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号开出港口,来到深海,以便让坐在检阅桌边的奕譞等人观看舰艇的操练。按照先宾后主的传统礼数,远道从吴淞口开过来的南洋快艇先做表演。这三艘快艇,分别为开济号、南琛号、南瑞号,是两年前从英国买进来的。这三艘快艇规模不及刚从德国买来的远字号三艘,但它们速度快,行动轻巧。黄翼升身穿从一品武官袍褂,前胸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绣獬补子,挺直腰板,站在指挥舰——开济号船头上,手里高举一面黑底黄边海牙滚龙旗,远远地向镇远号开过来,身后紧跟着南琛、南瑞两艘快艇。
开济号开到离镇远号一箭远的海面上,黄翼升弯腰向醇王行了一个鞠躬礼,同时口里喊道:“长江水师提督兼南洋水师大臣黄翼升参见王爷!”
抬起头后,他将手中的指挥旗一挥舞,开济号便箭一般地飞驰起来,南琛、南瑞也同样全速运行。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三艘南洋快艇一会儿成品字形,一会儿成一字形,一会儿成川字形,不断地交换位置。队形表演后,接下来是实战演习。黄翼升手里的指挥旗在不停地挥舞着,一发接一发的炮弹,从船头船尾不断地射向天空,然后落在远处的海面上。三艘快艇表演一个多小时后,再次聚集在镇远号船头的海面上。黄翼升伫立向奕譞报告:“演习完毕,请王爷指示。”
奕譞很高兴,连声说:“好,好!”并让身边的一个大嗓门北洋管带传他的话:“王爷说,南洋快艇操演得好,有赏!”
奕譞转过脸对李鸿章说:“黄翼升本是湘江上一个一字不识的船老大,想不到六十多岁的人,居然能把洋船指挥得这样好,实在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李鸿章忙点头附和。其实他心里清楚,黄翼升根本不懂指挥洋船,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真正的指挥者是他身后那个红毛蓝眼的英国佬。曾老九以二万银元的年薪将他从利物浦聘来做南洋水师的教头。
接下来是主人北洋水师的表演。北洋水师不愧为三大水师中的龙头老大,二十年来,在李鸿章的苦心经营下,无论舰艇的数量质量,还是水师官兵的才能待遇都要明显地优于南洋和福建。参加这次操演的十五只舰艇,更是集中了北洋这两方面的优长。当丁汝昌将这十五只舰艇齐刷刷地开到镇远号面前时,奕谡和所有检阅者立即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一支实力强大的舰队!
北洋因为有十五只舰艇,故他们的队形操练,较之南洋的三只远为壮观、复杂和多变。首先是全队出动。他们或作一字长蛇,或作方形矩阵,或作三角连环,都有一种劈波斩浪、势不可当的巨大威慑力。在辽阔的海面上,将平静的渤海湾扰得波涛汹涌,上下翻腾,倘若真有龙王和海底龙宫的话,这个下午必定是他们恐惧不安人人自危的时候。
队形操完后,北洋的实战演习更为精彩动人。他们的火炮不是空对空,而是真打实轰。辽远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排张满白色风帆的大木船,在海风吹拂下,不停地左右摆动。为了让检阅者看得清楚,李鸿章在奕譞、善庆面前摆了两只单筒望远镜。奕譞拿起尺把长犹如楠竹竿似的望远镜来,远处鼓着白帆的木船立时显得清清楚楚了。只听见一声炮响,一只木船应声倾斜,船身着火,布帆被烧,很快这只船便沉没消失了。
“好!”奕譞不觉叫了一声。放下望远镜,他关切地问身边的李鸿章:“船上的人呢,他们不被炸死了吗?”
李鸿章笑着说:“王爷,船上的人早就走了。操练时拿人的性命来玩,那我李鸿章不要短阳寿吗?”
