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刑部尚书潘祖荫奉到圣旨,他展开恭读:
潘祖荫细细地研读上谕,体味旨意。圣旨上讲的是值班护军殴打太监,否定太监兵丁互相口角一说,口气严厉,要重办护军及其统领。太监属内务府管,午门护军属步军统领衙门管,按理应是刑部会同内务府和步军统领衙门一道审办,但圣旨既否定护军统领岳林的上奏,排除护军统领衙门的参与,且已申明严惩护军。显然,圣意非常明确,此事责任在护军,太监无过,刑部应当遵照这个意思去办理。倘若是一个普通的只会奉旨办事的刑部尚书,按此去办就行了,保证能得到符合圣意的嘉奖。但清流党的第二号首领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中国历史上曾有过不少太监把持朝政,干预国事,造成祸乱的现象,鉴于此,历朝正直的大臣都主张对太监要从严管束,自己也从不与太监交往,明智的君主也知道整肃内宫的重要。满人人关之初,是一个兴旺发达的时期,顺治帝曾为此专门铸造了一个十三衙门铁牌。
十三衙门即清初管理太监的机构。这个铁牌上明文规定:“但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往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贤劣者,即行凌迟处死,定不姑贷。”这条规定后来便成为整个清代禁止宦官干政的家法。相对于前代而言,清代在抑制宦官干政这一点上做得还是比较好的。首先破坏这条家法的,便是那位敢于藐视祖制的叶赫那拉氏慈禧太后,安得海出宫被斩后,她并没有吸取教训,改过自新,而是继续重用太监。梳头太监李莲英这几年就甚得她的宠信,去年已升为五品大总管了。
慈禧为何重用太监呢?野史上说,作为女人,慈禧喜欢那些阉割不干净的太监,因为他们身上还残存着男人味。这种说法是想当然的。慈禧重用身边的太监,其实也和历代男性皇帝一样,是因为她相信太监是自己的私人,可靠,尤其是利用他们来办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最为稳当。
对于慈禧的这种行径,朝廷中正派的官员们私下都有些议论,特别是那些激进的清流党,更是对此痛恶不已。
凭直感,潘祖荫觉得这桩斗殴案,必定是太监失理在先,而慈禧又听信了太监的一面之词,借圣旨来发泄自己的满腔怒火,同时也要借处理此事来树立自己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权威。为了证实自己的分析,他亲自提讯已被拘捕的玉林、忠和和祥福。提讯的结果,他的分析得到证实。
但内务府大臣恩良则要坚决按旨办事。审讯不审讯都无所谓,玉林等人的陈述他根本就听不进。作为内宫主管,恩良的这种态度是不难理解的,这是因为他不但要维护属于自己管辖的太监们的利益,他更要借此讨好巴结他的顶头主子——两宫皇太后。在这种职务的官员眼中,向来是没有什么原则和国家的概念的。面对着这种棘手的案子和尴尬的局面,才华过人的潘祖荫颇感为难。思索再三,他决定采取投石探路的方式。
第一步先上一折,将提讯玉林等人的情况上报。折子上详细记录玉林等人的口供,试图让两宫太后了解事情的另一面,希望她们在兼听之后能变得明白起来。潘祖荫请恩良会衔,恩良拒绝,他只得单衔上奏。几天后,他奉到朱批:不可偏听一面之词,应从严从速审结此案。太后们接过潘祖荫投过的“偏听”之矛,反过来又投向潘祖荫本人,弄得这位刑部尚书哭笑不得。
无奈,潘尚书只得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的办法,拟了一个惩处方案:护军这边,其头目玉林责任较大,杖五百,罚去月俸三个月,祥福、忠和各杖五百;太监这边,其头目李三顺责任较大,交内务府慎刑司责打五百,罚去月俸三个月,二愣子、小勾子各责打五百。
疏上,朱批责备刑部偏袒护军,对玉林等人惩罚过轻。
潘祖荫气愤了。他在刑部衙门里发牢骚:“既然刑部处置不当,皇上自己圣心独裁好了,何必要借我们的口来说话!”
