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芮记不清楚这是加班的第几天了,总之,她在深夜十点半呵欠连天地一环顾,半数同事都在侧——大部分都在忙这起牵连两个省共计八名被害人的连环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茶缸子,嗯,还剩最后一口水,她正要仰头喝掉,突然想起自己生理期,不甘地叹了口气,起身顺便拿了付崇峥和周小年的杯子一起去接水。
“谢谢。”付崇峥头也不抬地道。
“谢谢思芮姐。”周小年麻木地跟着道。
张思芮连句“不客气”都没有回,她满脑袋都是文件夹里那些年代久远的血淋淋的照片。
罪犯有个特点,就是在奸.杀女性后,喜欢把女性的下.体捣烂,再在里面插一支含苞待放的玫瑰。这是省公安厅早年就将之定性为连环案的最重要的原因。但市公安局的骆队和分局的赵大千都表示并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罪犯实际上有两个人,并非两个人同时作案的意思,而是后者在刻意模仿和升级前者的作案手法。
“但也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随着作案次数增多,心态趋于稳定,你看看他作案的选址,越来越大胆,现场也收拾得越来越利索……”
“但有一个细节,2011年7月丁华明的案子,也就是连环案的第四个案子,那支玫瑰没有去刺,那是所有案子中唯一一只没有去刺的玫瑰。我翻案卷的时候,特别在这里停了很久。罪犯在第二次犯案时,就已经表现出卓越的作案能力和心理素质了,不太可能有什么突发意外让他来不及去刺,而且玫瑰这种东西是可以提前准备好的。”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有第二个人,丁华明这个案子极有可能就是他第一次作案,他当时不知道前面案件中的玫瑰是去刺的这个细节。”
几个人正讨论着,门岗打来了电话,称张思芮有访客,问是否放行。张思芮询问着访客的体貌特征,来到窗边一看,是霍蔚。她轻愣片刻,眼珠子周围的霜茬儿裂开了些,道:“是我男朋友,麻烦让他进来。”
张思芮嘴里“男朋友”的称呼成功地阻断了有关于连环案的讨论。赵大千、付崇峥、周小年一起望过来,眼睛里一下子有了生机。他们这些天大量地翻阅陈年案卷,看多了残忍、变态、卑劣、绝望,实在需要一个养眼的、美好的、性别不论的物事重启一下大脑。
“物事”当然是指霍蔚。
霍蔚给大家带来了大都最有名的各类吃食,酸甜口的、麻辣口的、盐津口的、五香口的,应有尽有——最近闲赋在家的半个来月,他常常来接她,跟她的同事迅速熟悉到知道了彼此大致的口味。
“什么时候下班?”霍蔚跟众人一一打过招呼,转头望着张思芮,问。
“你就算不来,我这会儿也就是准备走了。”张思芮麻利地收拾着桌面的物品,该塞包里的塞包里,该锁抽屉的锁抽屉,无比自然地答。
周小年是个老实孩子,闻言转头道:“思芮姐,你刚不说要去西院宿舍将就一晚?”
“咳咳咳咳咳……”赵大千剧烈咳嗽。
“咳咳咳……”付崇峥紧随而上。
奈何周小年脑子里全是浆糊,并没有理解两位同事的苦心,他啃着霍蔚买来的芒果班戟,再转头吸溜着芒果牛奶,继续道:“思芮姐,那你要不去的话,钥匙给我吧,我值完班去躺一趟,顺便给小郑浇浇花。”
张思芮深吸一口气打开抽屉翻出钥匙直往周小年门面上扔。
霍蔚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赵大千向着兀自跟周小年大眼瞪小眼的张思芮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张思芮疑惑一转头,这才发现霍蔚走了。她用“咱俩没完”的眼神点了点周小年,一把抓过自己的包忙不迭地追出去。
大家嚼着霍蔚给买的宵夜,默契地纷纷走到办公室临大门的那一面,各自占据着一扇窗,默默看着张思芮一路试图去抓霍蔚的手,一路被毫不留情地撇开。霍蔚在这清淡的月辉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电影明星,张思芮也不再是个一落下脸色就能吓哭小孩儿的铁血女警,他们就是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正在闹矛盾的青年男女。
“小年啊,听我的,在你岳父岳母跟前的时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你这个脑子和你这张嘴啊……”赵大千摇头走了。
“小年啊,去吃点好的吧,如果你思芮姐哄不好招牌,留给你的时间就不多了。”付崇峥和蔼一笑,也走了。
周小年糊着满嘴的奶油,眨巴下眼睛,感觉有点慎得慌。
霍蔚回到家就表示要去洗澡,有意无意避开了张思芮,张思芮跟只困兽似的,闷头闷脑在楼上楼下转来转去,最后福至心灵,自衣柜里取出自己的换洗衣物,强行闯进了浴室。
霍蔚正在浴缸里闭目养神,听到门开的动静儿,转头留给她一个湿润的后脑勺,平声道:“出去,说谎精。”
张思芮能听话出去就有鬼了,她一声不吭,只顾自窸窸窣窣地解头发、脱衣服。
霍蔚听不到回应,不由睁眼,入目便是盛着笑意的眼睛、饱满的胸.部和光滑修长的腿。
他顿了顿,问:“你干什么?”
