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祖上曾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出过当世大儒,亦是当时鼎盛的簪缨世家。
后来柳家先祖站错队伍,受到牵连和排挤被贬到远洲城,从位极人臣跌落到入不得庙堂。
柳家时运不济,后辈之中也少有建树,等到柳老太爷这一辈,已在远洲城蛰伏百余年,也越发不济,实则同远洲城的普通大户人家已并无多少区别,只有远洲城中的古稀老人还记得当初曾听祖辈说起过柳家是如何迁入远洲城的,亦津津乐道柳家的府邸是远洲城最有底蕴的府邸。
苏锦便走在这最有底蕴的青石板路上。
白巧撑着伞走在苏锦身侧。
长廊通往偏厅,长廊的横梁上雕刻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雨水冲刷着屋檐,又顺着屋檐落下,在苑中溅起淅淅沥沥的水花,亦溅湿了脚下的青石板路。
长廊外侧,风吹着雨,雨滴偶尔敲打在油纸伞上,似是与这长廊外的大雨融为一体。
白巧不禁分神。
今日这场雨,似是越下越大了……
绕过长廊,稍许,便走到了偏厅苑外。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鬟和老妈子都守在偏厅苑外,见到苏锦来,都巡礼唤了声“夫人”。
苏锦微微颔首,拎起裙摆,同白巧一道入了苑中,又沿着苑中的长廊往偏厅中去。
柳家的偏厅平日里多冷清,除却柳家和王家的亲戚,走动的人极少。
府中平日里往来的多是老太太的牌搭子,牌局也多设在老太太的长宁苑中,少有来偏厅招呼过。
今日,偏厅中却是灯火通明。
白巧心思通透,今日姑爷高中喜讯传来,府中的下人道喜都来不及,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婆子却都被打发在苑门口守着,再加上门口小厮说着姑爷今日回了,只怕偏厅中生了事端。
果真,刚到偏厅外,便听厅内传来柳老太爷的一声呵斥:“胡闹!”
苏锦和白巧脚下都是一滞。
柳老太爷断然不会如此训斥老太太柳王氏,柳老太爷训斥的人应当是柳致远。
难怪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守在苑外,白巧看了看苏锦,轻声道:“小姐有事唤我。”
苏锦点了点头,白巧刚撑了伞,正准备退到了偏厅外的长廊中去,又听柳老太爷的声音继续传来:“苏锦如何了!你常年不在家中,这家中都是她在替你尽孝,替你照顾弟弟妹妹,替你母亲操持家中,你如今是高中了,高中了就能如此犯浑了!”
白巧只觉鲜有听老太爷讲过如此公正的话。
只是老太爷怎么无缘无故说起此事,白巧有些担心看向苏锦。
苏锦淡淡垂眸。
白巧不便多停留,带了满腹的疑惑,退去了长廊稍远些的地方。
苏锦却未动弹。
眼下正是柳老太爷和柳致远父子二人争执厉害的时候,她此时若去,等同于火上浇油。
虽不知柳致远与柳老太爷是如何争执起来的,但柳老太爷连这些话都说上,这争执已有些面红耳赤。
偏厅内,老太太柳王氏的声音传来,一面替老太爷抚背顺气,一面当着和事佬,“今日本是喜庆的日子,就非得惹你父亲生气!”
“我是在同父亲讲理。”柳致远的声音传来。
苏锦已许久未听到柳致远的声音。
成亲三年,他连同她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说是要为科考闭门苦读,长年都借住在京中的亲戚家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也都冷眼相待,眼中更是说不出的憎恶。
初到柳家的时候,她也曾憧憬过,时间许是最好的调和剂。
但他便是娶了她,也厌恶她,不予她亲近,心中却又容不得周穆清再受委屈……
苏锦轻哂。
敛了思绪,正准备缓步入内,柳老太爷却嘴快,直接朝柳致远吼了出来:“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苏锦家中的亲戚在……你……你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当着面说得出这些话来!”
柳老太爷是气极了才会如此。
苏锦脚步也才停了下来,苏家的亲戚在?
柳致远也明显愣住,偏厅中,还有旁人?
柳老太爷心中窝火。
方才他同老太太在小厅中招呼的客人,一看便是京中权贵,他好容易才拦住老太太,怕老太太惹事,结果偏偏此时柳致远回了府中。
柳老太爷虽不知对方身份,但来人既是苏家的亲戚,但凡多问苏锦一句,怕是知晓这几年柳致远做得这些混账事。他赶紧应付了一声,就拽着老太太出了小厅这头,想先给柳致远通个气,稍后莫要冒失。
谁知柳致远当头一棒,入了这厅中就直接问苏锦在何处,他要休妻!
