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郭巷得知霍蔚的女朋友来探班,意思意思地给调整了下拍摄日程,但也不过是从一天拍十五六个小时变成了十一二个小时。张思芮第一天是一个人在酒店里呆着——她刚好也需要补觉。第二天就跟着霍蔚来了剧组。

郭巷是个很有想法的导演,而霍蔚不吝给予十二分的配合,于是张思芮就看到一个假装富二代其实却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霍蔚,他在自己逼仄的租房里独自喝啤酒、摔酒瓶、满口脏话。只要不出门,他的脸就总也洗不干净,居家服也松的像是再洗一水就得降级成抹布。

“不得不说,霍蔚用这张脸讲脏话真带劲儿。我不由得发散了下思维,比如夜深人静、衣冠禽兽什么的。”

“……就喜欢你跟我一样肮脏。”

张思芮听到身旁两个服化组女生的嘀咕,轻轻摘了口罩,默不作声地望着她们。她长得没什么辨识度,所以虽然是霍蔚的女朋友,大街上能毫不怀疑认出她并上前打扰的不多。但郭巷的剧组,有一个算一个,目前都认识她了,毕竟霍蔚前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她一个为时两分钟的长长的拥抱。郭巷刚好来找他,他都没有松开,是趴在她肩膀上完成跟郭巷的简短对话的。

两个嘻嘻哈哈的女生瞬时收声,窘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但两人也算敢作敢当,互相捣来捣去半天,最后一起抬头向张思芮做了个“求不计较”的表情。张思芮勾了勾唇角,重新戴上口罩。她倒是没有不悦,她能理解,女生跟契合的女生在一起总是分外地猥.琐……但猥.琐的对象最好不要是霍蔚。

霍蔚完成一个长镜头,抹了把脸,去看导演的监视屏,他问:“怎么样?过了没?”

郭巷毫不吝啬地竖起了大拇指,道:“摔瓶子摔的太到位了,比删掉的那些台词有感染力。这条过了。”

霍蔚看向莫一瑞。

莫一瑞撇了撇嘴,道:“行吧行吧,你赢了,就是要这句话对吧?!”

霍蔚笑了笑,没理他,转向郭巷,道:“我刚刚喝啤酒好像喝多了,头有点晕,剩下的戏能不能往后调?”

郭巷盯着监视屏回味刚刚那个长镜头,闻声头也没抬,十分干脆道:“没问题,王小平、邱铮铮、李杜都到位了,本来也要给你匀出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的。”

霍蔚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郭巷若有所思地望着霍蔚的背影,道:“我听说霍蔚……熊一澄的《人术》一切都筹备的差不多了,他硬是给他开了天窗。胡文哲的戏拍到一半,他宁愿给违约金也不拍了。但我跟他相处,感觉得他不是那种目中无人的人啊。”

莫一瑞啧啧道:“你结交的都是什么不入流的导演啊?你倒也问问跟霍蔚合作过的陈重、顾大栖和Dustin ”

郭巷道:“嗯?熊一澄还行吧,连续两届入围奥地利野马奖。”

莫一瑞:“熊一澄确实是个天才导演,但还是不入流,前期后期手段都太脏了。胡文哲……胡文哲是个什么东西?!华语电影导演没死光呢,轮得到他出来现眼?!”

郭巷:“莫老……”

莫一瑞不屑地解释道:“熊一澄嘛,霍蔚没答应呢,甚至剧本都没到手呢,就用霍蔚的名字给自己的电影宣传好几轮了。口口声声给霍蔚量身打造,你跟人熟么你知道人家是什么性子么你就敢说‘量身打造’?恁不要脸。至于胡文哲,他后来拍出了个什么东西你也看到了,什么元素都要沾沾脚,力求最大限度地扩大电影受众群,结果把故事拉扯得像是他姥姥的裤腰带。呸!”

郭巷抬手掩面,内心默默认同莫一瑞一开始的点评,他结交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不过话说回来,他能结交到这个层次的导演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他在行业里还算是个新人。霍蔚之前合作过的那些一线大导,也许他再奋斗十年就能勉强抓住他们的裤脚了。

郭巷突然发现了一个BUG,问:“莫老,霍蔚为什么去拍胡文哲的电影?”

莫一瑞喝了口水,可惜道:“胡一哲当时那个剧组,只有胡文哲一个是个废物,其他人都是顶级的。再说剧本也好。霍蔚估计也是看错了,以为所有出色的外在因素能弥补胡文哲的废物属性,没想到反而是胡文哲拖废了其他因素。”

郭巷立刻低头反思自己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莫一瑞转头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笑道:“不用想了,你脑子转的快,奇招多,不妄自尊大,但需要坚守的也坚守,一定比他们走得长远,不然霍蔚也不会来。”

郭巷立刻笑成了个傻子。

张思芮做好准备今天一整天甚至包括前半夜都要在围观霍蔚拍戏中度过了,结果也不过下午四点半,霍蔚就收工了。他向她走来时,脚下略有些不稳,张思芮扶了一把,笑道:“你行不行啊,三个大半瓶的啤酒而已。”

霍蔚趁势向她倒了倒,赖道:“我头晕,喝多了。”

张思芮抓着他松松散散的衣领帮他兜风——天太热了,他一身的汗。她瞪他一眼,悻悻道:“你最多就只是头晕,不要装了,你喝多了根本不是这样的表现。”

霍蔚好奇道:“我是什么表现?”

