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十年来,南国大都市广州在中国的地位是越来越重要了。
四十多年前,林则徐在这座城市里制定了焚烧鸦片的决策,试图通过这个惊世之举,维护中华民族的国家体面和人格尊严,斩断不法之徒毒害中国人的魔爪。虎门的熊熊烈焰伸张了民族正气。然而没有多久,在坚船利炮的威胁下,道光皇帝屈服了,林则徐被撤职流放,一艘艘从英吉利海峡开过来的船舰,从南海驶进零丁洋,进入珠江口,将堆积成小山般的鸦片箱卸下。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过这座城市,将毒品合法地贩卖全国各地。美丽的五羊城从此蒙上了巨大的耻辱,成为一座罪恶的都市。
然而,随着鸦片公开上岸的同时,洋人也在广州买地起屋,打起长住下去的主意。他们在珠江两岸建起高大结实、采光通风设备都很好的楼房;自己发电,亮起了电灯,装起了电话;换上了诸如钟表、留声机、牛皮沙发等精巧舒适的奢侈品。他们还带进了烫金硬壳的洋文书籍、满载世界各地最新消息的洋文报纸。
他们读着洋书洋报,说着洋话,和广州的官场打交道,做生意,通买卖,白花花的银子水一般地流人他们的金库。
随着华洋交易的频繁,一批沟通华洋的中国人应运而生。这种人既懂洋话,又懂官话,既知外情又知国情,他们从中穿针引线,牟取暴利。广州人叫他们做西崽,官方称他们为买办。买办通过自己和家人亲戚朋友,将洋风洋俗在广州迅速地传播开来。因而,广州这座城市,又是受泰西文明影响最大、最有生气的都市。
正是酷暑季节的闰五月中旬,张之洞带着他的家小和随从,千里迢迢从山西来到广州,做起南国的这座大都市和粤桂两省这片广袤土地的最高主宰者来。
一个多月来的舟车旅途,使他有充裕的时间阅读有关两广的史册记载。他又从沿途官府那里获取朝廷下发的各类京报文钞,那上面有不少关于越战的消息。这期间,他还在几个抚台衙门里,收到了朝廷专为寄给他的包封。包封里都是关于两广的绝密文书。所有这些,都有利于他对即将履任的新职作深入的思考。
到了广东韶州府,他收到了一件只能他亲自拆看的朝廷密函。密函里装的是李鸿章与福禄诺在天津和谈的内容要点。这些要点有:法国愿意保护中国毗连越南的疆土安全,中国在越南北圻的各驻防营即行调回边界,法国不向中国索赔军费,中国允许法国货物在中国边界自由运销,法国与越南订立各项条约均不得伤害中国体面,三个月后再议详细条款。
张之洞一向不喜欢和谈,随便瞧了瞧后便封存起来,并不将这份日后载于近代史册上的《简明天津条约》看得太重。一路上,他和桑治平、杨锐等人常常谈论当前的局势。充满少年激情的杨锐,从来对前途都抱着乐观的看法。饱经世事的桑治平,则往往对事情复杂的一面注意得更多一些。
他们谈得更多的是眼下广东的局面。前任总督张树声虽搬出了督署,但仍住在广州城外黄埔港督办两广军务。驻扎虎门的军营是这几个月来征调的前湘军系统的人马,统帅是有中兴名臣之称的老将彭玉麟,他的助手正是张之万所推荐的娄云庆。另一支军队是由广东提督管辖的绿营。在彭玉麟来到广东前,张树声的淮系军营与当地的粤军有很深的隙嫌。这原因是因为张利用督办的权力,将粤军安置在虎门一带的前沿阵地,而将自己的人马留在广州城郊。粤军对此大为不满,遂不与张配合,并向朝廷密告张的种种不是。张树声被撤去粤督一职,与此也很有关系。彭玉麟到了广东后,将粤军调回内地,而将湘系军营驻防在虎门。彭玉麟这种大公无私以国事为重的品德赢得了淮、粤两系的敬重。目前广东省内的三支主要军事力量各自都在修备战具,密切注视战事的进展。
进广州城的第二天,张之洞从广东巡抚倪文蔚的手里接过两广总督的印信、王旗,正式做起负责指挥越战的最高地方统帅来。通过与城内各大衙门的宪台及原督署僚属的反复会谈,张之洞对当前的内外形势有着更多的了解。为更好的谋画运筹,他决定采取两个行动。一是接受张之万的建议,派桑治平和熟悉越南情形的雷琼道员王之春亲到镇南关外走一趟,实地考察战地形势,会会正在关外督战的清军首领新上任的广西巡抚潘鼎新,以及黑旗军首领刘永福等人。二是自己走出广州城,先到扼控省垣的黄埔港看望驻防在此地的淮军及张树声,再到广东的南大门虎门去看望防守前线的湘军及彭玉麟。
送走桑治平、王之春的次日,张之洞在兵备道李必中的陪同下,乘坐小火轮,顺着珠江南下。在黄埔港,他见到了已重病在身的张树声,张树声向后任倾吐了这半年来压在胸间的满腹牢骚和委屈,拜托后任务必将这些奏报朝廷,主持公道。为安定淮军军心,共同备战,张之洞满口答应了。在总兵吴宏洛的陪同下,张之洞巡视了黄埔港一带的防御工事。淮军的散漫军风和应战力量的薄弱,令新粤督担忧。