休妻?!柳老太爷一口老血自胸口闷在心中,这便有了方才苏锦在苑中听到那声呵斥,“胡闹!”
老太太慌乱看了看身后的屏风,连忙扯了扯柳致远的衣裳,先前倒还没来得及同他说声阿锦家中的亲戚来了,他这头便同柳老太爷怼上,自然不知晓。
眼下,老太太赶紧悄声:“今日阿锦家的亲戚来了家中,就在小厅内,我同你爹正招呼着,你可莫再说这种话!”
老太太也是要脸面的。
人苏家的亲戚特意来看苏锦,这不是打脸是什么!
他是高中了探花,但这是要落人口舌。
老太太是想私下劝阻,有些话,当着亲戚的面说总归不好。
休妻之事她不认可,更不会同意!只是这些都是柳家家中之事,断然没有在苏家亲戚面前说的道理!
可眼下柳致远心中全是周穆清那楚楚动人的,双目含泪的模样,柳致远心中拿定了主意,瞥目看了看了屏风处,继续道:“苏家哪个亲戚来,我都要休妻!”
休妻……泊子涧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几分。
从在这个小厅开始,柳家众人就开始了各自的表演,最后,柳致远压轴登场,要休妻!
柏子涧只觉从头到脚都凉透了,都不敢将目光投到侯爷身上去。这下好了,有人千里迢迢来看苏锦,柳家竟要休妻……
侯爷在京中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泊子涧心中轻叹,要完……
偏厅内,柳老太爷一面捶胸顿足,想着这个儿子怎么这么说都说不通透,吃了称砣铁了心一般,非要当着那人的面说!
柳老太爷只觉心中气不打一处来,都中探花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沉不住气。
柳致远却眉头紧皱,沉声道,“苏锦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你们还在惧怕苏家什么!”
柳致远此话一出,无论是偏厅外的苏锦,还是屏风内的柏炎都滞住。
柏炎连轻敲桌沿的手都停下。
柳老太爷心中骇然,当下便涨红了脸,“我们……我们柳家何时惧怕过苏家!”
柳老太太咽了口口水,猫在柳老太爷身后,没有接话。
柳致远却讪笑:“若不是惧怕苏家,当初为何一定要我娶苏锦,若是不娶苏锦,苏家便要迁怒柳家。眼下,苏家已经没有依靠了,为何不让我休妻再娶!”
苏锦背后一僵。
柏炎亦是眸间一寒。
呵,苏家逼柳家娶苏锦?
高门低嫁,怎么看都是柳家讨得的好处,如今却说是苏家逼娶!
柏炎嘴角唇边讥诮一笑。
但柳致远是有一句说对了,四哥过世,便都欺负苏家没没有依靠了……
可苏家哪里没有依靠了!
见柏炎嘴角讥诮之意都已浮上,柏子涧屏息,侯爷这是……要找事情了……
不等柳致远说完,柳老太爷也反应过来不妥,遂而赶紧出声打断:“你凭什么休妻,凭什么再娶!苏锦待你如何,待你父亲母亲如何,你是没长眼睛自己会看,还是没长耳朵自己会听!”
柳致远针锋相对:“你们都未给过穆清机会,给过我机会,怎知穆清待我不好,待你们不好!周家的家世是不如苏家好,但今日我不也不凭苏家高中了吗!”
“你高中!你……”柳老太爷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后面的话,却还想到高中之事关乎朝中颜面,他亦不能就这么明面了说了去。
柳老太爷一口闷气郁结在心,深知如此下去只会更难收场,遂放低了语调,软下话来:“你,你说你,你同苏锦成亲三年,苏锦连你一句怨言都没有说过,如今高中了,动不动就要休妻重娶。苏锦嫁到我们柳家三年,蹉跎了三年最好的时光,你让她日后如何办?”
想起苏锦,柳老太爷心中又羞又恼。
当初若不是为了苏家帮柳致远,他又怎么会想着代致远去平城求娶苏锦。
如今致远高中了,却做这样过河拆桥的事,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柳致远却冷笑:“她当初既然能嫁到我们柳家,就应想到有今日。”
“你!”柳老太爷直接给他一巴掌。
“哎呀,老爷子!”老太太柳王氏赶紧拉住。
柳致远捂了捂脸。
柳老太爷气得闷哼:“既已拜堂成亲,苏锦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柳家的儿媳,你口口声声说苏锦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可尽了一日做丈夫的责任!你一口一个周穆清,周穆清,这周家是什么人家,当初周家可给过你一日好脸色看过!你不娶苏锦,周家就会将周穆清嫁给你了?!你是谁!凭什么!你用脑子想一想,怎么你忽然高中,这周家就怂恿你娶周穆清了!”