张思芮一脸黑线如数家珍:“像个小朋友,很会撒娇,逮谁跟谁撒。交友广阔,跟整个森林里的小动物们都是好朋友。固执、记仇,一点点不高兴,往落地窗前一蹲就是俩小时,我嘴皮子都磨破了都不挪窝,我差点给你磕头。”

霍蔚愣住了,半响,表情复杂地道:“你要不转行当编剧吧。”

张思芮一下子将他抓至跟自己眼对眼,她简直出离愤怒了,问:“你不相信?”

霍蔚习惯了张思芮一时体贴帮他兜风一时好像要勒死他的画风,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敷衍道:“太脏了,我去卸个妆冲个澡,我们就回家吧。”

张思芮蛮横道:“不行,必须说清楚,我不背戏精这个锅。”

霍蔚在她脸上安抚地轻拍了拍,越过她离开。

一直在周围游走假装忙碌的白多多正欲化作柠檬精飘然而去,张思芮喊住了她。她一改刚刚跟霍蔚交流时的不依不饶,平静地问她,霍蔚最近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焦躁的表现。

白多多想了想,悄声道:“进组的第三天,有个带资进组的女演员执意要改剧本,直接把编剧带来了。霍蔚当场就说,像她这样不顾剧本的完整性、故事的连贯性,只顾自己场次和形象的演员,根本称不上是演员,他不跟这样鼠目寸光的人合作。”

张思芮:“原话就这么说的?”

白多多奋力点头,道:“一个字没改。女演员当场就气哭了。”

张思芮鄙视了下鼠目寸光的女演员,问:“然后呢?”

白多多道:“然后当天收工我就回家了——我爸妈吵架要闹离婚。但叶惠说霍蔚在房间里暴走了两个多小时,她出去想偷偷给你打电话,但霍蔚不许,他说你太忙了,老睡不够,不要打扰你。”

张思芮闻言愣了愣,半响,没再说别的,只微笑着跟白多多告别。

霍蔚在家有时候焦虑症发作起来也会暴走。张思芮谨遵医嘱,也不阻止,就在旁边耐心陪着,偶尔伸手要他过来抱一抱。他有时候过来,有时候不,只拧眉不耐烦地瞪她。他不过来,她就过去,特别好商量。医生说皮肤的接触对安抚情绪效果异常显著,所以夜里睡觉,她总是把空调调到最低档,然后跟霍蔚抱得死紧。

张思芮查了很多资料,也跟霍蔚的医生沟通过了,停药基本都会有这些反复的症状,她早做好了准备,只是这段时间她天天跟霍蔚通电话,他一次也没露出焦躁的迹象,她以为反复的阶段这就算是彻底熬过去了。

霍蔚洗完澡清清爽爽地出来,一出门就看到正在前面廊下的阴影里喝奶茶的张思芮。她一身不起眼的便服,从头到脚全部行头合在一起,也许都不敌余琼或者叶惠的一双鞋;她的头发由于很长时间没有打理,发尾乱得跟狗啃的似的,整个剧组再没有比她乱的;她的腰椎不太好,一个姿势稍微久一些就嚷嚷着累……她在别人眼里大概就是“一个女的”,但在他眼里,她就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霍嘉若多年前在他砸了钢琴以后,瞪着他气急败坏地问,她是不是给你下蛊了?!霍蔚低头抹着耳朵里流出来的血,眼睛里蘸着隐约的仇恨,仇恨向来自负的霍嘉若,也仇恨不见了的张思芮,他冷冷地想,大概是的。而如今虽然是不同的心境,却也是一样的答案——大概是的。他想到此处,眯起眼睛笑了,似乎就连天上遮不住毒辣阳光的稀薄流云都顺眼了些。

张思芮刚好回头,她看到霍蔚眯着眼睛望天的表情,暗咐白多多别不是蒙她吧,霍蔚看起来十分无害,一点也不像当众不给人脸的样子。她没有出声打扰他,只饶有兴致地默默盯着出神的霍蔚。霍蔚也二十六七了,距离三十而立没剩几年了,但有时候看起来还像那个奇怪的高中生。“奇怪的高中生”平常跟她并不说几句话,偶尔上下学路上一前一后走也不说,但有一天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怎么挣扎怎么哭,他都抿紧了嘴巴固执地不放手。

“喂,走不走?”霍蔚叫她。

“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