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城里就盛传早在巳时(上午十时~十一时)时,不破河内守便以织田敌军使者的身分进内城来了。就连使者带来的讲和内容都被传得活灵活现的。——信长对长政既往不咎。他了解当初长政是基于对越前的朝仓氏的一番道义才和他作对的,现在朝仓氏既已灭亡,相信长政应不至于存心和他顽抗才是。两家说来原本就是姻亲,只要长政肯打开城门,他一定会善待长政。——据说使者大致是这么说的。
不知从哪儿开始传开,不一会儿工夫这个谣言便已传遍整座城了。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武士们心里,这话儿自然起了微妙的作用。任谁的表情都豁然开朗,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都觉得这不啻是为空气凝重阴郁的内城带来了一线曙光。
大伙儿并不当它是个谣言,一致相信这是个事实。因为城主长政的夫人阿市是信长的妹妹,算起来信长和长政正是妻舅妹婿的关系,两家本就没有理由起冲突。一如谣言所说的,长政之所以向信长宣战,就是因为信长没有事先知会他,便起兵攻打和浅井家素来友好的朝仓氏之故。而后,由于长政的父亲久政那不辨天下形势、坚持道义至上的老式想法,这才不顾长政的反对,使两家争战迄今。
当然,久政万万没有料到,只在这么短短的时日,信长就逼得他们几乎无路可走。姉川一战时,浅井和朝仓的联军溃不成军,当时一度达成和议,没想到在那之后两、三年之间他们的领土便一寸寸地遭到织田敌军的蚕食,最后就连唯一的倚靠朝仓家也灭亡了,浅井家于是立刻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因此,信长派使者进内城一事,也就意味着这是小谷城最后一次能免于被夷为平地的机会了。
秋天的日头落得很快。当城里笼罩着一片夕霭时,从中央城楼下的仓库里,几个装有名酒的酒桶被扛了出来,跟着被扛到城里的广场。其余的酒桶则分送到各个城楼给武士们喝,倒也像是印证了这个谣言。
自然而然地,城里到处充斥着和议成立了似的乐观气氛。大伙儿都觉得这么一来,不论是小谷城或是自己的性命都得救了。而连日争战直到昨天为止的疲累,竟使得武士们出奇地不胜酒力。不多时,从各个城楼里便传出了围桌喝酒的武士粗犷的歌声。
你管浅井叫茶点
豆饭茶点粗茶点
我说信长桥下龟
才要探头却又缩
才要探头却又缩
真敢探头我就捉
一群人引吭高唱着这首歌。去年夏天,当两军在大岳城相持不下时,织田那一方的年轻武士居然唱出“浅井国呀是小国,好茶点呀早茶点”这样的歌词来揶揄小谷城之小,于是浅井这一方也不甘示弱,当时便以这首歌回敬敌军。
当歌声传来时,城里的人真是百感交集。大伙儿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可都觉得,若是一年前,这小谷城是还有些资格唱这首歌的,可是就在这一年之间,兵败如山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子陷入一蹶不振的悲运。
但无论如何,年轻的武士们都乐观地推测争战到今天就会告一段落了,这使得他们显得有些异乎寻常地兴高采烈。
一个受了刀伤瘸着腿的武士,就着一身盔甲,用矛当手杖胡乱地跳起舞来。对面另一个年轻的武士则坐在首级匣上唱歌。筹火时亮时暗,武士的脸看上去便时而如花一般俊美嫣红,时而又如忍受着濒死的苦痛一般苍白。他的声音淹没在四周的嚷杂喧嚣中,因此他那僵硬严肃的表情更让人对他产生两种迥然不同的观感。
漫无秩序、杯盘狼藉的酒席就这么持续了好一会儿,然而第二个谣言立刻让这些武士从醉酒中清醒过来。这谣言来势汹汹、毫不留情。
说是在明天拂晓前,夫人阿市和三位年幼的公主将被送到织田那一边。之后两军便决一死战。
消息传来,武士们心下均为之一凛。而同时,城里也传达了一项命令:为了明天的大战,要大伙儿快快休息,不过,今晚宴开终宵,精神好的人亦无妨彻夜畅饮。
但却没有人休息。
酒宴仍然照旧。一时之间大伙儿全静默下来,只有篝火的声音在黑暗中毕毕剥剥地烧着。最后,席上慢慢地哄闹起来,彷佛即将发生暴动似的,和适才有若天渊之别。
就连人们的脸色也变了。每一张肤色泛黑的脸非但油光光地,而且两眼发直,丑陋的嘴边不知在叫骂、咕哝些什么。
在南北边的城楼下,脇坂八左卫门的部下十多个武士正聚在一起喝酒。坐在正中央的镜弥平次要身旁的武士用大杓子给大酒杯注满酒,跟着欠身捧起酒杯,凑近脸庞,咕噜咕噜地两三口便喝干了它。仰着脸,他让酒杯盖在脸上好一会,这才从容地垂下头,不料却猛然嘎地发出一种好似夜鸟的叫声,一瞬间,将酒杯抛向远处。酒杯从广场上四处围坐的武士们头上飞过,不久,远处传来了两物碰击、碎片四散的声音。
“你要不要和小谷城共生死?想逃的话现在就得逃。快说!”