正说着,又是一声炮响,远处又有一只木帆船着火。善庆和其他人一齐叫起好来。
奕譞重又拿起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射出,木帆船一只接一只地消沉。一个小时后,海面上的白帆船全部消失殆尽。
奕譞放下望远镜,升起大拇指对李鸿章说:“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北洋炮手尽皆纪昌、养由基!”
正说得高兴,不料渤海湾顿起狂风,镇远号突然间左右摇荡起来。奕譞和众人一样,在座位上不停晃动,李莲英赶紧双手扶着。但李莲英自己也站不稳,一边抚着奕谖一边自己也在摆动。奕譞本来身体弱,又加之中午吃的西餐,吃时味道很好,过后腹中便觉不对劲了,加之没睡午觉,经不住这几次摇摆,他已觉得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难受得很。又一股狂风吹来,镇远号剧烈地摇动一下,奕谡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来。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呕吐,中午吃的牛排、喝的牛奶全部从肚子里跑了出来,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吓得李鸿章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赶紧叫来几个人把奕譞稳住,由李莲英背着进了船长室,将衣服脱下让他平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后,奕谡觉得好多了。李鸿章这才命令将镇远号向港口开去。舰艇以最慢的速度缓缓地开着,奕譞睡在装有弹簧的西式床上,感觉越来越好,不知不觉间,安然入睡了。李莲英想:往日在驿馆,想说话一直没有机会,今儿个在镇远号上,正是天赐良机。
到了港口边,天色已近黄昏,李莲英悄悄地拉了拉李鸿章的衣角:“李中堂,王爷睡得正好,让他睡一会儿,醒了后再扶他回驿馆。您让船上的人该回去的都回去,您和我两人陪着王爷坐一会儿,行吗?”
一直在戒备李莲英的李鸿章一听这句,便知道这位大内总管今天一定有事了。他马上心领神会,让善庆和所有检阅官员以及其他人员都下船,只留下管带、轮机手、厨师和自己随身的跟包,一共不过七八个人。半个钟点后,喧闹的镇远号安静下来,管带将船上的电灯全部开起。在夜色的笼罩下,日间那个铁血壮士似的炮艇已不复存在,灯火明亮的镇远号宛如一位雍容丰韵的阔太太,流光溢彩,美丽多情。
见床上的奕譞正在匀称地发出鼾声,李鸿章对侍立一旁的李莲英轻声说:“王爷睡得很好,这里暂时让我的家仆代为照料一下,李总管请去餐厅吃晚饭吧!”
“多谢中堂的美意。”这一安排正合李莲英的心思。
在管带的带领下,李莲英跟在李鸿章的身后,来到另一间小房子,这是舰艇专为管带、副管带设计的小餐厅。这里完全按西式餐厅布置,虽狭窄一点,但精致、协调,氛围很好。
管带亲自送上全套中国饭菜酒水,然后把门带上,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以前在海船上吃过饭吗?”李鸿章亲自为李莲英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李莲英赶紧双手接过,连连说:“中堂大人为奴才倒酒,这哪里是奴才所能承担得了的。奴才平生第一次坐海船,在海船上吃饭,也是平生第一次。”
“今天我们以朋友身分一起喝酒吃饭,不要拘礼节。李总管。”
“您还是叫奴才李莲英吧!这样叫,奴才反倒心里自在些!”李莲英打断李鸿章的话。
“哪儿的话!你到天津来,就是我的客人,哪有直呼其名的道理!”李鸿章的态度似乎很诚恳。“你平日在宫中见到我,以为我很讲礼数。其实,我是一个最不讲究礼节礼仪的人了。”
“中堂大人是大英雄。世俗之礼都是为常人设的,凡大英雄都不必遵循。奴才也听说过中堂大人平常洒脱大度,奴才是从心里敬佩中堂大人这样的大英雄。”
李莲英这几句话并非全是客套,朝中像李鸿章这样文武兼资的大臣,倒真是凤毛麟角。他一向都对李鸿章另眼相看。
“你这话真说到家了。”李鸿章心想:李莲英还知道说“大英雄不必循世俗之礼”的话,可见此人是有些见识。
“来,再喝一杯!”
