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张之洞接到乡居多年的堂兄张之万的一封信。信上说,醇邸邀请他进京小住几天,叙叙别情,谈谈诗文。他很荣耀地接受了这一邀请,即日进京,将下榻贤良寺。
看信的时候,张之洞只是为兄弟即将见面而高兴,并未作深思。今天凌晨,为上折子的事,他突然想起了这封信,心中似有一个亮点在闪烁。现在,张之洞睡了两个时辰后醒来,独自坐在书房里,把堂兄的信找出来又重新读了一遍,开始深入地研究这件事。
张之万真正是个天下少有的幸运儿。
道光二十七年,张之万高中状元,金榜张挂后,即刻名动四海,全国士人莫不艳羡敬仰。三年后,他督学河南,期满后回京,充任道光帝第八子钟郡王奕诒的师傅。同治元年被擢升为札部侍郎,遵两宫太后之命,辑前代有所作为的帝王和垂帘听政的皇太后的事迹,以供执政参考。慈禧很看重这部书,亲自赐名为《治平宝鉴》。年底出任河南巡抚。同治五年调任漕运总督,与曾国藩、李鸿章一道,受命防剿捻军。同治九年调江苏巡抚,十年升闽浙总督。这一年,张之万年已花甲,母亲八十二岁。
张之万虽然官运亨通,但他书生气浓厚,读书为文给他带来的愉悦,更要胜过权力加给他的煊赫。他尤喜绘事,每天退下公堂后都要画上几笔,自我欣赏,其乐陶陶。况且他性情较为冲和疏散,不太能耐繁剧。于是,在六十二岁那年,便以母老乞养为由,抛开权高势大的闽浙总督不当,致仕回南皮老家,过着悠闲自得的书画生涯。
然而,张之万此举却给他在官场士林赢得极高的声誉,众口一辞赞扬他志趣高洁,事母至孝。以清廉自励的张之洞对这位堂兄更是钦仰不已。
去年年底,九十岁的老母去世,年近古稀的张之万恪尽孝子的职责,在母亲墓旁筑庐守制,谢绝一切应酬。为何醇亲王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召他进京,难道仅仅只是叙叙别情、谈谈诗文吗?
张之洞知道,醇王和钟王均为庄顺皇贵妃所生,关系从来就十分亲密。张之万在做钟王师傅的时候,醇王也常常向他讨教。
张之万亦对这位聪颖的皇七子殷勤至极。彼此之间的交往非比一般。现在,醇王的儿子做了皇帝,他在朝中的分量自然远重昔日。同样,他对国事的关心,也自然会远过昔日。那么,他此时召张之万进京,一定有国事相商。然则,他们商讨的又会是什么国事呢?
张之洞决定派大根去贤良寺打听一下,看看张之万来了没有;如果还未来,将会在什么时候到。既然是奉醇邸之邀,贤良寺一定会早作安排的。
下午,大根兴冲冲地回来向四叔禀告:子青老伯已在三天前住进贤良寺,昨天拜会了醇邸,今天拜会钟邸,要深夜才会回贤良寺。
子青是张之万的字。张之万比张之洞大二十八岁。第一次见面时,张之万已是五十多岁了,张之洞不知如何称呼为好。张之万笑着说:“我已做了爷爷,开始进入老年了,你就叫我老哥吧!”张之洞称张之万为子青老哥,大根便只好叫他子青老伯了。
张之洞喜道:“你今夜守在贤良寺,务必要见到子青老伯,问他哪天有空,我去拜会他。”
第二天清早,大根回家说:“子青老伯说,中午请四叔过去,一起在贤良寺吃午饭。”
老哥如此热情,张之洞兴奋不已,忙吩咐大根去后院喂饱骡子,洗刷轿车。巳正时刻,张之洞怀揣着杨锐誊抄的三道奏折,坐上由大根驾驶的蓝呢骡拉轿车出了门。
贤良寺在皇城附近的金鱼胡同里,它并不是一座佛寺,原本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府第,现为朝廷的驿馆。各省督抚提镇等文武大员进京陛见,大都住在这里,为的是便于觐见太后、皇上。
刚到大门口,一个身着长袍马褂干练机警的中年男子冲着大根问:“是四爷来了吗?”