弥平次厉声质问。那张满是痘子和刀伤的脸看似鬼神一般。许是酒从脸上渗了出来罢,看上去像是到处都淌着血。
弥平次的视线钉牢了似的,直射向立花十郎太。
“我本来就打算死在这儿的。”
窥伺了弥平次的表情一阵子后,十郎太总算以平静的语气毅然答道。
“那你呢?”
弥平次又将视线移向十郎太身旁的一位武士。
“事到如今……”
“你呢?”
“主公恩重如山,理当阵前殉国。”
“好!那你呢?”
弥平次将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痘子脸依次转向在场的这一群武士们。
没有人说要逃。当然,在这个时候,任谁也说不出那种胆小的话。
“唉!”不知是轻蔑抑或感叹,弥平次叹了口气,最后,对着一个打从刚才就独自默默地喝酒的年轻武士说道。
“疾风,那你呢?”
年轻武士只瞥了弥平次一眼,却不吭一句话。
“说!”
弥平次挨近武士两三步,好看看他的表情。
“你是想逃还是想死?想逃的话,我会让你逃的。喂!疾风!”
这时,佐佐疾风之介大胆地断然答道。
“我吗?我不逃。不过,我也不想死。我和你不一样,我到这儿来还不到三年呢!”
“什么?”
弥平次呻吟般低哼了一声。同时,满座武士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疾风之介的脸上来了。
“我想我为主公做的已经够了,希望至少还可以保住这条命。为了一座小小的城就送掉性命的话,一个人有再多的命都不够送哩!”
最后的这一段话着实刺激了满座的武士。即使不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少也刺激了正兀自激动着的武士。他们恨恨地瞪着疾风之介,但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挺身而出。任谁也没有单挑疾风之介的自信。
在座的这十多个脇坂八左卫门的部下说来全属浅井的家臣中有头有脸的。自从姉川之役以来,这一群武士所呈献的敌军首级便十分可观。每当争战一开始,他们就随兴向四处散开,之后又像讲好了似的,各拎了几个首级回来。
然而,在这一伙人之中,佐佐疾风之介总教人觉得与众不同。因为其他的人几乎全是靠着一副不知死活的豪胆和从几次的决战中学来的三招两式讨生活的,唯独疾风之介的剑法看来有板有眼。
若是一般的对手,只要他拔出剑来,摆出架式,还可以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暂时将生死置之度外,勉强也端出个武士架式凑合凑合,但疾风看来并不这么好应付。去年,也就是元龟三年三月,当横山城一战时,有个对手强悍无比,十多个人围攻仍奈何不了他,而疾风之介只和那人交战一两回合,便将他斜肩砍下,当时在场的武士全看傻了眼,疾风之介的那一套绝妙的剑法,至今仍教他们忌惮三分。
十郎太偷窥了爽快地说出自己还不想死的佐佐疾风之介一眼。这个小自己两三岁,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的年轻武士看来相当可靠。如果要逃,就是今夜了。最迟也得在明天拂晓以前。天亮之后,事情就麻烦了。十郎太觉得自己非得找他商量,一同逮个逃命的机会不可。可是——
“赫!你这个胆小鬼!”他却口是心非,恨恨地大声说道,教在座武士全都听见。
这时——
“疾风,站起来!”弥平次吼道。
“我镜弥平次就拿这支矛收拾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他已经抓住矛,站起身来。在满座的武士眼里,弥平次的脸孔就像立在火焰中的恶魔一般。大伙儿全屏住气息,紧张地等候下一刻的到来。
挪了挪下巴示意后,弥平次的身影在地面上大大地摇晃着,跟着就从篝火的光圈中溶入黑暗里了。佐佐疾风之介也拿了剑站了起来,尾随其后。
“总会死一个吧!这些人真是傻!”立花十郎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