在虎门炮台,张之洞见到了年近七旬犹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兵部尚书彭玉麟。彭玉麟和娄云庆亲自陪同他巡查虎门口内外的十余处炮台。彭玉麟是个坚定的主战派,虎门防守状况要比黄埔港强,但大量缺乏射程远杀伤力强的新式火炮,却令雄风不倒的老将军十分忧虑。面对着当年关天培将军英勇捐躯的靖远炮台,彭玉麟沉痛地说,关将军和将士们并不乏爱国心、报国志,之所以不敌侵略者,是因为武器不如人家的缘故。战争的残酷迫使大家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故而以后湘淮军都大量购买洋枪洋炮。胡林翼更主张自己制造。他留给身边人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不把洋人的那一套学过来,我们就要永远受欺侮。老将军叹息:我们的武器还是不如洋人,假若虎门再增加二十座德国克虏伯钢炮的话,防守起来,就更有把握了。
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血迹斑斑的古旧炮台,耻辱痛苦的往事回忆,形势严峻的今日局面,所有这些,给张之洞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翰林、洗马、学台、清流党,不知不觉之间,这些身分正在离他渐渐远去;两广军队的统帅、国家门户的守卫者、粤东粤西的当家人、三千万百姓的父母官,一副副沉重的担子正在向他压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挑不挑得起,他都得接受,都得担当起来。
“不把洋人那套学过来,我们就要永远受欺侮。”彭玉麟转述的这句胡氏遗言,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畔响起。脑子里又浮出榆次驿馆里阎敬铭的深沉谈话,太原衙门里李提摩太的科学技术实验。要想致强,得学洋人,要想致富,也得学洋人。
“学洋人,办洋务”,在返回广州城的珠江航道上,张之洞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这句话来。
在桑治平、王之春暗访越南的日子里,战事的发端地越南北圻倒是意外的宁静,而数千里之外的中国东南海疆反而日趋紧张,凭借着精良的武器装备和坚实的国力基础,面积不足四川、人口少于两广的法兰西帝国,从来就视大清王朝如掌中之物,有恃无恐地对它进行讹诈和欺侮。
就在法军侵犯谅山,王德榜率部把他们赶走的第二天,法国驻北京代理公使谢满禄便照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说法方按规定收回谅山,却遭到中国军队的袭击,中国违背天津李福条约,应负担此次事件的责任并赔偿军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复函法国公使:天津条约载明三个月后再议定详细条款,在详细条款出来之前,双方应维持现在局面不变,法军此时收回谅山之行为本属不当,应视同法军侵犯了清军,军费赔偿应由法国方面承担。总理衙门的复函显然站在正理上,但谢满禄狡辩说,条约应以法文本为根据,中文本翻译有误。清廷再三核对中、法两个文本,并无歧义,乃予以严厉驳斥。法国政府恼羞成怒,立即派出正式公使巴德诺赶到中国,要中国按天津条约第二款赔偿军费二万五千万法郎,折合白银一百二十五万两。
作为天津条约的谈判者和签字人,李鸿章对法国政府这种做法也颇为头痛。他告诉已抵上海的巴德诺,驻扎在越南的中国军队已遵命按兵不动,北圻平静,条约中已写明没有赔款一事,再要中国赔款不能接受。巴德诺以逗留上海不赴北京的作法来拒绝与总理衙门及李鸿章会谈。软弱的清朝廷竟然迁就巴德诺,改派两江总督曾国荃为全权大臣,与巴德诺会谈。此时,陈宝琛亦以南洋军务会办的身分来到南京。
一贯主张对外强硬的陈宝琛对曾国荃说,要坚持天津条约,据理力争,决不能示巴德诺以弱。曾国荃却说,他已接李鸿章密电,李说法国现已对中国东南海疆采取军事行动,形势紧张,一触即发。战争一旦打起,则对中国不利。若能以小的损失来换取大局的安宁,应是可行的。李的密电还说天津条约已请太后认可,要朝廷拿出钱来作赔款,太后面子上过不去,君有难处,为臣子的应当体贴,请两江代朝廷受谤,在与法使会议时,无论曲直,拿出几十万银子来给法国,满足他们的贪欲之心,这样做,无伤国体。