“是的。”大根边答边掉头对轿车里的张之洞说,“这位是子青老伯过去的幕友,我昨天见到他与老伯在一起。他可能是专门在此等候您。”
说话间骡车停住,张之洞从轿车里走出来,中年男子迎上去,微笑着说:“给四爷请安!我是制台大人派来接四爷的。我姓桑,桑叶的桑。”
张之洞从来没有见过此人,听大根刚才说是堂兄先前的幕友,便客气地说:“桑先生,劳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请进吧!”
桑先生陪着张之洞穿过一条两旁花木扶疏,中间用黑白两色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来到贤良寺的后院。这里并排建有三座互不相连的四合院,院子结构小巧精细,四周环绕着古柏翠竹。比起前院来,此处更显得清幽雅洁。张之洞来过贤良寺前院多次,却没有到过后院,不知尚有这样三座颇为神秘的特殊建筑。在左边一座小院的门前,桑先生停止脚步,伸出右手,略微弯了弯腰说:“四爷请进,制台大人正在里面等着。”
张之洞也不谦让,大步迈进了院子。
“是香涛来了吗?”
随着一声洪亮的问话,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出来。
“老哥!”张之洞热烈地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堂兄鞠了一躬。
“不要行礼,不要行礼!”张之万扶着堂弟,满是笑容的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多年没有见面,你也是中年人了,身子骨还好吧!”
“托老哥的福,身子骨好着哩!”
张之洞注视着暌违良久的堂兄:老是比先前老多了,但七十岁的人了,能这般精神爽朗,身板健旺,也真的不容易。他笑着说:“老哥,从你说话的声音听来,底气比我还足哩!”
“哈哈哈!”张之万大声笑起来,说,“进来坐吧!”
张之洞随着堂兄进了客厅。这里摆着一色新制的梨木家具,黑红色的油漆闪闪发亮,茶几上放着太湖石盆景,墙壁上悬挂着郑板桥、刘镛等人的字画。整个客厅显得高雅脱俗。刚落座,便有衣着鲜丽的小厮进来沏茶上糕点,安排好后,再悄悄地退出。
“我是大前天下午进的京,”张之万端起雪白细胎起青花的宫廷用瓷碗,浅浅地吮了一口茶,说,“醇王府里便派人在此等候了,故而前天便去拜谒醇王。深夜回贤良寺时,才知道钟王府里的人已在此等候两个时辰了,于是昨天又去拜谒钟王。正在为没有空去通知贤弟而发愁,恰好昨夜大根来了。我于是今天谢绝别的邀请,特请贤弟来此叙谈叙谈。家里都还好吗?”
张之万的这份亲热,令张之洞感激,忙答:“都好,都好!能在醇王、钟王之后我们兄弟就见面,也真是老哥的特别安排了。”
说话间,张之洞见堂兄一身布袍布履,知他拜会二王时都未脱守制之服,更对这位严守礼仪的堂兄倍添敬意,说:“大伯母仙逝,我也未能回南皮磕头祭奠,心中实未能安。”
张之万戚然说:“你远在京师,自然不能回去。古稀孝子送九秩老母,无论生者还是逝者,都已无遗憾了。”
张之洞点头说:“大伯母福大寿大,不仅是我们张氏家族的母仪,且足以表率乡邦,垂范后昆。”
张之万说:“老母临终时,格外挂牵在外边做官的你和滋轩。说为国家办事不容易,要你们两郎舅自己多多保重。滋轩近来如何?他很长时间没有给我来信了。”
滋轩是张之洞三姐夫鹿传霖的表字。张之洞有六兄弟八姐妹,鹿传霖是他的三姐夫。
