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疾风之介端坐在床上。屋子里微暗。虽说是微暗,但此刻既不是晚上,也不是黄昏。而是午时刚过的正午。
尽管是正午,木板套窗却紧闭着,屋外的光线只能从节孔和窗上的缝隙中透进来,屋中因而仅存些许亮光。
很显然地,这是寺中的一个房间。
“由于一些因素,我们不能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请你不要开窗,好吗?”
昨天早上,送饭来的一个中年武士对才刚能从床上坐起来的疾风之介说道。
“我知道了。”当时疾风之介这么答道,而后,他果然遵守约定,既不曾开门出去,也不曾从窗缝中偷窥外头。
不过,即使没偷窥,他也能从迷迷糊糊中一路被扛过来的记忆判定这儿离琵琶湖不远。正确的方向他当然不晓得,但想来大约就在某个丘陵的半山腰上,望得见湖面的某座古寺里罢。
不管是哪儿,对疾风之介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事前他并没有料到自己会到这儿来。对命运之神的安排疾风之介向来是没啥兴趣。他只是觉得,就像风吹落叶一样,自己也是被命运的风给吹来的。
他原本就是漫无目的,这才信步从设乐原走来近江。与其说是信步走来,倒不如说是被某种东西指引而来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希望吗?不是!野心吗?更不是!这么说大概就是梦想了。但梦想这个词听来很教人讨厌。乱世之中,哪来的梦想呀?人一个个地死了,不是吗?男的、女的、老人、小孩、父母、子女,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反正是一个个地死了。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可能会有了,但尽管如此,还是得活下去。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上了。我就是凭着一股生存的意志力,这才能活到今天。和六角氏的争战、小谷城之役、长筱之役,还有那场在平台上缠斗不休的矛战,不论是哪一场,自己总是靠着一股意志力才活下来的。
“吓!就连从崖上倒栽葱地摔下去的时候也一样。”
一想起那时候,疾风之介便浑身打颤。
为了躲过对方的那一刀,他跃至背后,但没想到却踩了个空。跟着就掉了下去。掉了下去,往无底的深渊直掉了下去。那段时间真是太长了,可为什么那时候我会想起那么多人的脸孔呢?爹、娘、阿凌、弥平次、十郎太,对了!最后一个是加乃。我就用两手托着加乃的那张脸(当时我确曾仰面朝天打了个筋斗),被一股慑人的力量直拉下地狱。
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痛得要命。我被冲上岩礁之间了。背靠的、肩下的、脚抵的全是岩块。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要自己不能把加乃放掉。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在一条船被冲上来的时候。船上有三个湿淋淋的武士。当时,天已经大白了。
当我被冲上岩礁之间,被浪打得头晕眼花时,心里仍不想死。我怎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管在什么情形下,我都不想死。我应该会有别种死法的。在那种死法尚未被实行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那,究竟什么才是别种死法呢?就是能够让我、佐佐疾风之介含着微笑满足地死去的那种死法。我就想要那么死去的。
真能那样吗?或许能罢!我总觉得应该可以。让我能轰轰烈烈地从容就死的那种死法。
“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时,纸门被拉开,常送饭来的那个中年武士走了进来。
“岩礁撞的伤,算不了什么。”
“脚呢?”
“四、五天之后,关节上的伤或许就会开始痛起来,不过现在没什么感觉。”疾风之介答道。
“想请你加入我们这一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武士的声音听来和平日不同,他那两只小眼睛也闪着狡黠的光。
“我没有意见。反正这条命是你们救的。”
疾风之介立刻答道。他觉得自己似乎即将面临一种未知而崭新的命运。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但来总比不来的好。
“我看你们大概是反织田的吧?”
疾风之介凭着他感觉出的,预测他即将面临的崭新命运。
“算是吧!”武士答道。
“这么说……”
疾风之介面带微笑,像在猜谜似的正欲开口时,武士却抢先说道:“别猜了!只不过是丹波山中一个没没无闻的小城罢了!我想你大概没听说过吧!城里有两百个人。连你算在内的话,就有两百零一个了。”
说罢,武士第一次纵声大笑。那笑声真是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