陈宝琛坚决反对这样做。曾国荃却并不理睬陈宝琛的意见,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命令陈宝琛代表他去上海与巴德诺接触,许以五十万两银子为代价,息讼罢兵。
陈宝琛老大不情愿,但面对着曾国荃冷峻威严的面孔和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只得硬着头皮去上海找巴德诺。谁知巴德诺一听只有五十万,与政府的要求相差太远,便一口拒绝。陈宝琛被巴德诺大大奚落了一番。
此事并未就此而了。陈宝琛刚回南京,上海的外国报纸便将此事公开于众,舆情哗然,慈禧得知后,大不高兴。传旨斥责曾国荃背着朝廷私许外人,实属不知大体,陈宝琛遇事向有定见,此事乃随声附和,殊负委任。陈宝琛想起来真是太窝囊不堪了。自己明明不愿意向侵犯者讲和示弱,但作为属下,又不能抗拒上司的命令,违心地去与法国人谈判,事情没有办成,反而招来四面难堪:洋人冷眼,国人愤慨,太后斥责。这是何苦来呢!好不容易培植的一世清流英名,便如此轻轻易易地毁于一旦!一向自命清高的陈宝琛来到两江不久,便吃了这个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亏。他开始领略了世事的复杂,实务的难办,颇为后悔不该离开京师,从此便将陷于这麻烦透顶的事务圈,既没有读书做学问的空闲,又丢失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潇洒。正在李鸿章、曾国荃、陈宝琛处在骑虎难下的时候,美国公使馆表示愿意出面调停。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静待美法两个强权国家之间私下交易的结果。
与此同时,法国积极调兵遣将,试图以武力威胁清廷,恐吓主战派,尽快达到他控制越南,打通红河航线及最终瓜分中国征服远东的战略大目标。
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率领一支庞大的舰队,驶向中国东海海域。六月十五日,法军五艘兵舰突然攻打台湾基隆炮台。驻守在台湾的军事统领乃淮军宿将刘铭传,他指挥兵士仓促应战,交战不到一个钟点,基隆炮台便失守。刘铭传慌忙向他的老上司李鸿章求援,请李派出北洋水师前来台湾救助。第二天,法兵四百余人强行登岸。淮军提督曹志忠、章高元率部与法兵战斗,双方死伤惨重,先天被法军强占的炮台则又被淮军夺回了。
法国政府见在台湾并未占到便宜,便指使巴德诺在谈判中可退一步。巴德诺接到政府的命令后,立即照会曾国荃,诡称已夺基隆炮台,赔款可酌量减少,若一次拿出八十万两银子,则可息兵。又暗中请总税务司赫德出面为之关说。赫德遂做出一副既为中国又为法国讲话的姿态,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中国出八十万两银子,但分十年还清。同时驻北京代理公使谢满禄亦向清廷发出最后通牒,限二日内答复。如不允,则下旗离京,中法之间似乎到了撤馆断交的严重时刻。
清廷面对这一突变形势,又气又惧。一面将法国近期的无理行为照会各国,以求得国际社会的公道,一面又密谕沿江沿海统兵大臣,亟力筹防,严行戒备。
密谕发到福州闽浙总督衙门,总督何璟收到后,命人飞骑送往船政局。
何璟是个老官僚了,道光二十七年的翰林,与李鸿章同年。他虽然没有战功,但遇事敢言,为政干练,故而迁升顺遂,同治二年,便做了安徽按察使,又升湖北布政使,同治九年便擢升巡抚。同治十一年,曾国藩病逝江督任上,何璟正做江苏巡抚。他上疏朝廷,请求为曾国藩在江宁立专祠,一时朝野都认为他体恤功臣,能仗义执言。
官场跟军营差不多。再朴实的乡巴佬在军营中呆久了也会变成兵油子。若要使军营常有生气,便必须不断地退去兵油子,补进乡巴佬。同样,再有血性的书生,官场呆久了,也会被磨光浸疲,直到从头到尾都磨得光光的,浸得黑黑的,熏得蔫蔫的,当然也有不老松、常春藤,但古往今来都很少见到。可惜的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不能像军营一样时常吐故纳新,故而官场朝气少,暮气多,锐意进取者少,因循塞责者多,廉洁自爱者少,同流合污者多。这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何璟年轻时也曾踔厉风发过,如今年过六十六岁,封疆大吏做了十四五年,早已做烦做腻了,当年的上进之心荡然无存。