鹿传霖是直隶定兴人。父亲鹿丕宗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时,张之洞的父亲正在兴义府做知府,二人既是同乡,又同为一郡之守,故成为好友,进而结为儿女亲家。那一年苗民闹事,攻破都匀,鹿丕宗夫妇同时被杀。二十岁的举人鹿传霖冲出城外,搬来官兵,收复都匀,由此声名大震。后来,鹿传霖投奔正在安徽与捻军作战的钦差大臣胜保。同治元年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散馆后没有留翰林院,而是改放广西知县。这种资历有个名称,叫做老虎班。
原来,通常的进士放知县,需要等候一段时期,待有缺出之后,才能补缺成为正式的县令。庶吉士散馆改放地方,不须等候,立马上任。这就叫“老虎班”。虎为百兽之王,兽类都怕它让它,庶吉士下来的县令,候补的进士们都得让它,就像百兽让虎一样。这可能就是“老虎班”一词的来历。
鹿传霖有着一般书生所没有的胆气,又有军旅生涯的经历,故而在平息地方骚乱,维持社会秩序方面,便远不是通常的县令所可比拟的。这些年来战乱频仍,各地均不太平,正是鹿传霖施展才干的好时机。于是,他便因此步步高升,官运亨通,由县令而知府而道员,去年又升为福建按察使,已做到负责一省刑名治安的高级官员了。比起这个能干的姐夫来,只小两岁晚一年通籍的舅子,便要显得迁升慢了。在仕途上,功成名就的堂兄和干练通达的姐夫,常常是张之洞的鞭策。
“上个月收到滋轩的一封信。他在福建过得很好,家眷也都平安,年底第二个媳妇将过门。”
张之洞正想问一问几个住在南皮的远亲的近况,桑先生走了进来,对张之万说:“青帅,酒菜已在清风轩里摆好了。”
“好。”张之万起身,对堂弟说,“香涛,我们过去吃饭。”
走进清风轩,只见古雅的八仙桌上只摆着两双筷子。张之万指着仅有的两张靠背椅说:“今天这顿饭只有我们兄弟俩,我们慢慢地边吃边聊。”
张之洞正要将东乡的事情好好跟堂兄说一说,又要细细地打听一下堂兄和醇王的这次不寻常的会晤,如此安排真是太好了。
兄弟俩坐定,喝了一口酒后,张之洞问:“老哥,这位桑先生是个什么人?是跟你从南皮进京的,还是本就住在京师?”
张之万摇摇头:“既不是从南皮跟我来的,也不是住在京师的,他是应我的邀请,昨天从隐居地燕山脚下古北口来贤良寺与我相见的。”
隐居、燕山、古北口,与机警、干练、洒脱交织在一起,立即在张之洞的脑子里组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景。他对这位桑先生有着一股少有的浓厚兴趣。
“这是个什么人,您一进京,便把他从隐居地召来相见?”
“说来话长了。”张之万微微一笑。“同治九年,我在江苏做巡抚。有次在苏州织造春熙府上做客,见他的客厅里悬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嵩山绝顶图。莽莽苍苍,气象万千,甚得山水之奥妙。我自认为画山水四十多年了,尚画不出此画的气概来。便问春熙,此画是谁人所作。春熙说,这画是朋友送的,据说画画的人就寄居在虎丘。大人若是喜欢,明天就派人去虎丘,叫他画一幅更好的送给大人。我走到画前,再仔细端详着这幅嵩山绝顶图,愈看愈觉得手笔不凡,便对春熙说,此人不能召唤,不要你派人去叫,得用轿子把他接到巡抚衙门里来。春熙说,一个穷卖画的,也值得中丞用轿子去接吗?他哪里受得起这个礼遇,多给他几两银子好啦。香涛,你听听,这就是旗人的口气!”