满尚书文煜生怕因此得罪太后而丢掉头上的红顶子,他劝潘祖荫:“伯寅兄,何苦为几个护军惹太后生气。太后说轻了,咱们再加重点。”
文煜自作主张重新判决:玉林从重发往吉林充当苦差,祥福从重发往驻防当差,觉罗忠和从重圈禁三年。他也不给潘祖荫过目,便以刑部的名义第三次上奏。
三天后,上谕下达:
对护军处罚之重,对太监偏爱之深,不仅令潘祖荫愤慨,令文煜意外,也令阖朝大臣不满。连日来,六部九卿的官员们纷纷私下议论:明明是太监亏理在先,为何只指摘护军一方?明明是太监、护军相互殴打,为何单说护军殴打太监?护军盘查,乃职守所在,即使出现殴打之事,也不可处以如此重的惩罚。革去护军,已属不轻,消除旗档,听之可骇,还要加上充当苦差,遇赦不赦,这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这种处罚,比打劫行凶还要重!尤其是忠和更惨,一个红带子居然被圈禁五年,而所犯之罪仅仅只是打了太监。这叫人如何能服气!至于这背后的原因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因为李三顺是奉慈禧太后之命出宫的,打狗得看主人面,玉林等人可惜年少不知此中关系!
奉行职守的遭到严惩,违反宫禁的反倒无事,今后谁来遵制,谁来守责?官员们哀叹:门禁必将渐成虚文。国家法纪不受重视,主子身边的太监可以仗势藐法,于是官员们又哀叹:如此下去,前朝宦官干政的故事再将重演,大清朝的朝政从此将多事了!
状元出身时任工部尚书的翁同龢很想为此事上个折子,提醒太后要杜防貂珰之弊。一天深夜,翁同龢来到好友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沈桂芬的府上,探探他的口风。翁同龢想,如果他和自己一样的看法的话,便和他会衔上奏。
朝中官员的担忧,也是沈桂芬的担忧,但他却不愿上折。
沈桂芬对翁同龢说:“递折子给太后,这不明摆着是披龙鳞、捋虎须吗?我六十多岁了,又多病,还能活得几年。寿终正寝,得个好谥号,便是此生最后的希望了,犯不着为几个护军去触怒太后。老弟,我也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国家也不是你我二人的。她皇太后心中都只有自己个人,不把国家当一回事,我们多操这份心做什么!”
这话也说得有理。翁同龢的折子也便不上了。
满朝文武大臣大多数采取的也正是翁同龢、沈桂芬的态度,只在嘴巴上说说而已,对于这场皇家与部曹的斗法,谁都不想参与。但翰林院有几个书呆子与众不同,他们却敢于顶风逆浪,要为公理和正义去争斗一番。
这天午后,应陈宝琛之约,张之洞来到陈府。此时正是隆冬季节,天寒地冻,京师犹如置于一个大冰窟之中。陈宝琛夫妇都是福建人,十分畏寒,初冬开始便天天把火炉烧得旺旺的,一到陈家,张之洞仿佛有踏入春天之感。特别是客厅桌子上摆着的那几盆福建特产——水仙,更是为房间装点着浓郁的春意。
张之洞端视着这几盆可爱的植物,只见那密密丛生的蒜条叶,一根根笔挺笔挺地向上奋进,黄绿色的叶片里饱含着蓬勃生机。许多叶片的顶部都结着花蕾,有几个花蕾提前绽开了,淡黄晶亮的花瓣笑融融地面对着窗外的枯枝败叶、寒山瘦水。在眼下百花凋谢的残冬,这几盆南国水仙给冷寂的寰宇带来多少温馨,多少生气啊!
正在张之洞凝思遐想的时候,张佩纶也应约走进陈家的客厅。
“香涛,你先我一步了!”张佩纶对在水仙花面前出神的张之洞大声打着招呼。
“你看这花开得有多好!”张之洞抬起头来对张佩纶说。正在这时,陈宝琛出来了。他又笑着对陈宝琛说:“你们福建怎么有这么好的冬花?”
“这是我们福建地气好的缘故。不只水仙,还有福橘、龙眼,都比别省的要好。”陈宝琛颇为自豪地说,“你这么喜欢水仙,我送你一盆吧!”
“也要送我一盆!”张佩纶直接索求。
“好,一人一盆。”陈宝琛爽快地答应。
三人坐下,喝着陈府的福建特产乌龙茶。
急性子张佩纶先开口:“弢庵,你把我和香涛召来,是不是为了午门斗殴事?”