上个月,怀着振衰起疲、一展抱负之心的张佩纶奉旨来闽会办军务。这位名满天下年方三十六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以天使的身分面对着包括何璩在内的八闽官员。因为张佩纶一向敢于参劾大员,故他一到福州,便有人投匿名状,告福建提督在元贪墨荒谬,列出了四大罪行。张佩纶为着要建立自己铁面无私的清官形象,立即查办,没有几天便一一查实。他将弹劾书专递京师,在元被交部严议。身为总督的何璟有疏忽之失,也在弹章中被附带指责了一句。何璟由此知张佩纶得太后特别宠信,飞黄腾达在指日之间,便干脆将闽浙军务防务大事都交给张佩纶,由他作主。基隆战争爆发后,他来到福州城外三十里的船政局。
这个船政局正式的名称叫做福州船政局,因局址在闽江马尾港,故习惯上都叫它马尾船政局。同治五年由当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所创办,是与江南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同时期开办的官办洋务企业。江南局重在造枪弹,金陵局重在造机器,马尾局则专造轮船。马尾局聘请法国人日意格为总监督人。三十年来,在左宗棠、沈葆桢等人的督理下,已造出了万年青、安澜、飞云、伏波等十余艘兵轮,装备着南北洋水师。眼下,该局已有造船、模型、装备等二十个车间,三座船台,一座铁船,共有人员三千余,并设立了船政学堂。中国海军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如严复、邓世昌、刘步蟾、萨镇冰等人都是船政学堂毕业的学生。显然,马尾船政局是当时闽浙最大的洋务企业,也是全国最大的一批洋务企业中的一个。海域军情紧急,马尾局便成为第一个重点保护的对象。
常住该局的还有一位船政大臣何如璋。何如璋是一个庸吏。摆架子,谋私利,这一套他都行,若论真才实学,却和大多数官场人物一样胸无点墨。
海疆风声一紧,他就巴不得有人来替代他。现在,张佩纶神气十足地来到马尾,何如璋则有获救的感觉。张佩纶拍着胸脯对何如璋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洋人我是琢磨透了,他们一贯欺软怕硬。我张某人的硬汉子是出了名的,谅他们不敢胡作非为。”
作为船政大臣,何如璋对洋人的品性和军事实力还是有所知的。他心里想,洋人难道还会怕你张佩纶这个硬汉子?也未免太狂了吧!他知道战争一旦打起,局面一定不妙,眼下正需要有一个人自己挺身来做出头鸟,将来好代他承担责任。
他以满脸信任的姿态说:“张大人,您是太后派下的钦差大臣,何制台都把闽浙军务大事交给了你,我自然没有话说的。马尾船政局如何克敌制胜,就全听您的指挥了。”
论职守,何如璋是船政局的主人,论资格,远在张佩纶之上,张佩纶生怕他不听调遣。现在听他这么说,恰合心意。张佩纶正要借这块地方好好施展自己的军事才干,便毫不客气地说:“这段时期,马尾船政局一切就交给我了,我虽不赞同用上千万两银子建造这个船厂,但既已花二十年建成了这个规模,这船厂便是国家的一笔财产。我身为福建军务会办大臣,有责任保护它。何大人,你放一百个心,船厂在我张某人的手里必定安然无恙!”
“好,好,张大人文武全才,年轻有为,我放心。”何如璋点头弯腰地笑说,脑子里想起了一桩大事。
六月初七,法国海军中将孤拔接奉政府的密电后,率领一支由八艘舰艇组成的庞大船队,突然出现在闽江入海口,从指挥舰上放下一只小快艇。小快艇开足马力,溯江而上,很快便来到马尾港,被船厂巡逻人员拦截住。“我们是法国船队。”快艇上站起一个穿西装革履的年轻中国人,用带有闽南腔的官话回答巡逻人员的喝问,又指着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同样年轻的洋人介绍,“这位是法国伏尔他号油轮副船长米歇尔先生,奉总领队孤拔先生的命令,特来拜访福州船政大臣,有要事商量。”
巡逻人员听说是洋人商量要事,不敢怠慢,忙将客人带到船政大臣办事处,去见何如璋。昕了翻译的介绍后,米歇尔脱下帽子,向中国船政大臣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行完礼后,米歇尔叽里咕噜地讲了一通话,翻译转述:“我们是一队法国油轮,是到俄国装汽油的,路过贵国,一来我们淡水用完了,想补淡水,二来听说马尾船厂有一些法国人,总监督日意格先生与我们领队孤拔先生是朋友。我奉孤拔先生命令,请允许我们船队开进马尾港,补充淡水,会会朋友和同乡。所补充的淡水,我们将按量付款,恳请同意。”
何如璋说:“日意格先生不在此地,他已到香港休假去了。”
日意格不在马尾,是他们早已知道的。米歇尔故作惊讶地问:“那太遗憾了,不过,还有别的法国同胞,我们也想见见聊聊。”
何如璋问:“你们准备呆多久?”