“又是一个焚琴煮鹤的俗吏!”张之洞冷笑道。
张之洞这句话有一个典故。明代苏州有个大画家沈周,名重一时。有次苏州知府要找一个画画的人,左右推荐沈周。知府发朱票传唤沈周,并命他立即在走廊上作画。沈周对知府的无礼甚是恼火,便挥笔画了一张《焚琴煮鹤图》。知府不知沈周在讥讽他不懂艺术,居然把画挂了出来,引来苏州文士们一片讪笑。
“香涛,大家都说你做诗用典确切,你这顺手牵来的典故真是切得太准了。”
同是发生在苏州的故事,同是官家对民间艺人的恶劣态度,相似之处,如同翻版。张之万对堂弟的腹笥功夫由衷佩服。
张之洞笑了笑,没有答话。
“第二天,我把自用的绿呢大轿派出去,从虎丘接来这位画师,他就是这个桑先生桑治平,表字仲子。那年他三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张之万满脸喜悦地说下去,“我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发觉他不仅精于绘事,而且有着满腹经济之学,心中诧异: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怎么会寄居虎丘古寺,靠卖画谋生?我问他,他只简单地说了两句:十年前遭遇一场大变故,事业毁灭了,从此便四海为家,以鬻画谋食。我问他收入丰厚不丰厚。他苦笑着说,看画者多,买画者少,收入菲薄,聊以度日而已。我便对他说,我爱画画,极愿与你交个朋友,你间或也可帮我做点衙门里的事;若不嫌弃的话,你就留在我这儿,我给你月支一份薪水如何?桑治平说,中丞大人对我如此器重,不容我不答应,只是做不了什么事,很觉惭愧。我笑着说,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一个月画一幅画送给衙门也好呀!就这样,桑治平留下了。后来我到福州,他也跟着去了。他果然每个月送幅画给我,说是顶薪水。其实,他帮过我很多忙,出过不少好主意。同治十二年,我辞官回南皮。桑治平说,我又要闯荡江湖了,但我会永远与您保持联系。第二年他来信告诉我,已在古北口成家落户。香涛,我对你说了这么多,是想介绍他与你认识。据我的观察,此人不是一般的人,你今后可以和他做个朋友。”
张之洞是个喜好奇特的人,自谓喜读天下奇书,喜识天下奇器,喜交天下奇才,喜做天下奇事。刚才在大门口一见面,桑治平便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现在听堂兄这番介绍后,他立即意识到此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遂点头说:“这个桑治平的确不是凡庸,古北口离京师不过三百来里路,过些日子,我亲自到他家里去拜访他,以示订交的诚意。”
“好!”张之万举起酒杯来,“喝酒!”
张之洞将酒杯举起,互相碰了一下,喝了口酒,吃了点菜后,张之万笑着说:“这几年贤弟回京师来,连上了几十道很有力量的奏章,朝野震动,太后召见,真正是名播海内。前天醇王爷还在我面前称赞你哩。”
这是个重要的信息。张之洞忙问:“醇王爷说了些什么?”
“醇王爷说,你的堂弟张之洞是条硬汉子,不怕洋人,太后赏识他,我也喜欢他,他是个有骨气的人。又说,太后和我都同意他的意见,杀掉崇厚,给点颜色让俄国人看看。只是想到崇厚的祖上为打江山出了大力,故改为斩监候。太后和我都希望他今后多上好奏章。”张之万顺手捋了捋稀疏的花白胡须,笑眯眯地望着堂弟说,“有你这样的贤弟,老哥我的脸上都光彩不少。”
听了这话,张之洞的心里十分高兴,一个重大的设想突然跳进脑子:何不趁此机会,请老哥引见引见,到醇邸去走一趟呢?如果东乡这个案子得到醇王的同情,那就好办多了。尤其是,如果与醇王建立起交往,则于今后的仕途,简直有不可估量的好处。
张之洞做了十多年的京官,虽然见过醇王几面,却没有受到过醇王的接见,对于这位贵为皇上本生父的王爷,他也只是从道听途说中得到的印象。醇王眼下除开一个亲王的封爵外,不兼任何差。张之洞弄不清楚,这个仅只四十岁的皇上本生父,究竟是对政事本就缺乏兴趣呢,还是惮于西太后的威权,不愿插手其间,以免遭不测?抑或是暂作韬晦,待皇上亲政后再图作为呢?对这位王爷的脾性打小起就了解,这几天又频繁出入王府的堂兄,于此必有自己的明识。
“老哥,请恕我冒昧,我直言问您一句话,您能答就答,不能答就算了。”张之洞放下酒杯,目光逼视着瘦瘦精精的堂兄。
“你要问句什么话,这般郑重其事?”张之万不自觉地也放下杯筷,神情肃然起来。
张之洞将身子向前推移几寸,直截了当地问:“醇邸这次召您进京,除叙别情谈诗文外,还有别的事情吗?”
张之万望着堂弟那双比常人略显长大的双眼,停了片刻,反问:“你说呢?”
