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六月二日拂晓,明智光秀突袭了宿在本能寺的主公织田信长。
信长自杀。二条城失火。信忠自杀。——这一天午后,连续几桩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在琵琶湖一带盛传开来。
有三骑骑马武士奉命前往佐和山告急,他们沿着琵琶湖边的路越过湖南平地,赶到佐和山城时,已是当天的未时了(下午二点~三点)。
和反叛者明智光秀所领的土地十分接近的佐和山城因此事件所受到的冲击相当地大。
自丹羽长秀始,所有重臣尽皆惊惶失色。佐和山城是非得要尽快对这突发的新局面摆明它的态度不可,但信长死后,天下的形势大乱,实不宜妄加论断。唯一清楚的一件事,便是直到昨天为止仍贵为统帅的织田信长,在平定全国的壮业尚未完成之际,却忽焉辞世了。
而信长麾下诸将的动向则杳然不明。从三日晚上开始,担心会有大动乱的妇孺们便三五成群地从京都及其附近逃进佐和山城里来了。
就在这时,几个骑马武士也传来消息,说是刻在京都的明智光秀就任了征夷大将军,他并在阿弥陀寺为织田、明智两军的殉死者举行哀悼法事,另外,明智军也正出发前往占领安土城。
到了五日,从安土城逃来的许多武士和逃难者纷纷绘声绘影地叙述了安土城被明智军占领的前后经过。原来守安土城的蒲生贤秀已弃城回日野城了,这意思看来已经相当地明显了。
在安土城落入明智手中的此刻,佐和山城更是必须尽快决定究竟是要迎战明智叛军抑或是和他们连成一气了。
不久,佐和山城主终于作成决定了,他决定先暂时弃城,再伺机和织田的大将们联手一同对付明智军。不消说,这自然是丹羽长秀为报答织田家多年恩情所采取的行动。
当明智光春已开入安土城的消息,像檩人的海啸一般传进了佐和山城的当天夜里,除了丹羽长秀之外,还有一个人,他能完全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未来的路。此人正是立花十郎太。
眼看着,天下就要是明智的了,十郎太心想。信长死了,京都被平定了,安土城也失陷了,织田已经无望了。再像现在这样在佐和山城这儿鬼混下去的话,自己一定会遭殃,一定会变得一无所有。要再出头就要趁现在了,而且是愈快愈好,十郎太心想。
说也奇怪,对佐和山城、主公丹羽长秀、上属、同袍,十郎太竟没有一丝留恋。仔细想来,自从长筱争战以来已经出仕六年了,为了这座佐和山城自己可以说是拚了命在干活儿的。尽管如此,却只得到仅仅十一个半的部下而已。那半个指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要想当上一国一城的主公还早得很哩!即使没有这次的大事件,自己也该要看破了,不是嚒?十郎太想。
“喂!大伙儿今晚出发!准备准备吧!不许再耽搁了!”
十郎太睁大了充血的眼睛喝道。但这十一个半的手下却不知道到底要上哪儿去。
“到底是要上哪儿去呢?”其中一人问道。
“我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反正沿着琵琶湖往西走就是了!”
事实上,十郎太也只知道这些而已。他想,这会儿明智军一定会到处招兵买马才对。如果真要投靠明智军,可非得要找个最好的条件、最好的部署的营不可。
“我们为什么要走呀?”又有一人问道。
“为什么?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反正跟着我走就是了。你只有服从而已。”
十郎太对手下是绝对的专制。他始终坚持着一个信念,亦即所谓的手下,就是得压迫他、威胁他,要他听自己的。
跟着,十郎太便命令手下各自背上盔甲箱、带着刀、矛,趁着黑夜离开。
他想,只要出了佐和山城就没事了。但在尚未踏出城门一步之前,任何人叫住他,他都准备格杀勿论。因此他的刀早就预先拔出鞘等着了。但幸好并没有人叫住他。
出了城外,走到湖岸边的松树林时,十郎太将刀收入鞘中,小声地说道:“这回可非得要出头不可!”仔细想来,自己也已出仕过好几回了,但这回有别于以往,这回他有十一个半的手下。并不像从前,只是一个杂兵出仕而已。他因此感到相当满意。走至半途,他突然发现情况不对,于是停住脚步。
“作十郎呢?”他朝着身后的黑暗喝道。等到黑暗中传来答应声时,他又叫道:“次郎呢?”他一一叫出十二个人的名字。少了两个。大概已经逃走了。
“大伙儿全走在我前面!”
