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大群乌鸦在新战场上空盘桓不去,还一面发出令人不快的叫声。这一大群乌鸦很是少见,它们只不停地在高处乱舞着,没有一只飞下地面来。
就从那个时候开始,顺着夏日清晨的冷空气,从织田、德川等阵地飘来了阵阵尸臭。那无可名状的臭味令人相当难以忍受。
那日早上,阳光便刺肤般地炽烈起来,让人联想到正午的太阳光!
将近正午,天神山阵中一支丹羽长秀的部队分成四列纵队,在灼热的盛夏骄阳下,出发前往设乐原新战场的南边一角处理死尸的善后。
武士们步履蹒跚地走在昨天才在那儿火并过的战场。因为这实在不是个讨喜的任务。
尸体满地遍野。由于大部分的尸体都死于炮火,因此能够留得全尸,不见首级的大约每十具才有一具。当然,敌方我方这时已无法分辨了。
武士们在遍地死尸的原野上坐了下来,晒了好一阵子正午的大太阳,一动也不动。直到被召集而来的农民来到时,大伙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开始指派他们进行这迫不得已的差事。
立花十郎太也在这一群武士里头。只有他一个人自顾自很认真地干活儿。他准备从这时开始迎接他崭新的命运。
这一回当的虽然是杂兵,但好歹也是织田军中大将丹羽长秀的手下家臣。只要一有争战,这回肯定是可以往上爬的。背靠大树好乘凉嘛!这回非得为这二十多年白做的工讨回公道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能混个杂兵当当,已经算是顶幸运的了。
一边监督他们挖一个直径三丈左右的大洞,十郎太一边这么想着。
事实上,能攀上丹羽家还真是十郎太的运气哩!昨夜他辛辛苦苦拖来的武士的尸体结果还是管用的。因为一早他就把尸体扛到丹羽长秀手下的一个营中,然后就以他一向最在行的厚脸皮,顺势赖在那儿不走了。幸好,那位武士的哥哥也帮他如愿以偿,加入丹羽麾下。
先是托将军头之福免去一死,后又能在争战翌日得偿宿愿,立刻成为织田中的一员杂兵。设乐原会战这一役给立花十郎太带来的好运,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满意。
“别管头该朝哪一边。统统丢下去就是了!”
无论如何,十郎太希望能快快完成这件讨厌的任务。人死都死了,管他朝北或朝南?他心想。
太阳下山时,十郎太已经让他们挖了七个大洞,丢进几百具尸体了。而后,又在上头盖上一层土,命他们赤脚上去踏,最后才竖上一支原木削成的大墓牌。
写墓志铭时,十郎太没有得到任何的指示便擅作主张自己来了。因为从小他就对写字相当有自信。
十郎太在七支墓牌上恬不知耻地胡乱涂了一番。每个字都像要跳起来似的,除了大之外,一无可取。
设乐南方高地殉死者之墓
正在挥笔时,杂兵们统统围拢过来了,一片黑压压地。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惊讶,他们根本不知道十郎太在写些什么。
不过,他们似乎也发现此人是比自己更高一等。
“把这个插在最远的那个洞洞!”
十郎太对同僚们跋扈地命令道。而在那之后的一切作业,十郎太也都颐指气使地指挥他们。
当这一天的任务即将告一段落时,十郎太独自一人走到草丛中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地,太阳已经下山,薄暮如纱一般由北而南地在广阔的新战场上缓缓地罩下。
“武田军的马场手下是不是曾在这一带打过仗呀?”
背后突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十郎太吃了一惊,连忙回过头来。
“不知道!”说着,他又吓了一跳。因为一个发丝虽乱却美得出奇的少女一手抓着衣服下褪,就立在那儿。
听了十郎太这句话,少女随即默默地转身欲走。
“等等!”
十郎太不由得叫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我找一个人。”
少女回过头,平静地答道。但这时十郎太却怀疑她会不会是个疯子。她直挺挺地立在草丛中,像疯了似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盯着西南方,一任晚风吹拂。
“找人?!武田的人吗?”
“听说是在马场手下,所以我特地赶来。”
“马场?!”
十郎太接着说道。
“你不必找了!不管是不是马场,只要是武田的人,就全都死了!”
“真对不起!他还活着!”
虽是短短的一句话,声音听来却强而有力,让十郎太惊讶不已。这种声音是不是就叫做“黄莺出谷”?十郎太心想。
“什么呀?原来你早就知道他还活着呀?”
“就是不知道才要找呀!”
少女说道。十郎太觉得自己似乎被愚弄了。这讨人嫌的女孩几句短短的话居然就让他不知如何应答。
“他怎么可以死?”跟着她又用同样清亮的声音抢了一顿白,随即转身离去。
十郎太不由得吃了一惊。不同的女人为什么总会说一样的话呢?他曾经听加乃说过好几次适才少女说的话。
“喂!女人!”
十郎太从背后出声叫她。但她却不再回头,只摇摇晃晃地走了约三丈远,便拱手抵在嘴边,对着广阔的原野大叫:“疾——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尾音还特地拉长。她的声音透着一种能够渗入五脏六腑的不寻常的无奈感,就从广阔的设乐原草上传送而去。
疾风?疾风是什么玩意儿?十郎太想。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
然而,这一瞬间,他立刻脸色大变,随即站起身来,说道:“疾风?!”跟着,他不由自主地追上去五、六步。在女孩背后叫道:“疾风——是不是佐佐疾风之介?”
“你认识?你认识疾风?”女孩旋即回过头来,那一双美丽的眸子炯炯发亮地直盯着十郎太。
“认识——也可以算是认识吧!”十郎太突然觉得有必要重新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于是便暧昧地答道。
“你在哪儿认识他的?”
十郎太并不回答,只是又反问道:“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呀?”
“他的命!”
女孩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与其说是对着十郎太说,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命?”十郎太无法理解女孩话里的意思。“命是什么?”
“疾风之介活着,我也活着。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说罢,女孩笑了。然而听在十郎太耳里,她的声音却显得如此冷漠。
十郎太并不清楚她究竟是谁,只是模糊地感觉出她和疾风之介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
不管怎么样,十郎太总觉得这一阵子发生在自己周遭的离奇的事情着实太多了。他很想仔细考量看看这女孩的出现对自己究竟是利是弊,但却无法立刻弄清楚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疾风之介还活在这世上的事,是绝不能够告诉任何人的。但,或许先对这女孩说出来比较好罢!这时,这个念头闪过十郎太的脑海中。
可是,十郎太随即又悬崖勒马了,“我从前是曾因为一些事认识了佐佐疾风之介。”
女孩听了恍然大悟,随即将视线从十郎太身上移开,就这么转身离去,彷佛眼前已经没有十郎太这个人似的。
十郎太还想过去和她说话。但不巧集合的号角在这个时候响了。
“你叫什么名字?”十郎太追上前去,只问了这个。
“我呀?阿凌。”
女孩出奇爽快地答道。跟着就像散步一样,蹒跚地向前方走去。
到这儿时,十郎太在部队里是殿后的,回去时却是带头走。因为写了墓志铭,十郎太便自作主张地提高自己在部队中的地位了。部队才刚出发时,远处又传来了两次阿凌呼喊的声音。听着那声音,十郎太一面思索着阿凌所说的“命”。命,究竟是什么?十郎太似懂非懂。
话说回来,疾风之介那家伙是装腔作势、优柔寡断的,女人究竟都看上他哪一点了?跟那家伙比,我可是好得太多了。再怎么说,我是绝对死不了的呀!在设乐原的草丛中,十郎太走得比平日更大模大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