“正是,正是!”陈宝琛说,“前些日子,一个名叫刘振生的疯子冒称太监,从神武门进了内宫,险些造成大祸,神武门护军也只是革职而已。这次太后为了自己的面子,可以不顾家法,不顾国纪,给午门护军这么重的惩处。这样的大事,满朝文武没有一人递个折子主持公道,大清岂不要亡了吗?”
“看来弢庵要上折子了,有意把事情说得这等严重,好像大清就他一个人在支撑似的。”张佩纶打断陈宝琛的话,笑着对张之洞说。
张之洞也笑了起来:“且听他说完,看他是如何砥柱中流,力挽狂澜的。”
“看来这大清是要靠我一人支撑了!”陈宝琛故意这么说,他是想借此刺激一下这两位一向勇于言事的清流好友,希望他们也帮衬帮衬。“我关在家里整整想了三天,拟了一道折子,特为请你们来,帮我参谋参谋。”
张佩纶说:“不瞒你说,我也正想上个折子。这种时刻,岂能没有我张佩纶的声音,想不到让你着了先鞭。快拿出来念念吧,我和香涛帮你润色润色。”
张之洞说:“满朝都是不平之声,我辈岂能不上疏!”
“正是这句话,我还记得香涛兄的诗:白日有覆盆,刳肝诉九閽。虎豹当关卧,不能遏我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我们的声音。我先递,你们接着上。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里还是有敢于说话的人的。”陈宝琛气势豪壮地说着,一面从茶几上拿出一沓纸来。“我就不从头至尾念了,挑几个重要的段落读给你们听听。”
二张一同说:“我们洗耳恭听。”
陈宝琛大声念起来:“臣维护军以稽查门禁为职,关防内使出入,律有专条。此次殴打之衅,起于稽查。神武门兵丁失查擅人疯狂,罪止于斥革。午门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监,以致犯宫内忿争之律,冒抗违懿旨之愆,除名戍边,罪且不赦。兵丁势必惩夫前失,此后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予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
“好!”张之洞拍手赞道,“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这两句话说得有力量。”
“本朝官府肃清,从无如前代太监犯罪而从严者,断无因与太监争执而反得重谴者。”陈宝琛继续中气十足地朗诵着,“臣愚以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严办,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宽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若照日前处置,则此后气焰浸长,往来禁闼,莫敢谁何?履霜坚冰,宜防其渐。”
陈府温暖的书房里,主人的福建官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仿佛是对着那与严冬气候一样的冷漠舆论所作的宣战。
张之洞一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摸着下巴,两只眼睛凝视桌上那盆散发着清香的水仙花。他一言未发,脑子里却想得很多。上个月午门事件发生以来,张之洞就以他一贯关心时务的热情,在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和演变。
他曾当面问过潘祖荫,也问过刑部其他官员,掌握了玉林等人的供词。他还特地找过养心殿几个较为熟悉的太监,打听过李三顺其人,事件的真相已明白无误。至于对护军的惩罚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也看得清楚。他几次想上疏说说自己的意见,但又几次作罢。事情真难呀!难就难在规谏的是知遇之恩甚厚而喜怒又捉摸不定的慈禧太后,何况素来仁弱的慈安太后也持同样态度!
张之洞先是殷切期盼两宫太后能在怒火消除后,自己慢慢醒悟过来,不露痕迹地弥补过失。在这种企盼落空之后,他又恳切地盼望有地位崇高的人出来上奏,用忠诚来感化,用事理来点拨两宫太后,使她们能悟以往之不谏,自己出面来作转圜。他本人不卷入这场难堪的纠纷中去,而最后的结局又不至于给国家带来不良影响。这便是张之洞所最为希望的。但几天过去了,上这种奏章的人却没有,他心里开始焦虑起来。
他认真地听完陈宝琛的奏稿后,心里很是舒坦:搜庵真不愧一个无私无畏的清流,敢于直陈太后的过失。先前,赵烈文赞扬曾国藩的廉洁,说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今天移给陈宝琛最合适了: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言官。
但张之洞还是有所顾虑:慈禧太后正在对护军恼火透顶,开头一段便是为护军辩护,会不会给她火上加油!他在心里琢磨着:这样一道针对太监护军斗殴事件的奏章,陈宝琛使用的是标准的布局:护军稽查无大错,太监仗势该训斥,谨防由此而滋生的弊端。但这样的布局对于从谏如流的明君来说或许相宜,而对师心自用的慈禧来说未必合适。
“香涛兄,你发表意见呀,这样写可不可以?”张之洞还在反复斟酌,陈宝琛已经逼将了。
“唔,行,行。”张之洞尚未考虑成熟,只得敷衍着,“我看可以。”
“我以为尚有所欠缺。”张佩纶背起手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说,“弢庵可能还有顾虑,话说得不够明白透彻。依我看,干脆挑明:护军之处罚,罚不当罪。”
张佩纶走到茶几边,端起杯子,喝口水润润喉咙,然后提高声调,义愤填膺似的说:“旗人销档,乃犯奸盗诈伪之事,至于遇赦不赦,必为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罪。就算护军完全无理,打了太监一顿,也不能这样处罚。大清朝还有没有王法呀?刑部还有没有律令呀?眼下播之四方,今后传之万世,众口将会如何议论呀?”
