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断地轻拂着夏草,从丘陵上往下看,琵琶湖的湖面就像是一块蓝布一样,看上去十分平静。
山崎之战过后第三天——天正十年五月十五日。阿凌和疾风之介都不记得究竟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了。总之,两人一路上没吃没喝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眼下的坂本城在一片火海当中。红色的火舌席卷了城楼,浓烟则因风向朝北方飘去,散布在湖西南一带的天空上。一国一城所燃烧出来的烟雾看在疾风之介眼里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不消说,坂本城的失陷代表了明智一族的灭亡。看不到一支明智的旗子,也听不见喊声,只有一座城在湖岸清澈的空气中静静地烧着。感觉上,亡得也着实太快了。羽柴军此时应该已经将整个城重重包围了,只是从比叡山山背上,疾风之介和阿凌看不到那儿去。疾风之介坐在草堆上,而阿凌则站在他身旁。
“能支撑到这儿,大概就不要紧了。伤的地方都不是要害。”阿凌说道。她是真这么想的。但疾风之介并不这么以为。他很清楚是什么让自己支撑到这儿的。否则,怎会一看到琵琶湖,他就再也动弹不了了?他看到加乃彷佛就躺在湖底。
“我大概活不了了!阿凌你走吧!”疾风之介说道。
“走?!”阿凌俯看着疾风之介说道。
“走呀!别管我,你就走吧!”
“不管疾风,我自己走!”阿凌徐徐说道,彷佛一边在思索自己话里的意思似的。突然间,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大叫:“走啊!我吗?”跟着大笑了起来。
“我大概活不了了!”疾风之介又说了一次。但阿凌随即反驳:“你会活下去的。”
“不!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你为什么不想活下去?”
“我并不很想活下去,再说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于是,阿凌缓缓地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掌贴住疾风之介的脸,叫道:“疾风!”那口气十分平静,也十分认真。
“疾风!你想死嚒?”
疾风之介并没有答腔。
“不想活了?想死?真的想死的话,真的无论如何都想死的话,我会让你死。”阿凌说道。“然后,我也死。”
“你也死?傻瓜!”
疾风之介说道,但阿陵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真的!疾风!真的想死的话也无所谓。也许两个人一块儿死蛮愉快的也说不定。你可以不必再去打仗,而我也不必再追着你跑了。不必再在战场上逛来逛去了。两个人都可以得到安宁了。”
这些话像水一般深深地沁入疾风之介的五脏六腑中。
疾风之介望着这张睁大了眼睛、像天真的孩童般盯着自己的脸。脸上既没有落寞,也没有悲伤,彷佛是真心觉得死了也无所谓似的。
疾风之介看着这张脸好一会。自己若真死了,这女人大概真会跟着死罢!再没有别的法子能让她活下去了,他想。他终于感到内心一阵强烈的震荡。
“你想死嚒!”疾风之介闭着眼说道。
“嗯!”阿凌答道。“活下去也可以,都可以,全由你!”声音里仍旧没有一丝落寞或伤悲,全凭他决定了。
她的发在风中飘着,脸色略显苍白,眼神则清澈、安详。疾风之介闭起眼睛。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琵琶湖,也看不到天空。比真实的天空更深沉的眼睑的天空,比真实的湖面更湛蓝的眼睑的湖面正呈现在他眼前,那是一片分不清是天空抑或湖面的广漠的空间。
疾风之介突地流下泪来。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淌过脸颊,从耳朵流到脖子上。
阿凌想必是看到了,说道:“怎么了?疾风?怎么哭了?”
“能活的话咱们就活下去吧!”疾风之介突然张开眼睛,看着阿凌说道。
激情使得疾风之介再也说不下去了。那是对阿凌的一股如滔滔巨浪般激烈奔腾的爱情,和对加乃的并不一样。
能活着是对的,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在八上城所在的高城山山脚下壮烈殉死的丹波无名武士的话又涌上他的心头。这句话将他的心从死这一边大大地扭转到生那一头。
“你改变主意了?你要活下去了?真任性哪!疾风!”阿凌说道。“想活就活吧!疾风要活下去,我也要!”
这一天到了午后,琵琶湖的湖面上起了小小的旋风。湖上小岛的四周尽是冲出无数贝壳的水柱,水烟直冲上天。
阿凌操着桨,载着疾风之介,由离岛颇远的西边朝北划。船不时地打着转,像树叶一样。当进入无风带时,任阿凌再怎么拼命地划,船身就是不动。而且,被旋风卷起的水花更如雨水一般从日头高挂的空中落了下来。
“畜生!畜生!”
阿凌边骂着,边使尽全力拼命地摇桨。风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漫无秩序地吹来。一吹来,船身就胡乱地晃荡。阿凌看了看疾风之介。也不清楚他究竟知不知道有旋风,他就躺在船中,一动不动。一见他不动,阿凌又担心起来。既然他说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让他活下去,她心想。
“疾风,风好大呀!”阿凌说道。
“你划得动吗?”
疾风之介的身子尽管一动也不动,但却开口说了话。那口气竟出奇地沉稳。
“划得动呀!你不要紧吧?疾风!”
“不要紧!”
听疾风这么说,阿凌放下心来,又开始拼命地摇桨。前方有无数的水柱。阿凌让船身在水柱间划行,就像穿过无数道门一样。在水柱间,夏日湛蓝的比良看上去更是清晰广阔。
“风真的好大呀!”这时,疾风之介说道。事实上,战国的风是正从空中、从水面无情地刮了起来。
时代也正悄悄地转动着巨轮,从织田转为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