米歇尔答:“顶多只呆一个礼拜。”
何如璋答应了。
下午,八艘洋轮前后有序地开进马尾港,在船厂的指定处停泊下来。随即,自称商船总领队的孤拔,便由实为海军中尉名为伏尔他号副船长的米歇尔和翻译陪同,前来拜访何如璋。孤拔五十余岁年纪,两鬓斑白,面色粗糙,然身材结实挺直,精力充沛。
他首先感谢中国船政大臣接受他的请求,然后叫米歇尔捧出两样礼品来:一个尺余长的单筒望远镜,一个小碟子大的金壳怀表。
何如璋特别喜欢洋人的望远镜。他曾借日意格的望远镜玩过。站在屋顶上,用望远镜一望,整个马尾船厂都收入眼中,连五里之外船坞里停的几只什么船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有人将这个好玩意儿送给他,他怎不接受!他高兴地接过望远镜后,又将金壳怀表也收下,心里想:这只表过些日子送给何璟,让老头子也欢喜欢喜,年终考绩时在奏疏里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次日,何如璋回拜。他的回礼也是两样,一对康熙年间景德镇御窑厂烧制的高颈大肚青花瓷瓶,一座浙江青田八仙漂海石雕。每件都由四个工役抬着,加上翻译、随从、仆人在内,一行十多人,浩浩荡荡体面排场地来到领队船伏尔他号。
孤拔高兴地收下礼物,赞不绝口,又兴致勃勃地陪同他在伏尔他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参观。伏尔他号坚固威武,舱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电灯光明亮如昼,更有彩灯红红绿绿的,恍如仙境。比起船厂制造的伏波、安澜来,伏尔他号简直就是瑶池里的画舫,可望而不可即。大清国的福州船政大臣,不断发出由衷的赞叹。
参观完后,孤拔又设宴招待客人。精美的巴黎大菜,甘醇的马赛葡萄酒,加上主人的殷勤相劝,直把何如璋弄得脑子醺醺的,心里甜甜的。
从第二天起,八条轮船都在不停地灌注淡水,米歇尔也真的把在马尾船厂的所有法国匠师都请到船上去喝酒叙乡情。到了一个星期期满了,翻译陪着米歇尔再次来到船厂,说有两条轮船出了毛病,拟请马尾的法国匠师去修理,匠师修理期间的工钱,由他们支付,船厂可以停发他们的工资。
何如璋满口答应,并大方地对米歇尔表示:匠师的工资仍由我们支发,你们要请哪个就请哪个好了。
米歇尔对何如璋的慷慨表示感谢。谁知这一修便修了五六天,至今仍停泊在马尾港,何如璋再也没有去过问。现在张佩纶来了,何如璋想起了这桩事,请他去看看,今后万一出了什么事,责任便可以由他来承担,与自己无关。
张佩纶也觉得不应该停这么久,便同意去看看。来到船上,孤拔、米歇尔连连说抱歉,经全面检查后,又发现了新的问题,有的零件还须重新在马尾制造,故而耽搁了时间,说罢又拿出一万法郎的支票来,说是按国际通例,法轮在马尾停泊超过十天,应支付停泊费。何如璋、张佩纶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国际通例,他们只知道中国百姓的渔船、政府的官船停泊在任何一个港码头,都不需要支付停泊费。本来嘛,一只船停在这里,又没有吃你的,拿你的,这个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客人认为没有理由付款,主人也不好意思收款。中国是礼义之邦,既然自己人可以不收钱,又怎么能收洋人的钱?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如果真的是朋友,不但不收停泊费,还有好饭好菜招待你呢,尽地主之谊嘛!但洋人的习性摸不透,何况在越南战场上,中法两国还处在敌对的关系,对这队法国商船多少还得警惕。张佩纶这样想过后对孤拔说:“停泊费我们不收,请你们在三天之内全部离开马尾港。”
“行,行。”孤拔立即同意,“我们一定在三天之内离开。”米歇尔请他们吃了饭再走。何如璋巴不得主人发这个话,张佩纶也不好独自一人先走,于是一起进了餐厅。美酒大菜让两位清朝大员吃得心满意足,酒酣耳热之际,孤拔提出,若三天没有修好,请宽限再停几天。早已醉醺醺的何如璋不由自主地打起中国官场的流行腔调:“好说,好说!”
