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想重回京城自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萧家当年是因萧老太爷对朝廷失望,这才独留下在京任职的萧子言举家回了临州。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萧子年已升任鸿胪寺卿,积年留在京都,鲜有回来的时候;萧起轩眼看着也是要继续走仕途的,来年便要下场,将来能不能回临州亦是未知;萧起淮更不必说了,担着左武卫大将军的头衔,回京是迟早的事情。
再有阿萝马上也是到及笄的时候了。
如今不比乱世,姑娘家大多到及笄后才开始相看人家。她寄居在萧家,这终身大事不好由自己私下定了,总归是要同她父亲商量一番才是。
她父亲的性子老太君再清楚不过,若没有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清楚,将来少不了扯皮的时候。她是不惧,却担心阿萝会受人欺侮。
林林总总加起来,老太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一家人一同上京才是最好的办法。
——况她本就是在京都长大,是跟着老太爷才来了临州。如今年岁渐长,老太爷又不在了,确实也存了几分回故土见见故人的念头。
萧起淮不置可否,微微颔首道了一句祖母做主便是。
见他没有反对,老太君更觉心满意足,笑逐颜开地同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见闻。
萧起淮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两声,见老太君仿佛没别的事要说了,便起身说要去给父母上柱香。
老太君不会拦着他尽孝,却在他临走之前,忽然提起让他为阿萝准备一份厚礼,待她及笄时送给她做贺礼的事来。
“阿萝的娘亲是因着我才嫁进宋家的,本想着自家外甥,又有我在京中照拂,必定亏待不了她的。可后来你祖父出了事,自顾不暇,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却又跟着你祖父回临州了,竟是不知道她在侯府里受尽冷落,郁郁而终。”
她沉沉叹气,“博儿也是个不争气的,叫人迷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亲骨肉都置之不理,要陌儿千里送信求我搭救。”
“这些年你和二郎不在,大丫头和二丫头在我面前又多有局促,全靠她陪在我身边。阿萝是个好孩子,可惜性子太过温婉,失了锋芒。我虽有心照拂她,到底隔了辈,偏的太过恐怕你两位妹妹心里也是不服气的。你作为表兄,多照拂她一二本也应当,来日回京走动也方便,不至于让她受了欺负。”
老太君对阿萝的担忧,却是有缘由的。
萧家里里外外都知道,表姑娘之所以会寄居萧家八年之久,甚至到了及笄之龄宋家也没有要接自家姑娘回去的意思,就是因为表姑娘的生父、现今的清原侯宋博。
当年清原侯夫人生女难产,虽说阿萝最后平安无事,可侯夫人却就此香消玉殒。然而清原侯对着这位为自己生下一儿一女的原配非但没有丝毫感怀之情,还在出孝后的当月迎娶了新夫人,自此对原配所出的两个孩子不闻不问。
那新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将才满一岁的阿萝扔给一个老嬷嬷照料便算完事了。
若不是阿萝的兄长宋陌抬出了老太君的名头,叫侯府里头不至于轻慢了两位小主子,阿萝可能都活不到这么大的时候。可宋陌身为男子不可能永远都在后院之中照顾妹妹,迫于无奈之下,他只得求到了老太君面前,把年仅六岁的阿萝大老远地从京都送到了临州。
这一送,就是八年。
按说阿萝作为一门侯府的嫡女,该享受的应当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今却要远离家人故土,独自一人在萧家过活。
每每想起此事,老太君便对这个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姑娘充满了疼惜与怜爱。
她又望了萧起淮一眼,似乎是怕他不答应,末了还添了一句,“倒不是要你照拂她一辈子,左右过了这两年,待她同二郎完婚,做了名正言顺的孙媳妇,旁人自然也插不上什么话。”
……
回忆起老太君语重心长的样子,萧起淮觉得自己简直快被气笑了。
且不说“性子温婉”、“失了锋芒”、“受人欺负”这几个词同他那位好表妹到底有什么关系,要他去照顾一名女子直到她出嫁,嫁的人还是他堂兄?他看起来像是干得了这种事的善男信女么?
虽说他早就知道老太君总是个一厢情愿的行事作风,可一厢情愿到这份上,也实属难得了。
心头烦躁乍起,他支起胳膊撑住额头,如同被刀刻出来的薄唇微掀,飘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笑。
这种荒唐感,不知道当年父亲是否也曾感受过?
