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敬铭走出门外,看到眼前站着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此人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背上背着一个黑色行囊,与行囊并列的是一把黑柄长剑,面孔黧黑,五官端正,左手牵着一匹鬃毛黑亮的战马,那马正悠闲地低头吃着墙边的野草。阎敬铭心里夸道:十多年没见到如此英武挺拔的人物了,这是哪来的脱下战袍的将军?他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说:“我就是阎敬铭。请问足下尊姓大名?从哪里来?”
那人一听,忙丢开缰绳,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说:“您就是阎丹老,刚才多有冒犯。敝人从太原府来,名叫桑治平,奉张抚台之命,特来拜谒您。”
桑治平说罢,抬起头来将阎敬铭认真地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本人自报家门,他简直不能相信,面前站立的这位,就是曾经做过山东巡抚、工部侍郎的大官员,就是那个受胡林翼器重、被慈禧太后简记于心,朝廷多次征召的中兴名臣。桑治平不觉又细细地看了一下:满脸粗糙的皮肤,上面有许多条刀刻剑剁般的皱纹,头发快白完了,胡须杂乱,好像从未修整过似的。背微微有点驼,已是仲春时光了,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粗布黑棉袍,显得臃肿。浑身上下,纯是一个北方老农的神态,找不到半点卿贰大臣的气概。
“桑先生,请进屋里说话吧!”阎敬铭操着浓厚的陕西口音招呼着,这声音如同从水缸里发出的一样,瓮声瓮气的。
这是一座极为普通的晋南农舍,就坐落在解州书院的旁边。进了大门后,阎敬铭将桑治平请进了他的书房。这书房也很简陋:一个白木板做成的书架,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十本书,桌椅板凳也都没有上漆,惟一显眼的是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副装裱精致的对联:万顷烟波鸥世界,九天风露鹤精神。上联右上角写着一行小字:书涤丈旧联以赠丹初兄。下联左下角也有一行小字:益阳胡林翼于武昌节署。
刚坐下,一个六十余岁、布衣布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双手端了一个粗泥大碗走了出来。阎敬铭说:“这是贱内。请桑先生喝茶。”
桑治平心里一惊,忙站起身来。他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恭恭敬敬地接下这碗茶,双手捧着,似觉有千斤之重。阎敬铭坐在一旁说:“坐吧,坐吧。解州偏穷,没有好茶叶,请将就喝点。”
桑治平望着碗中粗大的叶片和黑黄黑黄的茶水,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茶水苦涩,而他心里则充满甘甜。桑治平足迹遍南北,结交半天下,第一次遇上这样一位奇人。胸中藏着经天纬地的大才,外表却如木讷无文的耕夫;虽出入玉堂金马之门,久坐虎皮交椅,如今却怡然自得于竹篱茅舍之中;曾执掌生死大印,调度银钱千千万万,如今却四壁萧然、家无长物;曾前呼后拥、八面威风,指挥过千军万马,如今却心如古井,寂然与一个白发老妪共度晚年。是青少年时期的长期艰苦,养成了这种见苦不苦的脾性,还是历经富贵繁华后的返璞归真?是天性如此,还是大智大慧?不管是出自于何种原由,十多年这样过来,岁月岂不将他的生命与这一切融为一体了,他还能抛得开、离得了吗?他还愿意重返官场、再肩大任吗?
望着桑治平这样大口地喝茶,阎敬铭想他一定是饿了:“老妻正在为你煮饭,是不是先吃两个冷山药蛋充充饥?”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桑治平忙说,“肚子不饿,我是喜欢这种泥碗泡出的粗茶水,本色本味,最是宜人。”
“桑先生从太原府来,却不嫌老朽这里的简陋,真是难得!”
