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回去之后,加乃就像交代完每天的功课似的,在床上轻松地翻了个身,凝望着走廊那头像一张蓝色的板子一样呈现在自己眼前的那片湖水。
加乃所看到的湖面,离岸边还有一大段距离。就在遥远的湖心那儿,不时地有些小纸片似的东西在水上飘荡着,给太阳照得白晃晃的。大约一个月前,加乃才知道这白色的纸片原来就是飞翔中的鸟儿。
在不知道是鸟之前,加乃几乎每天都在揣测这被阳光照得白晃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绝没想到这原来就是鸟。它闪闪发光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单纯,根本不像是生物。
有时,倘若阳光正好,那发光的小东西便会发着亮光从空中落到湖面上。这一切看在加乃眼里,却显得如此地无常脆弱。
是磨刀匠林一藤太告诉自己那是鸟的。
“我每天都看到湖上有一些亮晃晃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呀?”
当一藤太走进加乃的房间时,加乃便开口问道。
“亮晃晃的东西?哪个?”
一藤太站在走廊上,环视了湖面一会。
“除了水鸟,就没别的啦!今年来了从没见过的鸟哩!”他说道。
“有可能不是鸟吧!”
“怎么会?”
虽然加乃这么问,但那的确是鸟。
加乃从未见过有生命的东西看上去显得如此悲哀的。它们落在湖面上的模样彷佛花瓣凋落一般。也像是和空虚的太阳相唱和似的。
近一个月以来,加乃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凝望着遥远的湖面上白色水鸟的飞翔。天气若是不好,没有阳光,便看不到这般景象了。不过,天气好的时候,正午稍过,这群水鸟就一定会出现在湖面上,到了黄昏,不知是因为阳光减弱的关系,或是它们真的走了,加乃便看不到那白光了。
人的一生、人的生命,不也就像这样吗?加乃心想。
从夏末开始,加乃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是正在大大地衰退了。看来恐怕过不了今年了。
仔细想想,这一生实在并不怎么有意思。但也不算是特别不幸。人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罢!不只是自己,任何人也都一样。在一个战乱的时代中,自己能够自由地活到今天,也算是挺有福气的了,她想。
至少,和当初小谷城失陷时满门殉城的浅井氏、伯父夫妇、还有战死或自尽的许多友人们比起来,自己能够活到今天,不能不说是幸运了。
悲哀的话,任谁都挺悲哀的。爱慕自己多年的立花十郎太也很悲哀,而自己始终仰慕着的佐佐疾风之介,从船祭那一夜见到的他的侧面看来,似乎也过得并不很愉快。
另外,那个差点儿把自己丢进湖里,后来在竹生岛又丢下自己一个人一走了之的美丽的女夜叉,她的美貌、以及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在在都隐含了一股悲哀。
每个人都像水鸟一样。在阳光下飘荡着。有时飞下湖面,有时又飞上空中,然后又飞下湖面。
可是,我得见佐佐疾风之介一面才行,加乃想。见一面,自己才甘心死去。他和我什么话也没说过。有一些非对他说不可的话,自己一直都没说,疾风之介不也一样吗?他应该也有一些非对我说不可的话还放在心上罢。
加乃一边凝望着水鸟群那白色的光芒,一面反刍着一个月以来每天困扰着自己的思念。蓦地,她兴起了站在外头阳光下的念头。许久以来,她不曾这么过。这时,她突然想好好地晒一晒秋阳,吸一吸外头的空气。
她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拢了拢一头乱发,梳一梳妆,穿上和服。许久不曾穿过的和服似乎格外地重。
怕身子因而解体似的,加乃小心翼翼地踩着脚步,经过走廊,走下院子。
离黄昏还有一会儿,午后微弱的秋阳从湖那头斜斜地照过来。
加乃静静地走出去。
正待要走出小门外,林一藤太从通往磨刀场子的走廊上叫住她:“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只在屋外而已。”
“带阿繁去好了!”
阿繁是林家的女仆。
加乃走到大门那儿时,阿繁便从后头追了上来。
“不用了!”
“不,我还是跟您去。”
这个生于石山的十八岁女仆,特别受到加乃的疼爱。五官虽不怎么好看,但却有一股温柔的气质。
本来打算下了屋外的坡道便折回来,但一走到那儿,加乃突然又想再往前走。不到十五丈路,便踏上湖岸边的路了。到了这儿,琵琶湖的全景便映入眼帘。
加乃向来是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蓝蓝的湖水而已,而此刻,湖岸、岸边的树、人家、山、云,加乃都想看个够。
“再走点路吧!”
“不要紧吗?”
尽管阿繁担心,加乃仍旧一步步缓缓地走出去。
阿繁在背后跟着,一面凝视着秋阳下显得益发透明白皙的加乃的颈项。
阿繁向来就时常望着美丽的加乃望得出神,但加乃今天格外地美。她看着加乃那只及自己的二分之一的纤细的肩在秋阳下晃动着。就连那晃动也都令人觉得心疼不已哩!凝望着加乃的背影,阿繁突然感到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