“奴才一向不喝酒,中堂大人,请您宽恕奴才。奴才慢慢地把这杯酒喝完。”
李莲英的脸色已泛红,看来是真的不善饮。李鸿章怕奕譞很快醒过来,他不想再跟李莲英多说废话了,必须抓紧时间说点有用的话。
“李总管,你看今天北洋水师操演得如何?”
“精彩,精彩,大人统领下的北洋水师真是天下雄师!”李莲英恭维道。
李鸿章对今天的操演很满意,笑着对这个名为醇王奴仆实为太后特使说:“北洋水师能有今天,全托太后、皇上的洪福。”
李莲英也不想转弯抹角,他也要趁着这个好机会完成太后交给的重任。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平时尽管从不过问国家大事,看起来像个本分太监,其实他对官场最高层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为平时读折和旁听的缘故,他知道许多别人所不知的事情。为了让李鸿章就范,几天来他使尽脑汁在想主意,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缺口。他若无其事地问:“中堂大人,这三艘从德国买来的炮舰花了多少银子?”
“六百五十万。”李鸿章随口答道。
“三艘六百五,一艘二百多。”
李鸿章说:“镇远号贵一点,二百四,定远号二百一,济远号二百,一共六百五。”
一直挂在李莲英脸上的谦卑笑容不见了,他有意轻声问:“中堂大人,这事是谁在中间牵的线?”
“天津电报局的督办盛宣怀。”
李莲英把头伸过去,做出一副很关心的神态来:“中堂大人,盛宣怀可能在这中间玩了手脚。”
“怎么啦?”李鸿章显得颇为惊奇,疑惑的目光盯着李莲英那张一旦不笑便很难看的脸。“你是说,这三艘船没有六百五十万,盛宣怀从中贪污了?”
“有可能。”李莲英的脸色仍然不好看。“去年,德国公使陛见老佛爷。老佛爷问他,买一艘德国造的最新式的军舰要多少银子。公使答,目前最新式的炮舰,如果买法国的要二百五,买英国的要二百四,如果买德国的,同样性能,只要二百万,如果是卖给中国,看在太后的圣面上,还可以再优惠。镇远号用了二百四,是花英国的价买来的,吃亏了。”
李鸿章听了李莲英的这番话,心里暗自吃惊。李莲英过去在他的印象中,只是一个贪钱财会逢迎好使两面手法的小人而已,没料到此人如此精明强识,而且如此准确地选择要害之处下手,厉害!北洋有购洋船的打算,盛宣怀立即向他推荐德国船,说同样性能的船,德国造的可便宜二十万。李鸿章本是一个精明人,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玩手脚。他不轻信盛宣怀,暗中打发人直接询问法、德、英三国船商,证明盛说的不假,便委托盛去办。不久,盛办成了此事,悄悄地对李说,三艘船明价六百五十万。这个价和法国、英国差不多,用来向户部报销;实际收钱六百万,那五十万做为回扣。另外,三家船厂的船主感谢中堂的惠顾,另外凑了三十万送给中堂个人,请以后再多多关照。盛宣怀还十分恳切地说,北洋要办的事很多,中堂个人要办的事也很多,都要银子,务请把这八十万全数收下,不要对户部说起。他也决不会跟谁说起。李鸿章觉得盛宣怀会办事,于是就这样定了。三个月前,盛宣怀前往德国,办妥了这件交易,真的把八十万银子打到李鸿章私人账户上去了。李鸿章于是从中拿出十万奖励盛宣怀。听了李莲英这番话后,他明白,凑给他三十万这件事,其实是船主自愿做的,说不定盛宣怀促成了这笔生意,那三家船主也凑了三十万给他。但此事绝不能让这个太后的耳目获得任何把柄。