仿佛他从来没有出过解州城,一辈子未见过世面;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种田人,一辈子没享过福。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顺口,令桑治平心里感慨不已!他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大信封来,双手递了过去:“丹老,这是张抚台给您的信。”
“老朽与张抚台向无交往,他怎会想起给我送信来呢?”阎敬铭边说边接过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来,他眯着两只眼睛看着:
丹老前辈大人阁下:
二十年前,之洞正欲束装就道,遵恩师之命赴武昌,拜在老前辈帐下,求治国真学,讵料凶耗传来,恩师仙逝,万般无奈,只好止步。从此关山暌违,不得亲炙。至今思之,尚痛悔万分。老前辈建不世功业,孚海内人望,而急流勇退,隐身晋南。对老前辈而言,慕前贤之风,志节可嘉;对国家而言,老成闲置,大匠歇手,诚为绝大憾事也!两年前,之洞应诏荐举天下人才,即以老前辈为当今第一英杰上奏。客岁冬,奉命承乏三晋,临行陛辞时,太后殷殷垂询,数次问起老前辈,命之洞打听消息,若身体尚可,务望来京辅助朝政。纶音亲切,令下臣感慨万分。今特嘱友人桑治平前来拜谒,敬问起居。之洞初到山西,杂事丛集,待稍清眉目后,便南下解州,立雪程门,请教治晋方略。托桑君顺带二十年前恩师给之洞亲笔信函一封。恩师当年对老前辈之赞美,皆已获验证,而“入阁拜相”之期望,也即在眼前。老前辈定不会长与渔樵为伴,而令友人九泉之下于不安。
晚之洞叩首
阎敬铭看完信后,嘴角边微微露出笑容。他抬起头来,正与桑治平凝视他的目光打了个照面。桑治平的目光明净而深邃,友善而坚毅,使阎敬铭心头一亮:此人不是凡俗之辈!
“张抚台信上说,有胡文忠公二十年前给他的信一封,托桑先生带来,可否给老朽一看。”
“这封信是特为给您带来的。”桑治平又从行囊中拿出一块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小木板来。他用手一压,一块木板分为两片,里面平平整整地压着几张信笺。桑治平将信笺取下,恭送给阎敬铭。
阎敬铭的双手在黑布棉袍上擦了两下,脸色端凝地接过信笺,说:“你稍坐一下,我去拿副眼镜来。”一会儿,阎敬铭从隔壁房里拿了一副眼镜出来。桑治平看那眼镜十分陈旧,一只脚已不见,代之以一根麻绳。阎敬铭将老花眼镜戴上。再次捧起信笺时,桑治平见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两片干瘦的嘴唇似在抽动。此情此景,与刚才看张之洞的信迥然不同。桑治平哪里能够体会得到,这位厚貌深颜的老者此时的心情啊!
阎敬铭面对这封胡林翼的亲笔信,就如同见到了去世多年的老朋友。他在心里默诵着胡林翼信上的文字,就如同听到老朋友在说话。二十年前武昌城,在巡抚衙门里,在粮台衙门里,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商量军国大事,部署东征战略,谈论诗词文章,也叙说家庭琐事人情世故。那轻轻的、娓娓动听的益阳官话里,充满了多少智者的思索,仁者的友情啊!