陈宝琛说:“幼樵说得对。我是有点担心,怕话说得过重,两宫太后接受不了。”
“弢庵这个担心,可能不是多余的。”张之洞斟酌良久,已有主意了。
张佩纶坚定地说:“语气重一点,会有些刺眼,但有好处。我最反对用钝刀子割肉,半天出不了血。弢庵你一向痛快,为何这次瞻前顾后不痛不痒的。”
陈宝琛笑着说:“那好吧,就依你的,把这篇稿子改一改。”
“这篇可以用,不要再改了。”张之洞急忙制止。
“我看也不要再改了,就把它照原样誊正,作正疏上。”张佩纶果断地作出决定。“再来一道附片,不妨就按刚才所说的,补一剂苦一点的药。”
“行!”
陈宝琛欣然采纳张佩纶这个建议,立即挥笔拟写。张之洞的心里却总有一些不太踏实的感觉。
很快,陈宝琛的附片又出来了。他兴奋地对张佩纶说:“前面几句,我就用你的原话。先告诉你,免得犯剽窃之罪。”
张佩纶笑着说:“我不怕你剽窃。窃得越多,我越高兴。”
陈宝琛大声念道:
“好极了,附片更要胜过正疏!”不待照例的程式话念完,张佩纶已为之鼓掌喝彩。
“香涛兄,你看呢?”陈宝琛转而问张之洞。
张之洞思忖了一会,说:“我还是刚才的顾虑,是不是话说得过重了点。”
“不重,不重!”张佩纶大大咧咧地拍着年长他十岁的张之洞的肩膀说,“老兄一向敢做敢为,这次为何这等躲躲闪闪的。”
说罢又对陈宝琛嚷道:“我们帮你当了半天参谋,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陈宝琛笑着说:“我这就叫厨房上菜,我们边吃边说。”
吃完饭后天色已晚,二张告别主人各自回家。
回到家里,张之洞还在回味着陈宝琛补写的那道附片。“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议”,“激成君父之过”,“伏乞皇太后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这些话一直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着。认真地说,这些话都无不当之处,事情明摆着也是这样,但听起来却不大顺耳。目的是要让太后收回成命,从轻处罚护军,并给参与斗殴的太监以惩处,不让太监有得势滋生非分之念。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也就行了,至于手段是可以从权的。
太后死要面子,决不能有半点指摘她的意思,这是首要的。其次,太后眼下最恼火的是护军。若是一个劲地为护军辩护,则反而会更令太后生气,一旦恼羞成怒,坚持要按她说的办,那就毫无办法了,总不能为几个护军而喋喋不休地死缠着太后不放吧!