他灵机一动,嘿嘿笑了两声说:“德国公使对太后说的话不错,我们这三艘船,买船的价的确只用六百万,那五十万是用在火炮上去了。一是三艘船共增加八座炮,另外,所有的火炮都用的克虏伯厂的最新造出火力最大的钢炮!故而多花了些钱。不过,李总管,你提醒得很重要,说不定这些炮不值五十万,盛宣怀那小子在中间玩了手脚,我要好好地查查账。”
李莲英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盘计着:人说李鸿章厉害,果然不错!他在大炮上来糊弄朝廷,倒也不失为高招。但思忖半天才回我的话,不明摆着在思考对策吗?“不过”后面的话,就是明显的心虚表现。
他也干笑了两声说:“哦,原来这三艘船多装了八座炮,这一点奴才没想到。不过,这事中堂大人今后还得专门具个折禀告老佛爷,万一被哪个小人先告状,反而不美。老佛爷是宁肯亏自己,也是舍得拿大钱用于海防的。若是她知道受了骗,心里自然不舒服。”
李鸿章品出了这话中弦外之音,马上说:“李总管说得很好,这是对北洋水师的爱护。过几天,我再上个折给太后,把添置火炮的事说说。总管刚才说太后宁肯省自己,是不是颐和园的工程又要节省了。”
“是呀!”话说到这里,才说到正题上。李莲英说:“为德和园戏楼的事,老佛爷很难过了一阵子。”
“谁让太后难过了?”李鸿章表现出极大的关切。
“还有谁,户部呗。”李莲英推开酒杯,那情形,就像心里堵得连酒也喝不下去的样子。“戏楼要开工了,恩良上了折要户部提出三十万两银子作前期费用。老佛爷看了折子后,叹了一口气说,户部近来很紧,哪里拿得出三十万银子出来,戏楼别修了吧!那天吃饭,老佛爷只喝了两口汤就不吃了。奴才知道,老佛爷是为德和园戏楼的事哩!果然,饭后遛圈子时,老佛爷跟奴才聊天说,小李子啦,咱们今后就不看戏了,实在闷得慌,你叫杨月楼、谭鑫培他们到园子里来两段清唱好了。奴才听了这话,直想掉眼泪,说,老佛爷快别这样说,这话让皇上和内外大臣们听了,还不知有多难受。唉,老佛爷为国家操劳二十多年了,归政后有个园子住住,建个戏楼看个戏,到哪儿说都不过分呀!户部每天拨到各地的银子少说也有一两百万,就不能匀点出来吗?老佛爷说,那都是救急救难的银子,不能匀。奴才又说,听说北洋买船,户部一次就是六百多万哩,办事的人稍微节省点,三十万就出来了。老佛爷说,那是买船守海疆哩,也不能省。”
李鸿章听到这里,觉得凳子上突然长出许多钉子来,一只一只地都在刺着他。六百多万银子买船的话,不是说明李莲英早就知道船价了吗?那么刚才的话是明知故问,是敲山震虎。这个可恶的不男不女的李四!
“老佛爷的这份心真让奴才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奴才实在忍不住了,冲口说,天下所有的官员,哪个不是老佛爷您放出去的?老佛爷于他们的恩德比生养他们的父母还要重。父母缺钱用,做儿子的理应拿出。现在老佛爷缺银子,天下的官员都应该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钱来捐献,这是儿子对父母的孝顺呀,是理所当然的。老佛爷笑道,现在的儿子都不孝顺父母了,有几个你李莲英这样的孝顺儿子呀!”