正如张之洞所说的,这封信是胡林翼写给正在南皮原籍温习功课,准备明年春闱的张之洞的。胡林翼在信上对他昔日的弟子说,趁着现在有空,不如南下到武昌住段时间。书固然要读,但不能钻在书堆里不问世事,博取功名不是读书的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经世济民。以你现在的学问,明年的会试高中如探囊取物,倒是治国办事的真才实学,是要考虑的大事。明年中式之后,或进翰林院,或任百里侯,则再没有历练的时间了,此时是你一生中最为难得的时光。
阎敬铭边读边点头,深知胡林翼这番告诫弟子的话,是真正的阅历之言。阎敬铭自己三十中进士,比起那些二十几岁便金榜题名的人来说,他的功名不能算早达。然而正是发皇较迟,才有充分的时间让他做幕僚,做账房先生,从而练就实际的治事能力。后来一到户部,就能独当一面。对于各省报上来的账目,哪些是诚实的,哪些是掺了假的,他一眼就可看出七八分来。阎敬铭将信再看下去,接下来胡林翼就说到了他。
老友信上说:粮台总理阎丹初先生乃当今贤能之士,理财本领湖北第一,天下少有。东征湘军能足饷足粮,全靠此人大才筹运,这是真正的济世大学问。林翼自是远不能及,环顾今日宇内大吏名宦,亦鲜有及者。此等学问非书斋可求得,须从历练中来。贤弟日后要做社稷之才,不可无此学问。丹初先生才华出众而笃实谨恪,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在武昌做臬司,明日或调他省做藩司,后日再升为巡抚,都是意料中事。过几年拜相入阁,也必是题中应有之义。此时来武昌,凭林翼薄面,尚可勉收你为入室弟子。再过些日子,或外擢或内升,那时林翼鞭长莫及矣。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贤契接信后即可整装南下,林翼在黄鹤楼畔翘首盼望也!
“藩司”“巡抚”“入阁拜相”这些话,胡林翼当年从来没有当面说起过。信上写的,是他对千里以外的弟子的预言。二十年过去了,藩司、巡抚,这些预见已成事实,如此说来,“入阁拜相”也将会成为现实?一时间,年过花甲的阎敬铭心里热了起来。哪一个读书人不巴望自己有入阁拜相的一天,何况做过大员、胸负奇才的阎敬铭!他之所以盛年归田,是因为出于对世事的失望,也因此而使得对自己的前途失望。胡林翼二十年前的这封信,唤回阎敬铭消逝已久的热情。其实,这些年来,解州书院主讲的心灵深处,何尝就真的淡漠了一切,就真的对宦海官场心如死灰?平生大志未得充分展布的隐隐之憾,常常在一觉早醒、中宵月夜之时,在一人独酌、醺醺微醉之际,像一只嘴角尖利的小虫钻在他的胸腔,撕咬着他那颗清高而孤独的心。但是,一旦晨曦初现,或醉意清除的时候,他便很快释然了。朝廷虽说数度征召,但也没言明授予何职。阎敬铭知道自己性格耿介,只身孤影,朝中向无奥援,授职也不过巡抚、侍郎而已。与其再失望,不如不出山。阎敬铭的内心深处,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波动着。而外表则一如黄河岸边之老农,日观浊浪排空,夜听惊涛裂岸,于世事人生似乎浑然两忘。人们都说,胡林翼识人有过人之处,如此看来,入阁拜相,或许不是空泛之谈,今生还可能有一番非常作为?
正在阎敬铭这样思来想去的时候,他的老妻已把晚饭做好了。于是,他把胡林翼这封信郑重交还给桑治平。然后,陪着桑治平喝了几杯红薯酿成的甜酒,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晋南农家饭菜。饭后,他又陪着桑治平在解州书院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兴致浓厚地讲述书院的掌故人物。直到太阳西沉,山风渐冷时,他们才又回到那间简陋的书房喝茶叙话。
在太原时,张之洞和桑治平就阎敬铭的事商量了好久。桑治平认为,从种种迹象看来,阎敬铭此番若愿意入京,朝廷必加重用,职位将在侍郎之上。张之洞同意他的这种分析,说若能促成阎敬铭出山,则功莫大焉!桑治平说,是的,此举可一石三鸟!对太后来说,可谓不负圣命。朝廷多次征召而不能成的事,这次能办成,可获太后嘉许。此为一鸟。对你来说,经此番接触,阎敬铭心中将存感激,今后可望成为朝中的得力内助。此为二鸟。
对阎敬铭本人来说,平生大才可望得到充分展布,不至于老死于解州书院而抱恨终天。此为三鸟。张之洞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你这次去解州,相机行事,务必要请动他。就这样,桑治平衔命来到解州书院。
“我原以为桑先生是抚台衙门里的人员,读了香涛的信后,方知足下乃他的朋友。请问足下,是原本就住在太原,还是这次与香涛一道从北京来晋的呢?”