陈宝琛的附片,以“惶骇”“传播”等字眼来暗里指摘太后,又一个劲地为护军辩护,恰恰在这两点上犯了大忌。
“附片不能上!”想到这里,张之洞坚定了这个认识,必须马上制止。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叫大根连夜送去陈府。
太后不能指摘,护军不能辩护,剩下的惟有从“太监”着手了。再次提醒太后,注意前朝宦寺干政的危害,重申家法,杜绝乱萌,让太后自己醒悟;并将前向刘振生一案并提,正可以看出管束太监之重要。对!就这样写,或许能带来转机。张之洞觉得为午门斗殴事件再上一疏的责任,已义不容辞地落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为纠正太后的过失,为鸣申护军的冤屈,为抑制太监的得势,也为陈宝琛正疏的有欠稳妥,张之洞施展平生文字功力,以极大的忠悃诚挚,以极度的委婉曲折,来表达自己一目了然的用心:
护军明明是因打太监而致罪,张之洞却改为因抗懿旨而获咎,贬太监而抬高太后,可谓煞费苦心。但两次谕旨,均未有“惩办太监”之类的一句话,这又作何解释呢?张之洞含毫良久,终于想出了几句估计能为太后接受的话来:
接下来,张之洞说,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实因太监为内应,本年秋天在内廷天棚里搜出火药一事,也起因太监的失职。因此,张之洞建议:相应请旨,严饬内务府大臣将太监等认真约束稽查,申明铁牌禁令,如有藉端滋事者,奏明重加惩处。
最后,张之洞以经典上的两句名言:“履霜坚冰,防其渐也”,“城狐社鼠,恶其托也”,来暗示太后:一须防止太监仗势骄纵,二则防止成为狐鼠之辈的凭借。
写完后,他从头至尾又细细地看过一遍。通篇文字,既没有一句为护军辩护之意,也没有半字触犯太后至高无上的威严,而是紧紧扣住抑制貂珰得势的祖训家法。张之洞想,这样的奏章,倘若太后都不能接受的话,大清的朝政,大概也就没有多少指望了。
过了几天,张之洞在翰林院门口遇到陈宝琛,问他附片上了没有。
陈宝琛答:“上了。”
“你怎么不听我的劝告?”张之洞颇为失望。
陈宝琛说:“接到你的字条后,我第二天去征求幼樵的看法。幼樵说,附片比正疏还要好,如此精义,不用可惜。我自己也和幼樵持同一看法,若附子不入,此药或将于病无效。”
张之洞跌足叹道:“弢庵呀弢庵,你口口声声要太后从谏如流,自己先就做不到这一点。你比我小十岁,品级资望都不及我,我之规劝你尚且不能听从。太后居九五之尊,多少人捧她求她,让她惧她,她如何能轻易听进逆耳之言?可见要从谏如流,对君王来说是多么之难;而历史上那些能采纳人言的君王,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陈宝琛哑然望着张之洞,对他这番感慨无言可驳。
在名医薛福辰的精心治疗下,慈禧肠胃不适的痼疾近来已大为好转。随着身体的康复,她的心情也日渐舒畅起来。醇王福晋这天进宫来,照例先向两位皇太后请安。见姐姐一扫病态,容光焕发,欢快地拉着姐姐的手恭贺:“好姐姐,你是越活越年轻,越来越漂亮。妹妹我简直不敢和你坐在一起,怕别人说你是妹妹,我是姐姐。”
说得慈禧满心欢喜,对着菱花镜子一照,昔日的照人光彩果然重又出现,眼前的妹妹的确不如自己的美丽。醇王福晋的话和菱花镜里的形象,给四十多岁的慈禧带来的喜悦,远不是中外大臣的颂词和藩属国的贡品所能比拟的。
两姐妹手拉手叙起家常话来。
醇王福晋说:“上次我过生日,姐姐送的礼物虽没收到,但心意我深领了。姐姐为此事严惩了午门护军,我和王爷都感到不安。”
慈禧安慰妹妹:“护军打了我的太监,理应惩处,这与你们无干。”
慈禧只这么一个胞妹。当年父亲过世,家道中落,就是这个妹妹和她一起,陪伴着母亲度过了那段冷清的岁月。妹妹和她,虽是一母所生,性格却完全两样。妹妹宽容随和,没有权力欲望,儿子虽贵为天子,她却并没有骄矜之态。慈禧特赏她在紫禁城里坐黄龙大轿的殊荣,但她一次也不坐。慈禧对此甚为赞赏。与所有独裁者一样,慈禧自己是权欲狂,却又希望别人都没权欲。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因为我的生日礼物而引起的。”醇王福晋心里怀着诚恳的歉意。“外问的人说,午门这事儿,太监争了面子,只怕他们今后会翘尾巴。我知道姐姐向来管束太监甚严,但外人不知道,以为姐姐向着太监。姐姐为这事儿受累了。”
妹妹这几句轻柔恳挚的体己话,在慈禧心里骤然引起了震动:各省官吏,市井百姓,还不知为这件事嚼些什么烂舌头哩!