“要我说,肯定还有别的事。”张之洞摸着酒杯,神情似乎比刚才松弛了许多。“要不然,他不会将您这个古稀老者从偏远的南皮突然召进京来。”
“让你给说对了。”张之万重新端起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说,“其实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只不过这是我们兄弟俩的私房话,你绝不能对外说起半个字。”
张之万一直觉得自己对堂弟有所亏欠,故而特别照顾。这些年来,他常在书信中对堂弟谈自己的宦海感受,以便堂弟多一些借鉴。张之洞对堂兄的这种关怀一向很感激。自然,与醇邸会晤这等大事,若不是出于兄弟情谊,张之万是决不会说出其中的内容的;毫无疑问,这也是决不能对外泄露的。张之洞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醇王要我出山。”
“噢——”张之洞长长地应了一声,这颇为出乎他的意料。“现在怕不行,还正在守制期间里。”
“是呀!”张之万轻轻地说,“醇王爷因为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他没有强求,只好说一等服阙就进京吧!”
堂兄能东山再起,进京担任要职,对张之洞来说无疑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他忙说:“您没有推辞吧!”
张之万笑着说:“我对醇王爷说,我山居六七年了,过两年愈加老了,再出山也不能为朝廷做什么事。”
“醇王怎么说?”张之洞急着问。
“醇王爷说,镇抚国家,还得靠老成。皇帝一年年长大,再过几年就要亲政了,我要为他预备几个靠得住的人。你不要推辞,服阙即进京,一言为定!我原是因为亲老而辞官的,现在老母已归道山,醇王爷既然不嫌我老,我也就再没有别的理由不出山了。”张之万乐呵呵地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大口酒。
张之洞知道,当年若就是现在的局面,即醇王的儿子已登位的话,张之万是决不会辞官归里的。人之常情是久动思静、久静思动,说不定这些年他天天在南皮盼望着朝廷的征召。想到这里,张之洞很是兴奋,他举起酒杯,高声说:“恭喜您,老哥,到时我回南皮接您!”
“哪里敢劳贤弟的大驾!”张之万自己更是满心欢喜。
“老哥,我再冒昧问你一句话,醇王眼下不兼一差,也不过问国事,他究竟是怕妨碍两宫太后,还是本于此无兴趣?”
张之洞瞪着两只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听着堂兄将要发表的意见,这可是关系朝局的大事!
“哼!”张之万冷笑一声,说,“香涛,你是个史册烂熟于心的人,你想想看,历朝历代有哪个近支王公对国事没有兴趣?老说没兴趣,恰恰就是最有兴趣。何况自己的儿子现正做着皇帝,他醇王爷就真的能心如古井吗?你听我慢慢地跟你说。”
张之万将杯中的剩酒喝完,张之洞忙提起酒壶给他倒满。清风轩的侍役进来,送上一碗热汤,又递给每人一条热毛巾。擦过脸和手后,张之万对侍役说不要再添汤菜了。贤良寺的侍役懂规矩,知道住这里的人都有些不能让别人晓得的机密。侍役点点头,接过毛巾,轻轻地出去,然后将房门拉紧。张之万继续他的话题:
“咸丰四年,我从河南学政任上内召回京,为钟郡王授读。那时,钟王爷十三岁,醇王爷十四岁,兄弟俩因为是同母所生,关系亲密,互相往来频繁,因此我也得以与醇王爷亲近。我在两位王爷身边整整七年,真可谓亲眼看着两位王爷长大。不怕贤弟见笑,我与两位王爷,名义上虽是君臣之义,其实已近于骨肉之情。”
说到这里,张之万的脸上流露出十分欣慰的神色。张之洞很能理解堂兄的这种欣慰,有如此经历,真正是人生之幸。