李鸿章终于彻底弄明白了,李莲英此次来天津的目的,乃是为老佛爷化缘。他来找我这个天下第一督抚化,然后再以我为榜样,让所有朝廷命官所有食皇粮的人都来向太后尽孝心,为她的颐和园捐款纳银。我拿出几十万银子出来不要紧,只是我这一带头,必将给其他人出了难题,不捐不行,捐了又不情愿。我李鸿章立时就将被天下命官所咒骂所怨恨,“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样一来,我的阳寿也折了。不好带这个头。但不拿银子看来是不行的。你看他一出言便抓住船价的事,做好做歹的,分明是怀疑此中有中饱情事。事实上,李鸿章此事也是过不了硬的。德国船厂的回扣五十万、礼金三十万,除分了十万给盛宣怀外,剩下的七十万,他全部入了自己的金库。李鸿章口口声声以老师为榜样,实际上,他的行为与老师有很多的不同之处,其对银钱的态度便截然相反。非分之钱哪怕一丝一毫,曾国藩都不要,但李鸿章对到手的银子却从不推辞。就这样,二十年直督,他为直隶省创造了财富,也为他李家聚敛了万贯家财。
一个难题摆在他的面前:银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怎么办呢?李鸿章死劲地在脑子里想着,蓦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月前,杨宗濂深夜进了北洋通商衙门,拜访李鸿章。杨宗濂的父亲是跟李鸿章一起创建淮军的功臣,后来官至记名提督,在一次与捻军的战斗中重伤而死。临死前夕,杨父将独子宗濂托付给李鸿章。李鸿章珍惜这种战场上的生死情谊,对杨宗濂格外照顾。杨家有钱,先为杨宗濂捐了个监生的功名,后为他买了个候补道员的官衔。那时李鸿章的兄长瀚章在湖北做湖广总督,杨宗濂就跑到武昌投奔李瀚章。李瀚章对他也很照顾。清末官场混乱,用银子买来的候补官多如牛毛。过去有个成语,叫做群盗如毛,现在人们将“盗”换成“道”,群道如毛,反而更贴切。湖北一省候补知县、候补知府、候补道员便有二三百人,通常要候补一两年才能得一差,有的十年八年也得不到一差。因而候补官员中穷困潦倒的不少,病饿而死的也屡见不鲜。杨宗濂一到湖北,便立即委以汉江河工的美差。谁知杨宗濂不争气,领了这个美差事不好好干,听任属下偷工减料,贪污挪用,中饱私囊。他自己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结果耗费百万巨款修筑的堤防一点用也没有,次年大水一发,处处崩溃,汉江两岸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淹死好几百人。
铁面御史邓承修为此上了一折,请朝廷严惩渎职者。湖广总督李瀚章为他说情,将责任推在几个具体办事人身上。结果杨宗濂只受了降二级处分改调直隶交李鸿章委用。湖北人不服,纷纷上书。于是太仆少延茂、御史屠仁守再上劾折,朝廷将杨宗濂革职永不叙用。杨宗濂向李鸿章求情,李鸿章也为此给吏部尚书打过招呼,但吏部尚书怕言官再上弹章,不敢答应。此事一拖就是半年。
“少叔,”杨宗濂亲热地叫了一声李鸿章,“侄儿不肖,有负少叔、筱叔的器重,革职查办,是罪有应得,侄儿并无怨言。只是家母因侄儿之事气病在床,已奄奄一息了。侄儿不忍心让母亲死不瞑目,宁愿捐出一笔银子来,请求开复。侄儿只是想求个名分,让母亲安心远行,并不想当官掌权。海军衙门买船买炮,经费必定会不够,侄儿愿捐出两万银子出来,恳求少叔帮侄儿一把”
李鸿章心里想:这个办法不错,海军衙门正缺的银子,一纸撤销处分的部文便换得海军的二万两银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若有十个杨宗濂这样的人,就一下子得了二十万。过去湘淮军创建之初,不就是靠卖空白执照卖军功牌来换饷银吗?海军创建之初,也不妨如法炮制。
“好,我试试看。”
打发杨宗濂走后,李鸿章便忙于北洋南洋大会操的事,杨宗濂的事搁了下来。现在何不把这笔钱换一个名称,将海军捐银改为园工捐银呢,孝顺太后,换来取消处分的部文岂不更方便些吗?
