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下,八上城迎接新的一年——天正七年的到来。
这一年,丹波一带下了两次大雪。从年底一直下到正月五日的雪积得很深,到了三月底也还不见溶化,高城山和弥十郎山山上到处积雪可见。
直到积雪完全融化,丹波群山处处点缀着新绿为止,八上城附近始终笼罩在一片慑人的死寂之中。连一场像样的仗也不曾打过。而包围八上城的明智军也似乎调走了大批兵力,一时也无力进攻八上城,自然也不敢主动挑衅。
在这种局面下,波多野一族在丹波一带的活动又渐渐地复苏了起来,八上城和外头的联络也变得相当频繁。
一直到了五月初,织田信长这才派遣了前所未有的大军,准备将丹波一带波多野的势力一举歼灭尽净。
这回,明智光秀的大军再度从山城那边,而羽柴秀吉的兵马则由但马一带,丹羽长秀由摄津一带,共分三路人马进攻丹波。
三路齐下的结果,不多时,绫部、福知山、荻野、冰上、福住等城便已失陷,而各地的要塞也被大军包围了。
明智的新锐军首先攻陷了岭、沓挂、细野、西冈、本目诸城,跟着便乘胜进攻八上城。而羽柴秀吉则攻打西丹波,先后攻陷了冰上、荻野、久下诸城,丹羽长秀则由能势口进入丹波,攻下了虎杖山、天王山、丸山、冈山诸要塞。
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织田的大军便以压倒性的优势将丹波一带波多野一族的势力扫荡一空,只賸下八上城尚未攻克而已。
五月二十日这一天,八上城外山北一带的平原上明智军的桔梗旌旗到处飘扬,将八上城团团围住。
从八上城所在的高城山上看下去,那无数的旌旗就像芒草的穗一般,看起来小小的,在初夏的阳光下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波多野的将士们陌生地看着这块自个儿自幼生长所在的丹波乡土。那条河流仍和昨天一样将平原一分为二,正静静地流着。只是河流的两岸河滩上多出了大批人马,而落在河滩上的阳光也一反平日,看上去亮晃晃的。
在城的第三层围墙下的一块小平台上,佐佐疾风之介眺望着眼前的新局面,心中感到一阵许久以来不曾感受过的愁绪。他知道这座丹波山中的小城正快步地走向悲运。只要城一被攻陷,城中这两千条人命(连同从丹波各地落难涌来的武士,城内现共有近两千的兵力)也就不保了。
而此刻,就连他所看到的高城山山势也和先前迥然不同。四下是没有风,但山坡上的树却大大地摇晃着,彷佛要连根拔起似的。
疾风之介还记得这幕景象。和当年从小谷城上俯看下来的景象是一模一样。的的确确,这正是城将陷了的景象。
“疾风!原来你在这儿呀!”
一回头,只见三好兵部表情略带与奋地站在那儿。盯着兵部好一会,疾风之介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兵部问道。
疾风之介并没有回答。他是惋惜像兵部这么一个质朴的武士眼看着就要失掉他那美丽非凡的生命。但疾风并没有说出口。
“告诉你,敌军那边好像有意和谈哩!听说是由荒木氏纲居中协调,而且已经暗中派使者来了。”说罢,兵部又接着说:“就算是真的,条件也一定很苛吧!”
荒木氏纲是园部城的城主,明智光秀一攻入丹波,他便投降了。
“别傻了!”疾风之介吐出这几个字来。
“不,好像是真的呢!”
兵部说罢,疾风之介立刻觉得怒火中烧。
“也许是真的,说起来是蛮有可能的。因为你们这些丹波的乡下武士太好骗了嘛!我要你别傻了,就是要你别把他们的话当真。你以为八上城会这么轻易就得救呀?”
疾风之介恶狠狠地瞪着三好兵部。他听说在小谷城被攻陷之后,就连还不懂事的稚龄小儿也都被当作浅井家的人,一并给杀了。而如今就和当年一样,不是杀人即是被杀。
如果八上城的将士们还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残酷,那可就大事不妙了,疾风心想。
三好兵部的疑问和疾风之介的担心显然全是多余的,因为翌日双方便火并起来了。明智军渡河攻城,屡攻屡退。这一天打下来,死伤无数。疾风之介的手腕受了伤,三好兵部则被流箭射中了腿。
当天夜里,当武士们由于白天打仗的疲累,一个个都仰躺在各个要塞的休息所大睡时,传出了荒木氏纲这回真的以使者的身分上山来的消息。
翌日果然没有争战,只公布了和谈的内容。光秀那边是以他的母亲为人质送进八上城,而波多野这边则必须投降织田,由光秀出领丹波。
过了数日,就在五月二十八日傍晚时分,人质等一行人到达八上城。这一天,城里为了预防人质有假,便在西藏内城上方堆了如山一般高的木头,随时准备将假人质烧死。而后才迎接这十几个男女进城。
过了四天,也就是六月二日,波多野秀治、秀尚两人连同随从八十余人,由千余骑人马护送,前往本目城和明智光秀晤面。
自始至终反织田的丹波将领波多野兄弟本该在当天就回八上城的,但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回来。
失了主将的八上城里,隐然笼罩在一股莫名的不安气氛中。翌日,明智营中传来了秀治、秀尚两人前往安土和织田信长会面的消息。但这一天傍晚就又传来秀治在往安土途中因争战所受的重伤不治而亡的噩耗。
噩耗还不止于此。到了安土的秀尚竟在六月四日和随从十三人自刃了。消息传到城里时,已过了三天了。这对留守城中的将士们来说,真不啻是青天霹雳。
“被算计了!果然被算计了!”当三好兵部神色大变地赶到休息所来通知疾风之介这个消息时,疾风却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他们正在茶店旁的松树下处决人质。”兵部说道。窗外此刻正是一片暮色。
“杀掉无辜的老母亲和武士们,就能消丹波武士的怒气吗?”
“总比不杀好吧!”兵部说道。
“比不杀好吗?”疾风之介心中霎时划过一股莫名的暗流。
“要不要去看看?”兵部问道。
“我才不要哩!”疾风之介答道,跟着突然兴起一股不明所以的冲动,高声地笑了起来。
秀尚和秀治都被算计而死了。而明智光秀的母亲和随从此刻也死在无数支矛的矛尖下了。然后就是明天,明天八上城一被攻陷,丹波这许多武士的生命也就断送了。这到底算什么?!
疾风之介回头看了看兵部,说道:“明天就要开始打了吧?”
“当然!”兵部答道。
“这算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次血拚了!”
疾风之介的口气有些讽刺的意味。突然间,一条细细的河流浮现眼前。每当疾风之介面临这样的厄境时,总会想起这条河来,那正是自己的命运的表象。而在这么一个残酷、激烈的时代里,在血腥的争战中,这条命运之河究竟会流到哪儿去呢?疾风知道自己是非得追溯到尽头不可的。
也许会死罢!但也许会活下去。尽管不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自己还是会设法活下去罢!看看自己的这条命运之河究竟会流到哪儿去,倒也是挺有意思的。这时,疾风之介蓦地想起了正在后川村等着自己的阿凌那张白皙的脸庞,霎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爱怜。
“好冷呀!”
疾风之介颤抖着。不知不觉地,天色已然大黑,夜雾从休息所的窗子里飘了进来。疾风之介突然觉得夜雾似乎正发出了些声音,遂竖起耳朵来听。但,他当然一点声音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