清朝皇子的师傅,多出于殿试中的一甲三名,有幸被选作为皇子的师傅,乃是极大的荣耀。若是福大命好,所教的皇子登基做了皇帝,做师傅的则会有天大的荣光和崇隆的地位。即使所教的皇子没有做上皇帝,因为尊师重道的缘故,做过师傅的人也会受到皇家的尊敬,而享受到许多别人享受不到的优待;至于皇子,通常都会终身对师傅礼遇。张之洞探花出身,却没有被选为皇子的师傅,他为此而遗憾过很多年。
“师傅做得久了,我对于两位王爷的脾性也摸透了。总的来说,两位王爷都不属于强悍一类。不仅仅是醇王爷、钟王爷,包括文宗爷、恭王爷、孚王爷在内,都没有太祖太宗那种豪迈剽悍的气习,这可能是宣宗爷敦厚仁慈的遗风所致,他们几兄弟都秉性温良仁懦,其中尤以钟王爷为甚,其次便是孚王。比起三位皇兄来,他们的政事兴趣要淡些,而醇王爷不是这样。”
说到这里,张之万禁不住提高了嗓音。张之洞挺起身来正襟危坐,在脑子里展开一张吸墨纸,要把当年皇子师傅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吸收进来。
“醇王爷在政事上,有一种天潢贵胄所特有的责任心。在他看来,江山是祖宗打下来的,自己不管谁管?就凭这种责任心,文宗爷龙驭上宾时,他不能容忍肃顺等人仗着顾命大臣的身分欺负两宫太后,于是和两宫太后、恭王里应外合,办成了辛酉年那桩大事。二十二岁的醇王爷带兵半夜驰奔密云抓肃顺那一节,今后搬上书场戏台,也是够惊险英勇的。香涛,我还对你说件事。”
张之万停了一会,似在回忆当年那段历史风云。
“因为醇王福晋是西太后的胞妹,故而醇王夫妇与两宫太后的关系格外亲密。文宗爷病重时,恭王爷请求去热河,文宗爷不同意,但醇王爷夫妇却一直随侍在侧。肃顺等人把持朝政,别人都难以进内宫,惟有醇王福晋,肃顺不便阻挡。那段日子里,就多亏了醇王福晋的进进出出,才维持了两宫太后与京师恭王爷的联系。两宫太后由热河回銮京师之前,即命醇王爷草拟罢黜肃顺等人的诏书。西太后将诏书密藏于贴身小衣内,人皆不知。回到京师,恭王爷率留京大臣迎谒,西太后于小衣中将醇王爷草拟的诏书取出,交付恭王爷宣布肃顺等人罪状,即日拿交刑部治罪。香涛,你看醇王爷是个怕事的人吗?”
张之万不再说下去了。他拿起银勺舀了一勺已经变冷的汤,低下头,慢慢地喝着。
醇王带兵捉肃顺的事,张之洞早就听说过,至于抓肃顺的密诏也为醇王所拟,他却一点都不知道。如此说来,醇王为大清朝今天局面的形成,是立下大功勋的,怪不得慈禧太后要将皇位交给他的儿子,其中还有一份酬谢之意在内!
“老哥,恭王、醇王在辛酉年都立了大功,穆宗宾天后,两宫太后将皇位交给醇王之子而不给恭王之子,恭王府是如何想的呢?”
张之万抬起头来望着堂弟,缓缓地说:“贤弟,这就是我今天特意叫你来贤良寺,兄弟俩在清风轩单独吃饭谈话的原因。老哥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张之洞的神情不觉为之一振,敛容屏息,倾听堂兄的下文。
“恭王爷比醇王爷大七岁,无论是阅历,还是才干都在醇王爷之上,故两宫太后多倚重恭王。因为恭王处事有己见,到后来便与西太后有过几次争执,彼此渐生不睦。穆宗宾天后,不传位于恭王之子而传位于醇王之子,这中间原因很多,而恭王圣眷减退,是一个重要原因。对此,恭王府当然不会平静。从这几天与醇王爷和钟王爷的谈话中,我有个感觉,西太后迟早会下这个决心,将恭王的权柄移交给醇王。醇王之所以要我出山,是在为自己准备靠得住的帮手。贤弟,”张之万举起酒杯来,说,“喝下这杯酒吧,老哥有几句腹心话要对你说。”张之洞忙举起杯子,与堂兄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肃然聆听。
“老哥我自道光二十七年通籍,到同治十一年辞官回里,在官场上混了二十五年,从翰林院修撰做到闽浙总督,仕途还算顺遂。以我本人的为官经历和冷眼对旁人的观察,我以为做官是有诀窍的,这诀窍就在于要寻找一个有力的牢固的靠山。若这个靠山在他尚未成为十分有力和牢固的时候,你便与他有着非一般的关系,一旦他的地位稳固确定之后,你在仕途上便会一帆风顺,左右逢源。官做到这个地步,便可谓做到家了。”