“李总管,太后耿耿为国为民之心,实在让我们做臣工的钦佩不已。按理说,做臣工的捐出自己的俸禄为太后修园子,这是分内的事。但我想,太后可能会为此不安。”
李鸿章看到李莲英的脸色依然绷得紧紧的,知道他是铁了心不拿到银子不罢休的。“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得到银子,又不让太后心不安。”
“什么好办法,中堂大人说得奴才听听。”李莲英的脸色有了松动。
“是这样的。”李鸿章把杨宗濂谋求开复的事简要说了一下。
“这个办法是不错。”
生于河北乡间,从小吃苦受罪,九岁净身进宫的李莲英,在他的脑子里,衡量世界,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金钱利益,至于礼义廉耻、道德操守之类空泛的一套,他从来不去管它。在他看来,卖官鬻爵,与卖米卖盐也差不了多少,同是在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将此作为不得已的权宜之策,李莲英却认为这也是公平买卖,无所谓“不得已”之类的于心不安。李莲英想,这事谁去跟吏部说呢?老佛爷当然不能去说,自己出面也不方便,若由醇王去跟吏部说,则较顺理成章。“中堂大人,明天,您去跟王爷说说,请王爷跟吏部打个招呼。只是,一个杨宗濂的二万还不够,还得多一些人才行。依奴才之见,海军衙门真的要向老佛爷献孝心不难,大沽港日停泊的北洋水师舰船少说也有四五十只,新近又买进三艘最先进的德国炮船,还有南洋的船也很好。就现在这个样子,在世界上也算很强大的海军了。奴才愚见,海军衙门这两三年可以不再添置新船,省下来的一千多万两银子,可以拿出一半捐给园工,另一半委托户部去放息,息钱给园工,本钱仍是海军的。两三年过后,颐和园建好了,老佛爷安心了,海军衙门尽可以再去添船买炮。李中堂,你说行吗?奴才是个蠢人,不懂国家大事,只是看着老佛爷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心疼,也知道中堂大人想尽孝心而摸不着门路,胡乱说几句罢了。今夜奴才有幸跟中堂大人在海上共享晚餐,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李莲英敲了敲脑袋后说,“想起来了,叫做海外奇谈。奴才刚才说的也都是海外奇谈,好在没有别人在场。行不行,中堂大人自己斟酌,若不行,就当奴才没说。我们快吃饭,王爷还得等奴才去侍候呢!”
海军衙门不再添船买炮,拿海防银子去修园子孝敬太后,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这种馊主意,除开李莲英外,别人大概难以想得到。海军会办大臣听了这话后,怔了好长一会。忽然他想到,莫非这主意就是慈禧本人的意思,特意让李莲英到天津来说给我听?对,一定是这样的!唉,太后呀太后,这大清江山是您的,您自己都不爱惜,我们还苦心经营个什么呢?您实在要这样做,我们也只得听命了。转念他又想,只有两三年的时间,海军的兴建暂时委屈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自己的那份家产也不明不白,真的得罪了那个说得出做得到的老太婆,说不定哪天一张封条就全给封了。李鸿章想到这里,遂放宽了心,认真地对李莲英说:“李总管的想法有道理,我明天就去跟醇王爷商量。”
“好吧!忙碌一天了,吃完饭,中堂大人也要早点安歇。”
李鸿章转过脸看了看窗口。
窗外,早已是夜色深沉,无边无际的黑暗罩住了镇远号,也罩住了渤海湾。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只有一阵接一阵极有节奏的海浪在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李鸿章的心里蓦地生出一丝不祥之感来:这海军衙门刚刚建起,太后便向它伸手要钱,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今后难免不会有人再向它打主意。五千万银子得不到,看来今后每年协济的四百万银子也难以全部用于海防上。海军呀,大清的海军,你的前程怕也会像眼前的渤海湾一样茫茫黑暗,风险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