胡林翼的信拉近了阎敬铭和张之洞之间的距离。在他的意识中,似乎有一种把张之洞视为自己弟子的感觉,他不再用“张抚台”这样严肃而疏远的官衔,而改用“香涛”这样较为随便亲切的字号来称呼张之洞。桑治平听了后,也觉得他与眼前这位古怪老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丹老,”桑治平以一种晚辈兼学子的态度答道,“我原是香涛的堂兄子青制台的画友。这些年来子青制台致仕回南皮,我一直飘零江湖,承蒙香涛看得起,去年随他来山西,做点小事。”
“喔!足下原来是张子青先生的画友,失敬,失敬!”阎敬铭两眼射出喜悦的亮光来,与刚才昏花的眼神大不一样。桑治平暗暗吃惊,心想:这样的眼光大概才是前粮台总理的本色。“我那年在山东做巡抚时,他在清江浦做漕运总督,我们时常有联络。他公余常爱绘画,画得也很好。不想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他比我大几岁,快七十岁了吧,身体还好吗?”
“今年整七十。年已古稀,身上有点毛病是自然的,不过还算硬朗。”桑治平心想,正好借张之万做文章,烧热阎敬铭冷却已久的心。“去年春上,子青制台蒙醇王之招来到京师,我特为由古北口赶到城里,与老制台见面。我们之间有多年没见面了,这次老制台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是啊,故人相见,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都说了些什么呢?”
阎敬铭边说着,边将身子挪过去了点,脸上显出安详的笑容,仿佛一个老农正在闲散地与邻里说年景、话桑麻。桑治平也将身子倾斜过去,做出一副随便谈心的神态。
“老制台说,醇王想请他出山再做点事。他说,归田六七来年了,且年纪一大把,还能做什么事。醇王说,国家还靠老成掌舵。近来与太后谈起这桩事,太后也深有同感,正寻思着起用一批文宗爷拔擢的中兴勋宿哩。老制台亲口对我说,醇王讲,太后在提到中兴勋宿时,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其中就数到了他,还有在衡阳老家养病的彭玉麟。彭玉麟之后,太后就数到您。太后说,在老家养病的还有一个阎敬铭,当年湘军东征,多亏了他办军需。”
其实,张之万根本就没有说过这番话,这纯粹是桑治平的临时编造。这几句编造,让阎敬铭听得心里热呼呼的。
“太后如此眷顾,老臣感恩不尽。只是年迈体弱,加之这些年来闲云野鹤似的懒散惯了,也不能为太后做点什么了。子青先生呢?他愿意出山吗?”
这话正问到点子上来了,桑治平忙说:“老制台说,从个人来讲,我实在是不想再出来做事了。说做官吧,我已做到总督,也不负平生志向,不辱祖宗了。要说做事吧,我这大把年纪,还能做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自由自在,舒服得很。何况官场经历得久了,内中的黑暗污浊太多,实在令我失望。何必还要再混进去背黑锅、受委屈呢?”
“子青先生是个明理人,他说的是这么回事。”阎敬铭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不过,老制台又说,若从朝廷方面来说,既然太后和醇王还看得起我这一匹老马,希望我再为国家负一点重,我也没有理由推辞。我能优游林泉,安度晚年,还不是朝廷的赏赐?从小读圣贤书,明的就是为君王分忧、为国家效力的大道理,到老来怎么能背弃呢?”