为了防止逃亡,十郎太让手下走在前面,然后加快脚步,朝着明智的势力范围走去。立花十郎太睁大了眼睛,挺着胸膛,朝着夹杂着混乱和不安的大时代风云一路走去。
离开城外约一里处,在隐隐约约的光影下,他看到了右手边琵琶湖的水面,突然间,有那么一刹那,他感到一阵感伤从心头划过。因为,他想起了加乃的死。
正好在距今一年前,也就是去年的夏天,加乃在佐和山十郎太的家中过世了。搬到佐和山之后,她便一直卧病不起了,没有一丝痊愈的希望。但为了加乃,十郎太仍旧做了一切能做的。最后,在疗养了大约一年半左右之后,便结束了她那既短促又不幸的生命了。
十郎太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由于医生交代过,说是这几天情况十分不妙,那一天他从一早就没离开过她的病榻。记得当时正是夏天那冷清的黄昏时分,夕霭正轻轻地笼罩在中庭的树丛间。
“许久以来,偏劳你照顾了。我和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因缘呀?”加乃以略略异于平日的口气问道。
“怎样的因缘我不知道,不过我很喜欢你。但你终究还是没能喜欢我。”
十郎太老实地将自己的感慨对临终的加乃倾吐出来。
“我并不讨厌你!”加乃说道。
“也许不讨厌,但也不喜欢!”十郎太又重复了一次。
加乃并不回答,只说:“我们不要再谈这种无聊的话题吧!我也许马上就要死了,现在我只一边想着你的事,一边就要闭上眼睛了。”
“想我的事?为什么?”
十郎太渴望听到加乃一些带着感情的话,即使是谎言都好。
“我祝福你能早日出人头地。出人头地!”说着,加乃温柔地望着十郎太。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那笑容显得十分纯真、安详。
十郎太将视线从加乃脸上移开,一眼望向院子里迎风摇曳的树丛。风不停地吹着,但当时映入十郎太眼帘的景象竟是如此地静谧,和现实格格不入。
“加乃!”
当十郎太再次看着加乃时,她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从那天起,十郎太便一直活在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只要一想到加乃祝福他出人头地——。
边走着,十郎太边想起了那一夜和加乃、疾风之介三个人从坂本搭船前往佐和山的事。
“加乃!加乃!加乃!加乃!”
在心中,十郎太不停地呼喊着加乃的名字。就只为了加乃是在这块土地上咽的气,这时的十郎太突地对佐和山生出一股莫名的爱意。
“等等!”
说着,他回过头望望佐和山。但就连一点灯火也看不见。
“好!走吧!”十郎太喝道。跟着,他在心中说道:“再会吧!”便跨出步伐了。这句话倒不知是对佐和山城抑或是对加乃说的。
从这时候开始,十郎太便加快脚程了。一个钟头里就走了两里路,途中只小憩了一会,他令手下穿上盔甲,自己也作了一番武装。
一个手下执着旗。上头还看得出有一排龙飞凤舞的字写着:“欲投往日向守大人麾下——立花十郎太”。随着清晨的到来,那一排文字在初夏的曙光中渐渐地清晰起来。
一行人后来又少了一个,连同十郎太算起来总共是九个人。
这奇特的一行人尽量避开安土城,只急急地往西行。十郎太不想当上安土城的守备部队,成了和争战无关的倒霉鬼。若要出仕,就非得是明智光秀的直属部队不可,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