张佩纶、何如璋从法国轮船上回到办事处,便收到了何璟送来的朝廷关于基隆战争及沿海沿江加强戒备的密谕。
张佩纶说:“这队法国轮船不知与攻打基隆的军舰有没有联系。”
“他们是商船。”何如璋满有把握地说,“洋人经商做生意的人地位很高,他们并不受政府的控制,也没有必要做政府的工具。”
“可他们毕竟是法国的船只,现在两国交兵,我们不能不防。”
“不是说好三天之内叫他们走吗,走了就没事了。”
不料,三天之后,他们并没有走,何如璋也并不去催促。奇怪的是,这个清流干将,在京师上奏折时反复提醒当政者要对洋人提高警惕,要采取有效防范措施,现在身为会办福建海疆事务大臣,面临着东海海面上的紧张局势和一支法国船队,居然就轻易地相信“商船”的谎言,毫不加以提防,也没有叫他们到期开走。就这样,为国家也为他自己种下了损失惨重的祸根!
七月三日,是一个平常而平静的日子,马尾船厂三千号员工跟往常一样,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劳作。空阔的马尾港内停泊着十一艘中国兵舰,这些兵舰都是马尾船厂自己造出来的,其中有几艘曾在海面上为国防出过大力。比起西洋人造的兵舰来,它们自然逊色一等,但在中国以及东南亚诸国来说,这仍然是一支强有力的舰队。每艘兵舰上都装有火力较强的炮位:主炮位安装在船头上,船尾的炮位相对地要弱一些。巨大的铁锚从船头抛入江中,粗壮的铁链将船头系在江边的碇泊上,一只承载量达数万吨的大船,便靠这一锚一链固定在江中某个位置上。上午涨潮时,潮水从下游涌进,江水倒流,没有系绊的船尾随着流水漂向上游,船头指向下游。下午退潮时,船尾便顺着水流漂向下游,船头则指向上游。一天里,每只船都这样上下漂动两次,大家都习以为常。
今天也一样,上午,海水涨潮了,滚滚东海之水从闽江口一波一波地涌进马尾港,十一艘兵舰的船尾都随着江水的倒流而漂向上游,装有主炮位的船头指向下游,而下游不远处则停泊着在马尾港内呆了近一个月的八艘法国“商轮”。
中午过后,海水退潮,船尾又慢慢漂下来,接近洋轮的部位由船头换成了船尾。
就在这时,法国驻福州领事馆派人向中国闽浙总督衙门送来一份紧急公文,翻译打开公文套,不禁大吃一惊,忙将它递给何璟,并声气急迫地说:“这是一份宣战书。法国政府定于本日下午两点向停泊在马尾港内的中国兵舰宣战。”
何璟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成灰白,全身虚汗直冒,嘴里吐出的话语无伦次:“好好的,宣什么战?洋人怎么能这样做……哪有这样宣战的道理……马尾港停的不是商船吗?”
这时,福州商会会长林旺发正在衙门,见了这份宣战书也大出意外,对何璟说:“赶快告诉船厂。”
何璟疑惑地问:“他们是向船厂宣的战,船厂难道没有收到?”
林旺发掏出怀表一看,惊道:“现在是一点三十八分,离宣战时间不到半个钟点了。不管他们有没有收到,都要告诉他们这件事。”
“来不及了!”何璨已气得手足失措。
“到电报局发电报呀!”
林旺发提醒了制台大人,巡捕奉命立即飞马奔赴福州电报局。
马尾电报局很快收到了这份紧急电报。当译电生译到“宣战”二字时,两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正要将下面一句话翻译出来时,“轰隆隆”,巨大的炮声由江面传过来,震得电报房的彩色玻璃“哐啷”作响,译电生手中的笔也被震得摔到地上。
此刻,会办福建海疆事务大臣张佩纶、船政大臣何如璋正在床上睡午觉,突然间被这震天动地的炮声震醒,何如璋瞟了一眼架在桌上的那只孤拔送的怀表,长短针标明的时间是:一点五十六分。
一股混合强烈刺激味道的浓烟弥漫在马尾港,整个船厂立即陷于惊骇恐怖之中。
“张大人,制台衙门来电,法国洋轮要向我宣战。”
译电生匆匆将电文全部译完后,急急忙忙赶到张佩纶的住所,一边递过电报,一边气喘喘地说着电报的主要内容。
张佩纶拿起一件长袍子披在身上,顾不得正三品大员的尊严,赤着脚从床上跳到地下,接过电报纸,急速地扫了一眼后,便奔到窗口旁向江边看去:往日平和秀美的马尾港,此刻已沦为杀气腾腾的水上战场。
下午一点半钟,奉孤拔之命,八艘法国轮船一齐掀掉罩在炮位上的帆布,露出船头船尾所安装的德国克虏伯炮厂最新出产的远射程强火力的钢炮。和平友好的商船伪装剥去后,显现的是凶恶狰狞的兵舰原形。所有舰上的人员都各就各位,就像猎鹰盯兔子样的死死盯着前面一百多丈远的中国兵舰,指挥舰的发号令台上站着的正是法国海军中将孤拔,举着一支单筒望远镜,纹丝不动地瞄着前方,他旁边站的是海军中尉米歇尔。
随着潮水的退下,前面的兵舰的舰尾正在慢慢漂下,眼看所有的舰尾都已漂下,孤拔掏出胸前口袋里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对着身旁的米歇尔下命令:
“各舰作好准备!”