阎敬铭默默地听着,头不自觉地点了两下。
桑治平继续说:“我笑着对老制台说,太后、醇王请您出山,即使从个人来说也有必要。做官做到总督,当然是巍巍然高哉,但并没有到顶。自古说,人阁拜相才是人臣之极,现摆着可以做极品之官,为何不做?老制台也笑了,说,你凭什么说‘极品’的话。我说,老制台年过七十,又是从总督任上致仕的,若不是人阁拜相,您如何肯再出山呢?这一点,太后、醇王会想到的。老制台说,你说得也是。真让我入阁拜相,我当然是会出山的。不说为个人,也不说为国家,就是为了祖宗也要拼一下老命呀。我南皮张家真的出了一个宰相,这可是上光祖宗之德,下励子孙之志的大好事呀!说罢,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阎敬铭也禁不住笑起来。他觉得面前这个桑治平是个颇有情趣的人,初见面时的陌生感,随着他这一番富有感染力的谈话,已经消失殆尽,彼此之间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南皮张家的祖坟很好,出了个状元总督张子青,又出了个探花巡抚张香涛。今后再出一个宰相,那可真正不得了啦!拼一下老命,值!”
桑治平听出阎敬铭话里的弦外之音,忙笑着说:“是呀,我是没这个命。若有这个命,哪怕是一百岁,也要去做,做一天宰相也是宰相呀!”
“对!对!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阎敬铭乐呵呵地,又问,“张香涛来山西三个多月了吧,他在忙些什么哩?”
桑治平注意到,阎敬铭眼神中关注的色彩明显地增强了。这句话,显然不是泛泛之问。他敛容答道:“张抚台久蓄大志,但一直徘徊在翰苑学官之间,不得展布,他一直引以为憾。这次圣恩眷顾,得以外放山西巡抚,平生志向能有施展之地,他极为感激太后、皇上,立志要把山西治理好,报朝廷知遇之恩,伸自己久抑之怀。”
阎敬铭插话说:“张香涛志向很大,他是把山西作为初试牛刀之地,我读过他到山西后的谢恩折,内中两句话我还记得,道是:身为疆吏,固犹是瞻念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历来出任疆吏的人都不敢说这种话,只有他张香涛才说得出,今后怕要作为名言传下去了。”
桑治平听了这话,心里想:这老先生一直都在看邸报,看来不是那种彻底洗手不干的人,再次出山应是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的邸报从哪里得来?桑治平说:“您真是巨眼识人。我愿意跟他从京师到太原,就是看中他这种胸怀海内的气概。张抚台来晋后,做了许多公私查访,目前把三晋情况基本摸清楚了。”
“山西复杂,是得多听听舆情。”阎敬铭望着桑治平问,“新官上任三把火。张香涛的三把火准备烧哪里呀?”
“张抚台第一要铲除罂粟。他说,这种毒卉与民争利,最是可恨。”
“他算是把山西这个弊病看到了。”阎敬铭插话,“愚民图眼前之利,没有长远打算。鸦片只能提一时之神,不能养生活命。前几年大旱,灾情虽说很严重,但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饿死两百多万人,一个主要原因是没有粮食。农民不种田,拿着卖鸦片的钱去买粮食吃。天一旱,远近都无粮,你有钱上哪买去?许多地方一家家的饿死,柜子里却存着不少钱,这就是种鸦片的下场。不彻底铲除罂粟,三晋无治理之望。”
阎敬铭的这几句话干净利落,说到了实处。桑治平频频点头,心里想,当年做粮台总理的时候,说起话来一定是这种气势。
“张抚台说第二要整饬吏治。山西官场风气很坏,懒散不负责,正气不伸。这尚在其次,最坏的就是差徭繁重、盘剥百姓、贪污受贿、中饱渔利,整个官场就是一个寡廉鲜耻、人欲横流的渊薮,必须把这个风气扭转过来。”
“唉!”阎敬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忙把话停住,瞪着双眼聆听他的下文。“我常对人说,山西官场迟早会烂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种腐败,由来已久,在山西做巡抚不是在京师做清流派,一道奏疏上去,或是几个名人集会发表一道宣言就可以起作用,此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整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您说得很对!”桑治平说,“张抚台也知道此中的复杂。他说官场的疲沓不振,可以说自古皆然,各省皆然,只是眼前山西更严重罢了。丹老,您或许对张抚台的为人尚不十分清楚。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胆气却大得很,不怕得罪人,不怕担风险,他说山西官场非来个天崩地裂不足以震动。而眼下正有一件大事,只要敢碰,且一碰到底,就能天崩地裂。这件事就是清理积压三十年的库款。”
“三十年了,这要牵涉到多少个山西巡抚和藩司,他张香涛就不怕惹这个麻烦吗?”
