是因黄彭年的去世而造成的鄂藩缺位。”桑治平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若新任鄂藩与你同心同德,湖北的阻力就要小得多。”
“你说得很对!”张之洞觉得自己的心扉被打开一点,一束阳光射了进来。
“趁着朝廷尚未定下人的时候,提出一个鄂藩的人选来。你心里有合适的人吗?”
张之洞默默地在心中将平日贮藏的人才夹袋调了出来,一个个地排列着。“我看还是王之春这个人比较合适。此人器局开张,热心洋务,办事干练,与盛宣怀、郑观应等人也很熟,今后可以借助这层关系与洋人打交道。”
“王之春是个做事的人。”桑治平与王之春同赴越南考查,对他比较了解。“还有一点,他是你在广东一手从雷琼道提拔为臬司的,这次你又将他擢升为藩司,他自然是对你忠心耿耿。”张之洞一边思忖一边说:“广东方面情形也较为复杂。巡抚一职一直由游智开护理。游智开已过七十,最近又病得厉害,他向朝廷具折请开缺回籍,估计朝廷会接受。若王之春不离广东,极有可能升藩司。让王之春自己挑,跟李瀚章,还是跟我,他自然会愿意跟我。王之春要是来湖北了,谁又去广东呢,也得帮朝廷物色一个来。”
桑治平沉思片刻说:“我有一个主意,推荐臬司成允去广东做藩司,这有两个好处。一则成允是世铎的远亲,世铎会愿意帮他,他自己京师门路也熟。若你向他表示要荐举他去广东做藩司,他一定会倾力在京师活动,促成此事,王之春从广东调来湖北事就好办多了。二来可腾出鄂臬一职,再招来一个同心同德的人。谭继洵虽对洋务不热心,但此人是个本分君子,且年老气衰,干不了大好事,也干不了大坏事。他不过是求平安无事保头上的乌纱帽而已。若藩、臬齐心支持你,他也不会从中作梗,上次他最后还是同意拿出十万银子来,便是最好的说明。”
“这样移动一下,我得力助,成允得升官,一石双鸟,好极了!”张之洞兴奋地说,“臬司我已有一个好人选。江西义宁人陈宝箴,十多年前我在京师就认识他。此人器宇宏阔,能办实事,我多次向朝廷保举过他。三年前在浙江按察使任上被人无端弹劾,现在京师赋闲,正好让他到武昌来顶成允的缺。”
“你此时保荐陈宝箴,无疑雪中送炭,他自然感激不尽。”
“那就这样定了,这道折子得赶快上。”
二人正要起身,走出厢房,突听得祭堂里有人在似吊非吊似哭非哭地喊道:“润芝先生,为了一点蝇头之功、萤火之名,你五十岁就死了,值得吗?”
张之洞轻轻地说:“好像是吴秋衣在说话。”
“这是个极有趣的人,我去会会他。”
“不要打扰他,且听他说些什么?”
两人侧耳听时,只见沉寂一会的祭堂里,又响起了浓重的四川口音:“润芝先生,我是四川的一个布衣小民,久闻您的大名,这次来武昌,特为到此来看看你的祠堂。世上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自己也一定以伟男子自居,殊不知,都大谬不然。”
张之洞听了这话,眉头皱紧起来。桑治平却因此更增加了兴趣。
“你若不死的话,今年还只有八十岁,正是儿孙满堂、四世同乐的时候。春风观花,冬日晒背,与邻下棋,含饴弄孙,人生有几多乐趣可供八十老人享受。你却为筹谋粮饷,为调和人事,为算计别人,为卫护爵禄而日夜不安,终于呕血而死,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你以为你是为了朝廷百姓,而今,朝廷依旧腐败,百姓依旧困苦。你以为你是为了自己的身后之荣,而今才过三十年,你的祠堂便已颓废如此,冷清如此!再过三十年,怕连这个祠堂都不复存在了,谁还知道有你这个胡宫保胡文忠公!人生只有这一回,你不舒心畅气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偏要天天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用三十年阳寿换取这一座冷庙、半幅画像,你值得吗?我的润芝老前辈呀!”
祭堂的大声喊叫停止了,从脚步声听得出,说话的人正在向门外走去。桑治平说:“我们出去和他聊聊吧。这个老朋友是个有自己头脑的人。”
张之洞凝神片刻说:“让他走吧,不要坏了他的情绪,改天我们再到归元寺去看他。银子还没消息,我现在最想的是这桩事,不知是卡在户部,还是卡在海军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