“各舰作好准备!”米歇尔将命令传下去。
“开炮!”孤拔恶狠狠地吼着。
“开炮!”米歇尔的喊声刚落,伏尔他号左边的豺狼号已迫不及待打响了第一炮。接着维拉号、台斯当号、特隆方号等其他法国兵舰相继发出炮弹。
中国兵舰上的人员,从舰长到水手都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就在一片慌乱之中,最靠近法舰的琛波和永保两舰已被炮弹打中,舰艇上到处都是火焰,正在可怕地慢慢往下沉。
张佩纶冲出门外,来到江边,眼看着琛波、永保两舰被烈焰包围着,渐渐失去了平衡,一头高一头低,摇摇摆摆地在江面上挣扎,不觉跌足长叹,心中已失了方寸,只一个劲地大声喊叫:“为何不打炮还击!”紧跟在他身后一起跑到江边的船厂协办禀道:“主炮位在船头,他们无法还击!”
“该死!”张佩纶情急之中骂道,“这些蠢猪,还不快把船头掉过来。”
“来不及了!”协办绷起着脸答。难道就这样让他们活活的打!张佩纶痛苦万分。眼看着自己的兵舰被击中而不能还手,心中悔恨不已:悔不该上当受骗,悔不该前几天没有下死决心让这些魔鬼离开马尾!除了痛苦和悔恨,张佩纶拿不出一点实际办法。
他能做什么呢?他既不能跳到闽江里去将中国兵舰的船头都扭转过来,将炮火猛烈地对着那一群卑鄙无耻的骗子强盗,又不能飞到伏尔他号去,怒斥孤拔、米歇尔,叫他们停止这种罪恶的行为,以正义去压倒邪恶,用良知去熄灭战火。他一无实战经验,二不懂船炮战术,此时,即使他能借用电报指挥江上的中国兵舰,他又能指挥出个什么名堂来?
张佩纶想大骂一通引狼入室的何如璋,但何如璋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气得他在岸上毫无目的地来回奔走,没有走几步,便已两腿发软,浑身颤抖,终于瘫倒在江边。江面上,马尾港里的中法两国水战越来越惨烈了。
孤拔为他们的突然袭击获得成功而大声狞笑,他又下达了“连续发炮”的命令。一发发凶猛的炮弹呼啸着向中国舰队打去,有的打在船上,立刻引发出一片烟火,有的打在江上,则马上激发几丈高的水浪。
中国的水师官兵并不是懦弱的,他们经过几秒钟的思索后,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尽管事前无一丝毫准备,且眼下的处境极为不利,凭着军人本能的血性和勇敢,他们在没有统一的指挥下,舰自为战,人自为战,给予侵犯者——无耻的骗子以猛烈的回击。
福胜、建顺两舰的舰头上都各装有两座十八吨的大炮,他们一面急忙掉转船头,一面用船尾所安装的十吨炮向敌舰开火,豺狼号只得集中火力对付这两艘中国兵舰。
扬武号的船尾装有两座十二吨的炮位,在十一艘中国兵舰中,扬武号是船尾火力最强的一只。眼看着船头一时掉不过来,舰长决定充分发挥自己舰尾的优势,认真对付这群卑劣的洋鬼子。他看出伏尔他号是敌舰队的指挥舰,便命令炮手瞄准着号令台射击。两发炮弹同时从扬武号舰尾射出。妙极了!第一炮便恰好打中伏尔他号的舰桥,桥上的五个法国兵顷刻之间便毙了命。第二发炮弹打中了发号台,发号台被打得稀巴烂,只可惜偏了点,那个罪恶的大头子孤拔没被击中,他被震倒在地,爬起来后又哇哇直叫,命令打炮。扬武号的尾炮又接连发出几发炮弹,虽压住了敌舰的火力,但遗憾的是未打中伏尔他号的要害。这时,一艘在伏尔他号旁边的鱼雷舰偷偷地对着扬武号发出一枚鱼雷,鱼雷箭一般地在水中向扬武号飞去,打在右舷下。
轰的一声,扬武号爆炸。开战后的二十七秒钟,立了大功的扬武号悲壮地沉没了。
这时,福星、济安、飞云等兵舰都中了敌炮。就在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时候,各舰上的炮手仍在用尾炮回击敌舰的挑战,维护着中华民族的尊严。