“不怕!”桑治平坚定地回答,“张抚台说,决不是这三十年内所有的巡抚和藩司都有问题,牵涉到哪个人的头上就是哪个人,决不含糊。”
阎敬铭望着桑治平那种不容置疑的神态,头轻轻地点了两下。山西的情况他是很清楚的,这几年吏治腐败的根源之所在,他早就心里有数。作为一个正派廉洁的前大吏,阎敬铭对山西官场这种卑污贪婪的局面,是恨之入骨的。无奈这些年来历届巡抚,都不是除贪拒贿的人:鲍源深本人就是见钱眼开,曾国荃居功卖老不管事,卫荣光胆小畏缩又体弱。现在来了个张之洞,年富力强,又新擢巡抚,应该有一股英锐之气。但张之洞长年为词臣学官,不谙政事,其名声靠的是清议文章。从来清流都是书呆子气十足,或眼高手低,或闭门造车,或只唱高调而不懂转圜,大都不是办事的料子。他要测试一下张之洞的深浅,也要看这位桑先生——张之洞的高参的办事能力。
“听桑先生刚才所说,的确可见张香涛的勇气志量,这两把火都烧到要害了。不过,我倒要请教一下,不知张香涛和足下谈过没有。”阎敬铭稍停一下,说,“晋人废庄稼种罂粟已久,骤然铲除,一则损害他们眼前之利,二则补种庄稼的种籽从何来?”
桑治平立即答道:“张抚台已经虑及到了。先对农人晓以大义,劝其自行铲除。若再三劝告不听,则采取强硬手段,务必铲除而后止。这是硬的一面。另外,凡改种庄稼的农户,州县发给种籽和部分农具。秋收只收半税,以弥补亏损。”
“喔!”阎敬铭摸着干瘪的下巴,沉吟片刻又问,“官场贪污受贿,固然是官吏利欲之心重的缘故,不知香涛想过没有,官吏们尤其是府州县中的吏员,俸禄低薄,且多年来形成了许多陋规。如过年过节,下属必须向上司贡献年礼节礼,平素也有各种名目的礼要送,这些也都是促使他们贪污受贿的原因。此弊不除,官风何以正?”
犹如审问似的,阎敬铭以严厉的口气说完这一段话后,便两眼紧紧地盯着桑治平。
这一问,问得很尖锐,而且张之洞还没有具体来筹办这件大事,并没有和桑治平商讨过。但官场这个弊病,桑治平以自己的阅历也看到了。不但地方上,京师官场这个毛病也很严重,各个部衙门的小官吏们,如果单靠衙门的俸禄过日子,那日子其实是相当清苦的。不要说在百姓面前抖不起威风,就连比一问杂货店的小老板都不如。现在别人叫你办事,只要你开口,银子就到了手里。这样的口,为何不开?还有许多人情愿送钱送礼到家里。这样的财货,为何要拒绝?即使自己想清廉,家人也不答应呀!桑治平常常想,要根绝官场的贪污受贿,光靠道德约束和律令儆戒是不够的。提高薪俸,让小官小吏们的日子过得比老百姓优裕,对大部分人的贪心是可以起着消弭作用的。其实,“厚俸养廉”这句老话,古已行之。可惜,当今庙堂之士们都忘记了这条古训。桑治平年轻时就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有了一番实权的话,一定要在所辖之地将“厚俸养廉”这一古法恢复。眼见得今生无望手握实权了,不如劝说张之洞,假他之手来恢复。这其实也是对他整饬山西吏治的一个很好的赞画。
想到这里,桑治平以很高兴的口气答道:“张抚台也想到这一层了,并已定了新的规矩。新规矩一方面全面禁止官场各种馈送上司水礼之风,他自己带头持身节俭,拒收一切名目的礼物。新规矩的另外一面,酌情提高各级官吏衙门的养廉费,让他们能凭自己的俸禄过上体面日子。”
“免一半的税收,发放种籽,提高养廉费,收入减少而支出增加。张香涛想没想过,山西是穷省,这笔银子从哪里出?”
