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丹波的八上城之后,佐佐疾风之介的酒量更好了。
每到夜里,他总是喝了许多酒,但从未醉过。从丹波的高城山半山腰直到山巅,便是这八上城的所在。而城里的生活就只有三个东西——雾、争战,还有酒。
雾便称做丹波雾。这是高原盆地特有的湿气,到了半夜急速降温形成的,常弥漫了丹波高原起起伏伏的大小山谷。
早上起床时,八上城总是笼罩在浓雾之中。整个成了一片雾海。
疾风之介就住在沿着北侧大断崖建造的城墙旁的一个岗哨屋里。说是说岗哨屋,其实不过是用原木盖成的一幢小屋子罢了。虽是幢小屋子,却坚牢得很,除了入口和窗子之外,其余的部分全由原木组成。
从夏至冬,雾会从原木和原木间的缝隙飘进来,因此得在四周挂上席子,以防止湿气渗入。总要到九点过后,雾才渐渐散去。待雾散了之后,远处的森林、村子,还有远远地包围着八上城的明智军阵营这才突地出现在眼前。
在和煦的朝阳照射下,从一地出现的这些景物,看在从山上俯看下去的武士们眼里,就像上了红色颜料似的,一切都红冬冬地。林子的顶端是红的,人家的屋顶也是红的,就连明智军阵营中的城楼也是红的,还有穿梭在丘陵间的路、河流,看来也像长了铁锈一样地红。
不过,自从八上城被包围以来,也已经过了大半年了,这场战争似乎只有延长一途了。而且到了这个时候,争战也都转变成小规模的战役了。
譬如说,有一队人马攻进了山下的一座村子,或是搬送石头的脚夫遭人攻击等等,大都是这一类的小战役,极少有像春天时发生的那一场激烈的全城攻防战。
每天天都很快就黑了。天一黑,武士们便到处喝酒去了,或是在休息所、或是岗哨屋、宿舍等。除了酒以外,再没有什么可以抚慰这群闷守在这儿的武士了。
对于这座八上城内的生活,疾风之介并不算讨厌,这座称做山寨要来得名副其实的城。
城是迟早都会被攻陷的,但这群乡下武士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视之为理所当然,并不特别感到悲伤。
一想到只要城一失陷,守在这儿的几百条生命便也要跟着断送的这一份悲壮,疾风之介就觉得自己真是适得其所了。从未有过一支部队像这支丹波的乡下武士团一样,让他待得如此心情愉快的。这群乡下武士个个不畏生死,不争名逐利,他们的眼神也都十分清澈。
当然,疾风之介从未想过要和这一群非亲非故的他国武士一块儿送死。能得救的话他也想得救。至于究竟能否得救,也得要到最后一天才见分晓,眼前他只知道自己会一道留在这儿。他想自己大概会留到最后一天罢!他总觉得留在这儿的话,至少还能活到那一天。
失去加乃之后,他才明白这对自己是多么大的打击。八上城对他来说算是再好不过的疗“伤”圣地了。四周围全是一个个等死的人,疾风之介似乎再无余暇去想加乃了。
阴历八月十五那天夜里,疾风之介和三好兵部一块儿喝酒。
“怎么样?这种日子过腻了吗?”三好兵部说道。
“是呀!可是我又不想到别的地方去。”疾风之介答道。
“你的武艺那么好,若真死在这儿,也实在太可惜了!”
“我并不想死呀!”
“但他们大概是不会讲和的了。大伙儿都决心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哩!”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留到最后。”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得救嚒?”
“也不一定会死呀!反正我会留到你死了再走就是了。”
“我死嚒?”
三好兵部的脸上不见一丝哀伤,只是一如往常地沉稳地笑着。
笑罢,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道:“能这么如你所愿嚒?我死的时候,佐佐疾风之介大概也差不多了。”
说着,他站起身,说道:“疾风!我们到外头走走吧!月色很好哩!”
两人于是走出岗哨屋,沿着小路爬上山去。月色果然很美。
“今天几号呀?”疾风之介问道。
“几号?你真蠢!今天就是八月十五呀!”
山坡道并不好爬,不时有落叶滑脚。两人好不容易才爬到山顶。这时,三好兵部清清喉咙说道:“疾风!只有一条路,可以从这座山出有马。其实也谈不上是路,总之,你可以沿着山走,走到一座叫后川的村子,我在那儿有个朋友。”
“……”
“你记好!从这儿走下山,然后……”
“别傻了!”突然间,疾风之介插嘴说道:“我虽然不想死,但也不想打听逃生的路。见你死了以后,我自己会找。你不了解我的心意嚒?”
“我了解,所以才说的。”
过了一会儿,兵部又以恳切的语气说道:“疾风!女人让你这么痛苦吗?”
“什么?”陡地,疾风之介厉声叫道。在月光下,他的脸看上去十分苍白。
“请别生气!我只是这么猜而已。也许我没猜中,不过,我想大概八九不离十吧!唉!不管它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年轻轻地就死了,未免可惜了些。毕竟人只有在年轻时才会为女人的事痛苦呀!”
说罢,三好兵部又接着说道:“唉!不说了!你看,这月色好美呀!这是天正六年的月亮哪!恐怕也是我最后的一个月亮吧!”
按捺住满腔的激动之情,疾风之介看着月亮。而后,在一片三好兵部所说的只有在年轻时才会有的痛苦思绪中,他突然想起了加乃,不知加乃此刻是否也正看着这月亮。也许正和十郎太两人在琵琶湖上泛舟赏月罢!
“明天大概又会下浓雾吧!”
为了避开兵部那双能洞悉自己心思的利眼,疾风之介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