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可能如实的描写某个秋夜,在参加聚餐结束后,独自迷失在涉谷街头时的印象。留胡子的阿拉伯人,还有注视着打开的手机的女孩,都是那天晚上的真人真事。涉谷的街道也几乎真实呈现。街角卖假劳力士的人、深夜仍然人满为患的速食店、车站前十字路口的巨大荧幕。这些情景,可以令人充分了解都是到底靠什么生存。在如此众多的人群中,却可以享受孤独。我认为,这就是这个街头有趣的地方。而且,这个街道本身也以每个孤独的人想要和别人产生交集,而向周围发出的欲望和金钱作为原动力,日夜重复着仿佛无线轨道上的旋转运动。我喜欢东京的闹区,不光是池袋而已。就好像泡温泉,把自己浸泡在深不见底的热水中一样,融入街道的空气是一件愉快的事。每个人都很孤独,每个人都很愚蠢,每个人都很惆怅,每个人都很虚张声势,每个人都很努力表现自己美好的一面。大家都在逞强,这一点不是很可爱吗?走在没有名字的小巷呢,思考着这些事。
星期六晚上的涉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街道。众多男女散发的热气,使空气变得模糊起来。欲望的热量似乎有浓有淡,眼前的街道和建筑物感觉很模糊,但只要转过这个街角,就可以看到鲜明的霓虹灯浮在半空中。
我独自走在夜晚的涉谷街头。迎面走来留着胡子的阿拉伯人突然问我:“你在找什么?”这种时候,只要很自然的摇摇手,回答说:“没找什么。”就可以打发他们。对方并不会强迫你买东西。卖这种来路不明东西的人,居然也很有绅士风度。
我走进位在西班牙坡中的意大利餐厅。桌上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椅子漆成深绿色。我点了有新鲜蛤蜊的蒜香意大利面和凯撒沙拉,看着外面坡道上来往的人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东京的流行趋势变得模糊起来。以前,只要流行白衬衫,走在街上的一大半年轻女人都会穿着剪裁略有差异的白衬衫。如今,流行变成了局部性的存在。就像小小的热带低气压,在不知不觉中形成,还没有受到别人的明确认同,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今天秋天的热带低气压是胸前镶着金银线盒假钻的T恤,但势力视乎不太强。
我欣赏着那些不想和人撞衫的女孩子。
“让你久等了。”
随着一阵大蒜的香味,意大利面送了上来。这几年来,盘中的意大利面完全变了样。价格虽然相同,面的分量却增加了三、五成。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很希望可以维持原来的分量,把价格降低一点。
看着在夜色中瞬息万变的涉谷街头,我独自吃完了晚餐。我并不讨厌一个人吃晚餐,可以很快就吃完,也可以思考很多事。酱料味道太重的沙拉有一半没吃完,我喝着双份的Espresso。Espresso果然不能用喝的,而是必须啜饮。我思考着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走出位在西班牙坡的意大利面餐厅(好像叫“巴黎的美国人”),我慢慢走上坡道。经过公园大道,走进了淘儿唱片行。这里的古典音乐区里的CD是全东京最齐全的。当年,我刚开始听古典音乐时,觉得这里的古典音乐区简直就像是迷宫,每次都令我头痛不已。如今,即使不看第一个字母,也知道哪个架子上放着哪一位作曲家的作品。一直耗到打烊,才买了一张CD。我不想听悲伤的乐曲,所以,选了一张年轻的莫扎特在米兰写的六首炫乐四重奏。每一首曲子都是最长不超过十几分钟的小品,听起来的感觉就像吃小饼干一样格外轻松。
来到涉谷的街上,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人行道上挤满了前往JR涉谷车站的人潮。涉谷的夜晚有各种不同的人潮。晚上九点之后,人潮就会改变,是第一批夜游的人返家的时间。
我不假思索的加入了人潮。每个人似乎都有伴,没有伴的人玩着手机,似乎显示和别人有交集。人们声嘶力竭的大声说话。人群中,只有我孤单一人。走到涉谷车站时,我失去了方向。我不想这么早回家。无奈之下,只好站在忠犬八公广场前,假装在等人。星期六的晚上,每个人都快乐无比。已经有几个醉鬼需要朋友在一旁照顾;也有两个男人不断向结伴经过的女孩搭讪。我站在好像海水浴场更衣室般的广场前三十分钟,看着十字路口对面的巨大电子报告栏。