振威号是一艘刚出厂的新舰,它的炮位上装的也是德国克虏伯厂新出的钢炮。现在它的船尾后面跟着的是法国的维拉号和台斯当号两艘兵舰,他们正利用船头主炮位的优势,全力猛扑振威号。振威号毫不畏惧,一边用尾炮英勇还击,一边全速掉头,在掉头的过程中,恰遇法国的特隆方号向它侧面驶来。振威号狠狠地射出一炮,击中特隆方号船头侧面,一股浓烟立时将特隆方号的船头罩住。
特隆方号没料到振武号的炮火威力这样大,气急败坏地也向振武号发来一排炮弹,有两发打在振武号的船舷上,立刻穿成两个大洞。江水从洞口急涌而入,振武号还在继续掉转船头。好了,主炮位正好面对跟踪的维拉号和台斯当号。振武号将一肚子仇恨发出去,一排炮弹连珠般射出,两艘敌舰都被打中了,维拉号在江面摇摇晃晃,似要沉水。这时,伏尔他号身边的鱼雷舰从烟火中冲进,疯狂地向振武号发射一颗鱼雷,击中了它的船头。就在振武号即将沉水,炮位就要沉没的那一瞬间,振武号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颗克虏伯炮弹射出。它迅速直前,将法舰台斯当号的旋转轮打得粉碎,轮机手及其身边的挥旗人被击毙,身后的舰长右臂离开身体不知去向。就在这个胜利的炮声中,振武号带着对船厂、对闽江、对父老乡亲的深深眷恋,永不屈服地沉入江底。
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马尾之役。从打第一炮开始,到振武号的沉没,前后不过半个钟头,中国十一艘兵舰全部被击中,伤亡将士七百余人,经营了三十多年的福建水师全军覆没;而法国八艘军舰无一沉没,只有两艘遭到重创,死伤不过三十来人。
大清帝国在世界面前再一次暴露出它的衰败无能,懦弱可欺!
当看到振武号悲壮沉江的那一刻,瘫倒在岸边的张佩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轰隆隆,轰隆隆”,猛烈的炮声将张佩纶惊醒,他看到身边不远处车间腾起了烟火。
“不好了,法国人的炮打到岸上了!”一肚子造船技术却惮于兵戈的船厂协办,吓得脸色惨白,他本能地意识到,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将性命不保。
“张大人,我们快走!”协办扶起张佩纶,张佩纶的两腿仍然无力。
“快过来扶着张大人往后山走!”
协办招来几个工役,大家架起张佩纶,扶着协办,转身向后。
张佩纶觉得自己此时离开船厂,正好比守城的官员弃城而逃。临阵弃逃,论律当有死罪!张佩纶心里一震,不由地停住脚步。船厂的第一号主管官员,自然是船政大臣何如璋。“何大人呢?何大人在哪里?”他茫然地问身边的工役。“何大人早已转到后山去了。”一个工役答道。何如璋早已走了,这话使张佩纶惊虚的心略为安定下来。论职守,自己是整个福建海疆的会办大臣,不只管一个马尾船厂,马尾的守土之责在何如璋身上。他都先走了,我还等什么!
“轰隆隆,轰隆隆”,又是一阵炮轰声,江面上得胜的法国舰队掉转炮位向岸上打来,他们在发泄征服者的淫威,试图彻底摧毁这个中国最大的造船基地,炸死手无寸铁的三千员工!可怜的马尾船厂四处受炸,房屋倒坍,数十名员工倒在血泊之中,更多的人在抱头鼠窜,向树木茂集的后山奔去。
一发炮弹就在张佩纶等人的身边炸开,尘土飞扬,刚才还是一块平整的地面上,立时出现了一个足可埋下四五个人的坟坑。
从小在锦衣玉食的官衙里长大的张佩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惊心动愧、生死系于瞬间的战争场面。此时,他早已方寸大乱,六神无主,只有求生的本能在强烈地驱使他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后山密林里逃去。这一逃,铸成了张佩纶终生不能洗刷的耻辱。他那令人目眩的光彩形象,因此而黯然失色,轰然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