“将军?”一道微含困惑的清朗声线打断了他的思绪。
虽说老太君百般挽留,萧起淮还是没有选择住在萧家。
两年前他被封将军时,圣上将临州原先的一处荒废了的行宫赐给他做将军府,还派了百余人前来修缮。这次回来,他便住到了这座空置了两年的将军府内。
也可以说,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留下。
萧起淮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随意摆了下手道:“无事,你接着说。”
洛忧微顿了一下,继续了方才的话题:“撺掇着圣上许配公主给你的人,的确是大皇子。”
“这次虽没牵连到他,可你毕竟是让他损兵折将,这个仇,看来他是记下来。”洛忧笑得无奈,“你这次铲除杜之一党的动作这般大,又有大皇子在旁煽风点火,圣上自然要想个法子敲打敲打你。”
坐在他对面的人身穿绛色圆领袍,头发只高高束起,未梳成髻的长发胡乱散在脑后。手里捧了卷书,没个正型地半倚在凭几上,闻言低笑一声,却连眉眼都不抬一下:“前脚封官后脚又说要赐婚,圣上敲打起人来倒是挺有一套的。”
大夏朝的规矩,尚公主的驸马是不可任三品以上官职的,手中更不得留有兵权。
他的左武卫大将军,不多不少,正三品。
“不过圣上还是更信任你一些,又有太子殿下洞烛机向圣上请旨让你南下,尚公主一事想必只是试探,并不当真。”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洛忧愈发无奈,“杜之是右相,又是大皇子的左膀右臂,如今你算是叫大皇子记住了,往后行事恐怕要谨慎些了。”
萧起淮翻页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朝洛忧望去。
明明是个武将,他却偏生了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原该是含勾带引的眸子在染了杀伐血气之后,又隐了几分摄人心魄的邪性。只一眼就叫人心生怯意,不敢多看。
洛忧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这话是犯了他的忌讳了。
“杜之身为右相,不仅在朝中结党营私、招权纳贿,还通敌叛国,勾结大辽陷害朝廷忠良。这一桩桩的罪行,都是他杜大人干出来的,不是本将军凭空捏造的。”萧起淮勾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大皇子因此损兵折将,也是他自己识人不清,与我何干?”
“成成成,是我说错话了。”洛忧叹气,举手投降。
他和萧起淮相识于微时,自是清楚萧起淮投军就是为了查清当年萧二爷惨死关外的真相。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萧起淮没有直接一剑了结了那些害他父亲性命的人,已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了。
虽说他所做的可能比直接杀了他们更让他们绝望也就是了……
二人正说着,却被一阵叩门声打断了话题。
风夏微扬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少爷,府里又来人了。”
萧起淮将手中的书往案上一扔:“进来说。”
风夏推门而入,嬉皮笑脸地同洛忧行了个礼之后才道:“少爷,府里来的人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再回去一趟,说是老太君要开家宴为您接风洗尘,想您给个准话。”
洛忧含笑睨了他一眼:“今日才回过便又来催,看来老太君对你的确是想念的紧。”
“可不是,从城门口起就有人候着。打府里回来时又挽留了好些次,都同他们说了等少爷空了自会过去,这才多久又来了。”风夏挠了挠脑袋,他是萧起淮在京都带回来的小厮,从没见过萧府这样的做派,颇有些纳罕地说道,“要不少爷您还是回去住吧?”
对于他的这个问题,萧起淮只是抬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风夏立马拿手捂住了嘴巴,示意自己绝不再多话了。
然后拿求助的目光拼命地往洛忧身上瞧。
洛忧失笑,“你在临州还要呆些时候,也不能就这么避着。你不怕老太君等不住,亲自来将军府请你?”他虽不曾见过萧老太君,可瞧着萧府的架势,这事恐怕萧老太君真能干得出来。
萧起淮对萧老太君的了解自然比他二人多得多,闻言亦是微蹙了眉头,半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没有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
“旁的不说,你这么多年不曾回来,总不能只去给二爷和二太太上一回香吧?”洛忧又道。
这却是萧起淮的软肋,他抬眸看向依旧捂着嘴的风夏,“府里的人还说什么了?”
风夏眨眨眼,确认了一下萧起淮的确是在问自己之后,放下手说道:“唔……好像还说了个什么表姑娘……”
他方才被自家少爷吓到了,一时有些记不起来对方同自己说的话,揪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却没注意到自家少爷在听到“表姑娘”三个字时,忽地挑了下眉头。
“哦!是说表姑娘生辰快到了,老太君请您记得答应她的事。”
萧起淮:“……”奇了怪了,他怎么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