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过后,七条神龛船离开唐崎岸边,再度朝着比叡若宫那一头开去。
按照惯例,神龛船队原该在天色尚未大黑前就离开唐崎的,但这天当他们从七本柳海边出发时便已经较预定的时间晚了许多了。
上供的舞乐和神龛船队的大鼓给黑黝黝的湖面带来了最后的一点生气之后,周遭又突然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只有一棵松附近的几处篝火在那之后还燃了许久。
直到九点过后,最后的一处还燃着的篝火也就快熄灭了。而篝火旁爬了满地的老松树的枝藤,看上去却又比白天要来得鲜绿。不时地有篝火的余烬飞落深黝的湖水中。
佐佐疾风之介就立在距那处篝火大约丈二外的一个小灯笼旁。
他看着暗不见底的湖水,不胜唏嘘。方才这湖面上是多么地明亮、热闹啊!
从湖水的深黝中,彷佛传出了加乃叫“疾风”的声音。
那声音很是凄厉。就像女人得不到人的原谅,痛苦之余发出的哀号。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不是吗?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承诺。甚至连加乃的一只手指自己都还不曾碰过呢!
也许是我的耳朵过敏吧!才让她的声音听来那么痛苦。也许她只是叫叫我的名字而已。也许是我的耳朵太自以为是了,才把她的声音听成是痛苦的哀号。
是我自己把她托付给十郎太的。我没有理由因为她和他在一起便心生怨恨吧?
原来自己还满心以为加乃一个人在这乱世中的某个角落过活呢!这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幸好没把十郎太杀了,疾风之介心想。自己差点就把他给杀了。
反正,只要加乃能过得很幸福就好了,不是吗?和十郎太在一起,总会比和我要来得幸福得多的。如此一来,还有什么问题呢?这样不很好嚒?
当篝火完全熄灭了的时候,疾风之介跨出步伐。在唐崎明神附近这一带,已然杳无人踪了。疾风之介穿过了几个“鸟居”,下了四、五级石阶。脚下踉踉跄跄地,很有些不稳。
在下石阶时,他很想就蹲在那儿。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心情再走下去了。
可是,他还是没蹲着,只继续往下走。然后,他走上一条大路,往右一拐,走了不到十五丈远,便走进一家小客栈去了。
“我的同伴都回来了?”在大厅里,疾风之介对着有点重听的店东问道。
“早就回来了。您到底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呢?”
疾风之介并不回答,只说道:“给我来壶酒!”跟着便进屋内去了。拉开尽头处房间的纸门,只见三好兵部早已铺好床,正端坐在上头。
“怎么这么晚呀?”兵部说道。“你去看了船祭啦?”
“我雇船去看了。”
“噢!真阔气哪!”跟着,兵部那老实的脸上又浮出一抹温和的笑:“托你的福,我也总算把事情办妥了。不久明智就会带着大部分的军队离开丹波。听说织田要在最近出兵播磨了。”
“播磨和赤松是不同的地方嚒?”
“是呀!明智应该会参战才对。这么一来,丹波又要乱成一团了。”
“但那也不过是暂时而已呀!等到播磨一战结束,明智不是又会回丹波去吗?”
“在那之前,波多野就会成为丹波的霸主了。”
“别傻了!真是个井底之蛙哪,你是说单凭丹波这一群乡下武士,就要和织田信长来一场相扑吗?真要这样,大伙儿全死定了。不要三两下,就全被干掉了。”
疾风笑了,那笑声听在三好兵部耳里,似乎和平日大不相同。感觉上,声音里隐含着一种不负责任的残酷。
“你不想去丹波了是吗?”
兵部的口气虽仍很温和,但却因愠怒而略微发颤。
“什么?”疾风之介直盯着兵部,随后又狂笑了起来,这在疾风是极少见的。
这种笑声实在让人厌恶!兵部心想。
这时,客栈的女侍送来了酒。
用碗喝干了酒壶中的酒,疾风喘了两、三口气,又击掌把女侍给叫来,要她再送两、三壶过来。
三好兵部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说道:“喂!你今晚怎么了?”
这时,疾风之介已将侍女送来的酒喝了一半了。
“我会去丹波的。别担心!我佐佐疾风之介绝不食言!”他说。跟着,他又轻轻说道:“因为我喜欢打败仗。”
酒气一冲上来,疾风之介彷佛又听到加乃的声音。
他于是用两手掩住耳朵,说道:“喂!三好兵部!陪我喝吧!”
“我不喝酒的。”
“什么?”
疾风之介倏地站起身,但随即又坐了下来,发出一阵空洞的笑声。
兵部再次觉得这种笑声实在讨厌。这已是今晚第二次他这么想了。
喝干四、五壶酒之后,疾风之介却又默不作声。
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兵部,这时突然开口。
“喂!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伤心事了?”
“没有!”
“别瞒我了!你呀!像变了个人似的。”
“别傻了!”
“好吧!不问了。不过,你既然难过,那就陪你喝吧!”
说着,兵部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走到疾风之介面前坐了下来,摇摇酒壶,发现早已空了,便又叫女侍送酒过来。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事,反正我们就喝个痛快吧!”
兵部的话重重地刺激了疾风之介心中的一道创口。
“舞一会刀吧!我年轻的时候,心情一不好,我就舞一会刀,有时心情便会平静下来。”
话声甫落,疾风之介随即应声跃至背后,抓住了刀。而后立刻漂亮地拔出刀来,让兵部吃了一惊。
疾风之介慢慢地举起刀,画个大圈后,怒喝一声,手上的刀应声砍下。这一刀砍了十郎太了!他心想。跟着,他又砍下第二刀。这一刀则是给加乃的。
这时,疾风之介的狂暴渐渐地转为深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