桑治平毫不迟疑地回答:“正因为如此,张抚台要清理库款。另外,他还风闻前两年,有一笔为数不小的赈灾银子被人侵吞挪用,要借此机会追回来。”
“主持赈灾的是藩司葆庚和冀宁道王定安,他们都是山西的大员,碰到他们的头上是会出大麻烦的。”阎敬铭半眯着眼睛,端起桌上的粗泥茶碗。
“张抚台说,不管是两司还是道府,都照查不回避,该赔的赔,该参的参!”
阎敬铭一边吹着碗中的茶叶片,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葆庚可是黄带子,朝中之人多着哩!王定安是曾九帅的红人,曾九帅那人的脾气最是不好。”
桑治平不假思索地说:“张抚台已做好了准备,一清到底。只要葆庚、王定安真的侵吞挪用善后局的赈灾款,不怕他们的后台有多硬,照参不误,大不了丢掉一顶乌纱帽而已!”
“好!有风骨!”阎敬铭刷地站起身来,将粗泥茶碗往茶几上重重一放,目光直射桑治平。“对这些贪官污吏就要这样,要使出强硬的手段来。我对你说句实话,在山西只要参倒了葆庚、王定安,整饬吏治就算做到了实处。张香涛敢参葆庚、王定安,就不是书呆子。文忠公有眼力,收了这样一个好弟子。当年文忠公在武昌节署签押房里悬挂着一副他手拟并亲笔书写的对联,湖北官吏们人见人赞。我今天把它写出来,转交给张香涛吧!”
桑治平见阎敬铭的情绪这样好,甚是高兴:“那太好了,我代张抚台谢谢您!”
阎敬铭走到书桌边,拿起两长条现成的宣纸来,桑治平忙着给他磨墨。阎敬铭饱蘸浓墨,挺直腰杆,悬起右臂,端神运气。然后,一挥而就写出两行字来: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好!”桑治平不觉失声叫起来。
阎敬铭没有停笔,在上联右上角写了一行小字:胡文忠公旧联,录之以赠香涛贤契。又在下联左下角写着:阎敬铭壬午仲春书于解州书院。
桑治平说:“丹老,您这份礼物太重了。张抚台必定会将它悬挂于抚署签押房,激励自己并告诫各衙门的官吏们。”
“你回去告诉张香涛,胡文忠公是个有真正大学问大本事的人,要他好好研读乃师留下的文字。同治年间,曾国荃、郑敦谨主持编辑胡文忠公遗集。胡家刷印了三百部分发给亲朋友好,不知香涛手里有没有这部书。若没有,我这里有一部,送给他。”
桑治平说:“丹老的忠告,我一定会告诉张抚台的。张抚台说您是理财高手,山西贫瘠,银两匮乏,如何开发财源,他想请您为他赞画赞画。”
“山西这个地方,说穷它穷,说富它也富,就看当家的有没有本事造福。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他。你回去告诉他,天气暖和时,我到太原去住段日子,帮他谋画谋画。”
“那就这样说定了。”桑治平望着这位已绝迹政坛多年的中兴之臣,心中充满着喜悦。既然愿意去太原帮助张之洞,那么在张之洞的劝说下接受朝廷的征召,也将是有可能的。此次解州之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丹老,初夏时分,我专程来解州书院接您。”
“行!行!”
晤谈了大半天,桑治平这才看到阎敬铭的脸上流露出欢愉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