张思芮坐在浴缸边缘,坦荡荡地望着他,解释道:“我听韩捷说这样的方法特别管用,许言午每次都会原谅她。也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我试试。”
霍蔚闻言再度转头望着墙面,张思芮忍不住啧一声,正遗憾自己可能碰上个坐怀不乱的,就被他拽着胳膊拖进了浴缸,他翻身把她压在水里,低声道:“管用。”
两人出了浴室,刚好是凌晨一点,张思芮伏在霍蔚背上,絮絮回应着霍蔚的问——关于自己为何要做警察。她虽然一直不富裕,却也一直不缺钱花,跟霍蔚在一起后,钱的重要性就更式微了——反正霍蔚养得起她。但她还是如此拼命的在工作,是因为她不想看到作恶的嚣张跋扈,老实本分的惶恐不安。
“我那时候真是天天被恐惧和愤怒两面煎炸。陈寇放话要我给他老婆孩子偿命,我吓得最开始根本就不敢关灯睡觉,我的格斗功夫为什么好?是我总想着我要是此时不拼命,有一天给陈寇堵着也许就没命了。”张思芮顿了顿,略有些怨毒地继续道,“但我同时也很愤怒,甚至出离了愤怒,我想宰了他。他是个毒.贩,直接或间接害死人不计其数,装什么受害者理直气壮来找我报仇,他没老婆了,绝后了,不是活该么,作恶的就应该没有好下场。”
霍蔚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当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如果他知道,他必然跟她一起走。他能为她考B影,就也能为她考北方边疆那所公安大学。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他掺合进来,他爷爷就不会坐视不管……虽然这样说有点狐假虎威,但没办法,他那时也只是个高中生。
“陈寇一伙儿后来给消灭干净了,我的生活轨迹也彻底偏了,我不想安安稳稳地当个老师、当个普通白领,或是哪怕当个公安系统的文职人员,我就想跟我爸一样,当个令恶人害怕的人。所以你看,我当初是抱着一腔愤怒要惩戒谁要收拾谁的目的当的警察。”
“结果当警察的第四个月,我跟我当时的搭档就碰上了亡命徒。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冒进,我没能忍住愤怒,在那人嚣张施暴‘被劫持者’时,愚蠢地主动暴漏了藏身位置,结果所谓的‘被劫持者’其实只是个幌子;第二,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明明握着枪,却犹豫不绝始终没有开枪。两个几乎是致命的错误,差点直接害死我的搭档。路局之后意味深长地跟我说:警察的工作不能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情绪,哪怕是悲悯。我其实知道,他想说的是愤怒。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跟市局借调来的心理专家聊天,艰难地矫正有些变态的心理……很久之后填了几张奇奇怪怪的卷子,四舍五入算是成功了吧。”
“我们最近紧锣密鼓在查的连环案,上一个受害者的弟弟就住在我们的片区,他姐姐出事儿的时候他高二,如今他大二。三年来,他每隔两个礼拜都会来问案件进展——估计是怕问的勤了警察烦,但一直没有进展。罪犯最后这次犯案跟上一次隔了三年,期间没有任何有效线索出现。我此时迫切希望能早点抓住罪犯,目的已经不再是要惩戒罪犯了,我是希望能告慰亡者,也能让生者迈过这个坎儿重新开始生活。”
霍蔚微微推开她,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亲了一口,重新把她揽进怀里。他小时候看她们做游戏,她总是一板一眼敢作敢为仗义执言的那个,跟她的黑猫警长爸爸一样。
张思芮其实很少向人剖露心迹,她习惯于劝人和自劝“各自的疤瘌都各自捂好将就过”。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儿,你委屈、你愤怒、你绝望,其实跟谁说都没用,最后还是得自己个儿熬着。但霍蔚总是她人生各项准则里的例外。无论是高中时期,还是如今,只要他问,她都愿意一丝不苟事无巨细地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