如同佛手摩顶一般,张之万这几句话给张之洞以巨大的启迪:以探花之出身,入仕近二十年了,无论是政绩还是著述,都要超过一般人,然而至今尚只是一个正五品衔的右庶子,迁升缓慢的原因,或许正是没有一个有力而牢固的靠山。
“有的靠山的得来是天缘凑泊。譬如说大家都做皇子的师傅,偏杜受田命好,他的学生文宗爷登基继了位,他马上就晋升协揆。这就是天缘凑泊。那年我辞官时,没有想到有醇王爷的儿子做皇上的一天。现在我已归田六七年了,醇王爷还记得我,看来老哥我也无意之中得到天缘凑泊。有的靠山则要自己去靠上。贤弟,种种迹象表明,醇王爷不久就是一座真正可以依靠的大靠山,你要看到这一点。”
张之洞的情绪激动起来。堂兄的这句话,给他今后的仕途指出一条充满阳光的大道。他起身,双手举着酒杯,说:“之洞深谢老哥的指拨。只是至今与醇邸缘悭一面,还请老哥相机引见才好。”
“行,你坐下吧,我们一起喝了这口酒。”
待张之洞坐下后,张之万恳切地说:“我已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即使再次出山也做不了多大的事业,张氏家族未来的希望是在贤弟你的身上,我有责任为你引见,只是,”张之万捻须沉思着,“借一个什么名义来引见呢?”
“老哥,我前两天为四川东乡县的冤案拟了三道奏折,是否可以先送给醇王看看,借此为引见?”
张之洞说罢,将随身带来的青布包打开,取出一叠厚厚的奏章来,平平整整地放到酒桌上,然后把东乡的案子对堂兄简要地叙说了一遍。
“好,好。”张之万连连点头。“这三道奏折的确是个很好的引见物。你放到这儿,我今夜细细地看一遍。后天三庆班会到醇王府唱堂会,醇王爷要我去凑凑热闹。我会把这叠奏折带上呈给王爷,请他先过目,然后再相机提出你的意愿来。”
“就这样吧,一切拜托老哥啦!”
张之万随手将摆在桌上的奏折翻了一下,心里想起一桩事。
“香涛,这几年你卜的几十道折子,老哥我都仔细地看了,确实道道都不同凡响。但有一句话,老哥我不能不对你说,望你长记心中。”
张之洞挺直腰杆,一副凛然受教的模样:“之洞不敏,正要请老哥多多指教。”
“贤弟自幼熟读史册,当知‘为政不得罪巨室’这句话。此话看来颇似乡愿,实乃真正的要言妙道。近年来你虽厕身清流,但颇为谨慎,不像张佩纶、邓承修等人专与大吏作难,今后切望保持下去,奏折中总以多议国计民生,少劾豪门巨室为宜。贤弟生性忠直,又身为言官,老哥怕你今后在声名隆盛之时忘乎所以,以至于未获大用而被宵小中伤,造成终生遗憾。若到那时再悔,则悔之晚矣。正因为期之甚高,爱之甚切,故言之亦甚直率,望贤弟能体谅老哥的一番苦心。”
这是真正的手足情谊的良药忠言,张之洞哪会不能体谅?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老哥金石之教,之洞将终生铭记,切实遵循。”
吃完饭后,张之万躺下午睡,张之洞则邀请桑治平在贤良寺后院散步。二人虽初次见面,却彼此都有故友相逢之感。他们毫无拘束地闲聊着。学问文章,政事民情,无所不谈,很是投缘。张之洞看出桑治平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个隐逸于江湖中的俊才。桑治平感觉到张之洞热血奔涌,心地坦诚,是一个官场中少见的棱角鲜明实心做事的能吏。
张之洞握着桑治平的手,诚恳地说:“京师官场士林之中,难觅先生这等人才,若不嫌弃,忙过东乡案子后,我去古北口看你,再次向你请教。”
桑治平颇受感动:“桑某乃一布衣,浪迹江湖,落拓半生,前蒙青帅垂悯,今又受庶子错爱,真是三生有幸。庶子若肯光临寒舍,当洒扫花径,恭迎大驾。”
晚上,张氏兄弟和桑治平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晚饭。夜里,张之万读奏折,张之洞又和桑治平说了半宿的话。到第二天上午分手时,张之洞已把桑治平看成很契合的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