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张之洞在处理完日常政务后,就和桑治平一起商谈如何治理山西的问题。有时半夜醒来,他也会为此而再也不能安眠。他深深地体会到,比起当年做洗马、学政来,巡抚身上的担子要重十倍百倍以上。
经过近一个月的查访、询问,尤其在与卫荣光的恳谈后,山西的情况,张之洞已是胸中有数了。卫荣光那夜归纳的贫困、捐摊、罂粟、藩库的几大弊病确实很严重。还有一个大问题,卫荣光没有说到,张之洞是强烈感受到了,那就是山西官场的腐败:贪污普遍、受贿成风、公事懈怠、惟务钻营。好的官吏,除开卫荣光所开列的外,张之洞也听说还有几个,但在整个官场中,这些人只占少数。正如卫荣光所说的,山西已是一个烂泥坑。究竟怎么办呢?张之洞苦恼着,焦虑着。
他想,首先应该把这些情况如实向太后、皇上禀报,要取得朝廷的谅解和支持。
罂粟要铲除,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几十年来,对鸦片的禁弛,朝廷反反复复的,一会儿禁,一会儿弛,现在又居然公开征税。既已征税,岂不意味着合法!若是有人据此抗拒铲除罂粟呢?这是一场牵涉着许多人利益的大事,必须要请得圣旨,才能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在全省各地全面铺开。
捐摊这件事更应该详细奏明。因为这实际上是户部的失职而强加给山西的额外负担。岂有百年前核的价,一直沿用,不做丝毫调整的?山西几乎不产绢绸了,为什么还要山西出这份贡品?山西是贫省,岂能以十两银子的高价来代替一匹绢绸,这不是勒索吗?张之洞真不明白,这是户部的那些老爷糊涂、不负责任,还是朝廷无钱,有意将负担转嫁各省?十两银子代一匹绢绸,究竟是户部作出的决定,还是负责绢贡的官员想出的主意,以贪污中饱?三十多年前,曾国藩曾说过京官颟顸、外官贪劣的话。张之洞想,现在的情形应该合起来概括:京官颟顸又贪劣,外官贪劣又颟顸。今后无论是加补铁捐的报销,还是免去绢绸的进贡,都必须得到户部的同意。此折必须尽快拟。
清理库款,此事尤其要上报。张之洞曾多次从久任地方大员的堂兄和姐夫那儿得到过做官的真传:为官一任,必须要做一两件醒目的大事。琐琐碎碎的小事,做得再多,付出的辛劳再大,到头来似乎都值不得一提,年终朝廷考绩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自己都不好意思上报,而值得报的事又没有,结果朝廷的考核只能是平平而已,擢升无望。只有集中力量做它一两件大事出来,把它做得有声有色,做得熠熠生辉,什么时候说起来都脸上有光,甚至在你离任多少年后,当地的百姓还记得起、数得出。这种政绩最为重要,是擢升的最好凭据。张之洞将这种为官真传牢记于心,深信这是十分有用的秘诀。张之万和鹿传霖仕途顺遂、官运亨通,无疑得力于这个真传的巧妙运用。年过不惑有着十多年仕途经历的新巡抚知道,在禁罂粟和罢捐摊这两件大事上,要做出满意的成效来,将是十分不容易的。当年以道光爷那样的英明和威势,以林则徐那样的刚强和睿智,鸦片都没有禁得下来,到后来引起了土药的全国泛滥,可见这种东西对世俗人的吸引之大。现在山西少说也有数十万人在种,有上百万人在吸,要想根除,谈何容易,只不过尽其力而为之罢了。至于罢捐摊,朝廷支不支持还不知道。惟一可办的大事,看来便只有这个清理库款了。一个省的藩库,三十年未清查,说起来骇人听闻,查之于典册,怕可能也无先例。自己动手来做这件事,已是引人瞩目了,清理到最后,总会有一个结果出来,这个结果到底与实际情况吻合多少,谁会来核查呢?只要出以公心,不挟私欲,督促属下认真去办,就上可告慰朝廷,下可安抚百姓了。
真是山西历届前任留给我的一笔最好的仕宦资产,就看我来如何接收了!张之洞不觉兴奋起来,多少日子来的焦虑不安为之一扫。
他安排原在卫荣光手下办文案的三个幕僚,一人草拟一个题目。至于阎敬铭,他决定由自己来给太后亲拟一道密折。张之洞有一种预感,他觉得阎敬铭很快便会在中国政坛上飞黄腾达起来。离开京师那天上午陛辞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慈禧以清脆好听的声音跟张之洞像聊天似的说话,张之洞则以诚惶诚恐的心情、紧张却又得体的语言回答着。慈禧说了一堆诸如“时事艰难,留心政务,若有所见,随时奏明”等套话后,突然问:“阎敬铭这个人,你去年在折子里荐举过他,你平时跟他有联系吗?”
张之洞答:“臣没有见过阎敬铭,也跟他从未有过联系,只是听许多人说阎敬铭善于理财。”
慈禧又说:“阎敬铭这些年据说一直在山西解州书院,你去山西后,要仔细打听一下此人。朝廷连下过几次诏书,命他进京办事,他都以年老多病为由推辞了。你细细去问问,看他究竟身体如何。”
“是。”张之洞答道,“臣到山西后一定去查访此人。”
“阎敬铭能干,先帝在日就称赞过。同治初期那几年,他在山东巡抚和工部侍郎任上也做得很好,为何突然就辞官不做了呢?你见到阎敬铭,问问他,若过去有些什么不痛快的事,十多年了,丢掉算了,朝廷还等他共度艰难哩!”
“是。”张之洞恭恭敬敬地说,“我一定将太后这番心意转告给他。”
“张之洞,你现在是山西巡抚,阎敬铭在山西,能不能劝说他回到朝廷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张之洞忙叩头:“臣一定尽力劝说阎敬铭回朝廷为国家办事。”
回到家里,张之洞仔细琢磨着慈禧太后的话,深感慈禧对阎敬铭的眷顾之深、期望之切,这些年来似乎没有人能比得上。阎敬铭过去以侍郎致仕,今年已六十五岁了,若复出,官衔应在侍郎之上。官宦世家出身的张之洞深知结纳朝中大员的重要性。这次若由自己出面来说服阎敬铭复出,自然就与阎敬铭结下一层非一般的关系。何况张之洞和阎敬铭之间还有一层渊源,那就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恩人胡林翼。
张之洞隐隐记得,胡林翼在去世前曾有一封信给他,要他到武昌抚署来历练一下,信中盛赞阎敬铭。张之洞忙把过去的旧信札找来,果然寻到了这封信,遂有意将这封信带来山西。于是他亲笔写了一封信,连同这封信一起交给桑治平,请桑到解州去一趟,代他先去看望一下阎敬铭,转达殷勤问候之意。
桑治平离开太原后,三个幕僚将奏稿送上来。张之洞一一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三份奏稿都没有将他的意图说清楚,其中一份连文句都不通顺。他气得掷回去,命他们重新拟稿。第二天,三份稿子又送上来了。张之洞看后,还是没有一份满意的。他声色俱厉地将三个自以为是的幕僚教训了一顿,叫他们统统卷起铺盖走路。他叹了一口气,心里说道:这卫荣光怎么用的这样一批草包!必须聘几个心地明白又文笔流畅的人来办文案。张之洞第一个想起杨锐。他提起笔来,给杨锐写了一封信。眼下这三个重要的折子,只好自己动手了。
就在张之洞亲自草拟这几份关系山西千家万户利益的奏折的日子里,太原城藩司衙门后院,有几个人也在心神不安地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