意大利足球队像变魔术般的射门镜头、十五岁的女歌星唱出极其悲怆的歌词、哪个高级名牌推出满是洞洞的牛仔裤、德国制的银色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可以飙到时速两百五十公里。虽然每件事都和我无关,然而,看着这些新闻,可以顺利的打发时间。我发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个街头只是把我当成提款卡。
我假装等人等累了,走去互动式多媒体资讯站(Kiosk),想找可以帮助我在午夜之前消磨时间的东西。报纸和周刊都不行,一下子就看完了,而且,当时的心情也不想详细了解别人的不幸。
旋转陈列架上挤满了文库本。《血型占卜》、《董事会的阴谋》、《人妻惨叫·蹂躏蜜桃》、《为什么一郎在大联盟获得成功》,小小的陈列架上排列着人类无穷好奇心的书名。
我拿起几本书,确认内容后,看了解说。我习惯先看解说。这是在零用钱很少的小学生时代为了避免买到自己不喜欢的书,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大部分走向车站的客人都买口香糖和体育报。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互动式多媒体资讯站的角落,慢慢寻找文库本。
最后,我终于买了两本。一本是智力猜谜般的推理小说。书中并没有人物出现,想卡通主角般废话连篇的角色成功的侦破了在三重密室内发生的杀人命案。这种内容很适合我当下的心情。我不想看正经八百的内容,也不想面对真实世界的顽强和空虚。
第二本是与运动有关系的传记。描写登顶圣母峰的历史,同时介绍最新的高科技登山用品。我自己绝对不会去登山,以前不曾去过,以后应该也不会去。然而,我喜欢看一些详细描写和我毫无关系的书,也许我不是从现实的角度,而是用幻想小说的角度在欣赏。
我拿着两本书,漫步在文化村大道上,看到一家速食店,就走了进去。我坐在窗边的吧台座位,喝着只有颜色、没有香味的咖啡,轮流看着两本书。这是看两本不怎么有趣的书时的有趣阅读方法。
窗外的年轻情侣好像异常增殖的浮游生物般飘来飘去。明亮如白画的人行道上,外国背包客无精打采的卖着假劳力士。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猛一回头,发现隔着两个没有人坐的吧椅之后,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看着我。她的面前放着一支敞开的手机。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终于移开了眼神。
当我把两本文库本都看了一百页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速食店要打烊了。客人在悲伤的旋律中被赶到了马路。
我精疲力尽,转进小巷,在已经拉下铁门的精品店前的水泥阶梯上席地而坐。
“你也是一个人吧。”
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店里的女人。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就一屁股坐在我旁边,面对着我。
“我今天本来要约会的,但对方放我鸽子,也没有和我联络。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我看着她的侧脸。虽然她的五官端正,但脸上的表情很颓废。
“不好意思,我不能去。”
“我刚才就在观察你,你根本无事可做,不是吗?”
“对,我无所事事,等一下也没有节目。”
我笑了笑。她说:
“那和我玩就好了嘛。末班车应该已经开走了,你回家也一个人吧?”
我合上了一只敞开的文库本站了起来,拍了怕穿着牛仔裤的屁股。她惊讶的仰头看着我。
“你要走了吗?为什么?”
我对她说了声再见,迈步离开。我上星期六才刚和女朋友分手,今天只是基于惰性来到我们平时约会的街道。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残留着我们的记忆。
我住的地方距离涉谷有三个车站,但我决定要走路回家,不搭电车。因为,我无法忍受末班车闷热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