说了一会子家常话后,醇王福晋告辞姐姐,去看她的宝贝儿子。李莲英送来了几份奏章。
特命全权与俄国洽谈伊犁事件的驻英法公使曾纪泽的奏疏说,与俄国谈判已近尾声,被崇厚割让的伊犁南部八万里的领土,已从俄人手中夺回,只是给俄国的兵费银将会增加二百万两。这项改订条约,即将签字。
慈禧看了这份奏疏很是宽慰。八万里土地争回,这是给她的脸上增了大光,她将会以保守祖宗江山有功的英雄,赢得天下臣民的尊敬,至于多二百万两银子,这与她毫不相干,自有四万万百姓去出。
四川总督丁宝桢也有一份奏章,说东乡冤案平反昭雪后,川中父老同声颂扬朝廷英明,东乡冤民的亲属家家供上太后、皇上的牌位,祝福太后圣躬康泰,寿比南山。
慈禧看完这道折子后舒心畅意地笑了。久病新愈迈向老境的皇太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珍惜健康,盼望长寿的了。
看了这两道奏折,慈禧的心情特别好,她离开暖床,在阁子里随意走动,又喝了一杯吉林将军铭安新呈的长白山人参汤,重又坐到床上。她拿起另一份折子来。这折子正是陈宝琛为午门事件所上的正疏和附片。
若是在前些日子,慈禧看了这两道折片,定然会怒火中烧。她可能不会看完,就会将它扔在一边,说不定还会提起朱笔写几句话,对上疏者严加申饬。但她今天没有这样,而是沉下气来耐心读完了。这一来是病愈身体好了,二则是曾纪泽和丁宝桢的奏折给她带来了喜悦,三是妹妹的那几句话也引起了她的反思。
在二千年帝制的最后一段岁月里,执掌中国朝政达四十八年之久的这个女人,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当她心态平和的时候,也是知道权衡利弊的。
陈宝琛的话说得是难听,什么“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之类的话,她压根儿就反感。但平心而论,几个护军的处罚也是重了点,为了这件小事,让天下后世去议论纷纷也是不值。
慈禧对自己前些日子的意气用事颇有悔意。正在这时,李莲英又送来一个折子,这正是张之洞担心陈宝琛的言辞过激而补上的《阉宦宜加裁抑折》。
慈禧读完这个折子后,心里甚是宽慰。张奏和陈奏有明显的不同。张奏没有说她有任何不当之处,也没有为护军辩护,这两点最让慈禧舒服。慈禧最讨厌别人指摘她的过失。她的过失,只有在她省悟之后,自己来纠正。她也最恨别人替她所讨厌的人说好话,她所讨厌的人,只有在被处罚后以仍不改对她的忠诚,才能换取她的回心转意。
至于张之洞指出谨防阉宦得势这一点,慈禧在听了妹妹的那几句话后,便开始省悟了。两者相斗,抑此必定导致扬彼。作为一个老练的政治家,慈禧是深知此中三昧的。
她思考一下后,将内奏事处的秉笔太监唤进来,口述一道新的上谕:
第二天,当这道新的上谕由内阁传达出去后,一个多月来密切注视着事态发展的官场士林,终于有一种压抑已被解除之感。尽管从律令来看,护军还是处理过重,但太监毕竟受到了惩罚。熟悉内廷情况的官员们,已经从这两年来李莲英格外受宠中看出一些苗头,这次惩处李三顺,无疑对这一有可能乘势增长的苗头是一个遏制。人们盼望早已为历史所唾弃的貂珰干政的故事不要在本朝重演,同时也对敢于顶风浪披逆鳞的骨鲠之臣表示最大的敬意。
这天傍晚,张佩纶在自己的家里,设宴款待两位为午门事件转圜起了关键作用的朋友。醉意朦陇中,陈宝琛深以自己将随着这个事件传名青史而自得。杯盘相碰声里,张之洞则深为自己所爱戴的慈禧太后,不失为肚量宽宏的明主而兴奋。此刻,他还不可能想到,就是这一道目的与陈奏相同,措辞比陈奏婉转的折子,改变了他的命运。一段多姿多彩、光芒四射的人生岁月,即将在张之洞的面前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