柳老太爷心中还是有数的,这些年,周家同柳家如何,周家待柳致远如何!柳老太爷心中有杆称,眼下柳致远忽然说要休妻再娶了,那绝对是周家有所暗示!
他怎么就这么不信,都整三年过去了,柳致远今日就忽然提起要休妻重娶的事情了?
柳老太爷越说越窝火,气越不顺。
老太太慌忙给柳老太爷缓背。
柳老太爷应是戳中了柳致远心中的软肋,柳致远终于噤声。
而柏子涧心中都已涌起一股无名火。
什么周家,周穆清!
这柳家未免欺人太甚了些,如今这柳家是出头了便想着来赶苏锦走了?
这事便是放他这里都一肚子火,柏子涧正恼火中,偏厅中,却有脚步声传来。
偏厅中都怔住。
苏锦踱步入内,她脚步不轻,原本就准备让偏厅中的人听到。当下,偏厅中,几人目光齐刷刷投来。
柳致远愣住,柳老太爷愣住,老太太柳王氏也愣住。
隔着屏风,柏炎却看不真切。
但无需想,也知晓是苏锦来了偏厅。
他亦许久未见苏锦了,透过屏风的缝隙,隐约见到一袭月白色的纱裙。
柏炎目光似是忽然僵住,只觉这身影有些熟悉。
稍许,眉头微拢,想起今日清和寺中的那道身影,在禅房中俯身脱鞋袜,笑容娴静,侧颜犹若剪影;离开后苑时,明眸青睐,亦伸手接过屋檐下的雨滴,唇畔微微勾勒起……
是她?
柏炎先前的盛怒似是在她眉头微蹙见浇熄……
而老太太见了她,有些担心得唤道:“阿锦……”
老太太是怕她听到了先前的那些话。
苏锦只看了柳致远一眼,便移目,朝老太太和老太爷福了福身道:“父亲,母亲。”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内疚颔首。
苏锦起身,转眸看向柳致远,眸间淡然沉静:“方才说,是苏家逼你娶的我?”
柳致远仍旧怒目看她,但她忽得这般问,柳致远忽然想到先前柳老太爷的一袭话,除了嫁到苏家,她确实未曾为难过他,未曾为难过他的父母和家中兄妹。
柳致远也不移目,看向她时,目光厌恶,声音略微有些发沉,又不愿多看她,撇过目去,居高气傲道:“念你照顾爹娘多年,苏家也没个依靠了,总要留些颜面给你,你自请和离吧。”
他原本就高出苏锦一头,苏锦抬眸看他,唇畔却是浅浅笑笑。
柳致远莫名。
老太太明显慌张道不行:“和离什么和离,我就要阿锦做我的儿媳。”
这些年,老太太作妖是作妖。可这府中,她是真离不得苏锦。
苏锦的性子她是熟悉的,若是,若是他二人真和离了,那她上哪里去找苏锦这样的媳妇去……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这眼下,心中却忽然慌了起来,口不择话:“我不管,反正阿锦不能离开府中,我就认阿锦一个媳妇儿。”
“娘!”柳致远瞥目,心底窝火,“穆清也会对你好。”
想起周穆清,老太太当下便大声呜咽道:“我宁肯不要你这个儿子,也不能不要阿锦这个儿媳!”
柳致远也有了恼意,只得道:“娘!”
老太太不依不挠:“我不认什么周穆清,我就认阿锦。你若与阿锦和离,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
“娘!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柳致远厉声。
柳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愣住,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话。
柳致远却憎恶得瞥她一眼,变本加厉道,“这种心思深沉的妇人,家中更不能留,今日便要和离。”
柳老太爷气极,“又是那周穆清,还是周家的人同你说的?”
苏锦冷眼看着这场偏厅中的闹剧,眸间淡垂。
她是心机深沉的妇人,旁人则是心思单纯的白月光;她费劲心思威逼利诱嫁到柳家,周穆清处处受尽委屈,为他忍辱三年……
柳老太爷口中一个“又”字,不知应是从他这里听了多少回。
苏锦抬眸,唇间滞了滞,正欲开口。小厅内,柏炎却越看越窝火,他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护短,眼下,眸色黯了黯,径直将身前桌子一掀:“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