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淡淡垂眸。
那她的大富大贵应当也与柳家没有关系。
这样的话,自幼时起她便听了数次。大富大贵,贵不可言,不可言状……
她都能倒背如流。
佛堂解签,道士算命,还有早前平城里外来番僧见了也如此感叹过。
听得多了,家中便也有几分信了。
尤其是祖母。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祖母感叹最多的便是此句。
那时爹爹虽在军中任职,官职却不算显赫,其实不知苏家日后是否当有此富贵。
但祖母却上了心。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世上最好的屏障,莫过于教养。
祖母与母亲商议,当请京中的鸿儒和管事妈妈来教养她与弟弟。
平城地方小,眼界自然比不得京中。所以苏家虽是武将之家,祖母却倾尽嫁妆,请了京中的先生和早前大户人家退养下里的管事妈妈来教养她和弟弟……
想起许妈妈,苏锦眸间淡淡暖意。
祖母请来的管事妈妈姓许,名唤许流知。
年纪虽有些大了,眼花,却心如明镜。
听闻许妈妈早前曾在国中盛极一时的人家做过管事妈妈,到后来,京中不少世家还会给许妈妈颜面。许妈妈却应了祖母的邀请,来了平城。
许妈妈从未教过苏锦女红,亦不干涉她的兴趣。
许妈妈教她的是读书静心,煮茶宁神,凡事刚则易折,过柔不立。也教会她,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她耳濡目染,悉数记在心底。
后来许妈妈过世,弥留之际还牵着她的手道,唤她尹玉……
她自是认不得尹玉,也未听家中提起过何人唤作尹玉。
她想,许是许妈妈在弥留之际,想起了早前的故人?
她记得她握着许妈妈的手,听许妈妈朝她说道,日后,如日中天时要留有余地,低谷之际要耐得住心性蛰伏。
这一生很长,许是父母、祖辈不能陪她走完一生,她当寻能执守一生之人。
她从未忘记过许妈妈的话,便也知晓,同她执守一生的人,不是柳致远……
苏锦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
眸间沾染了些许氤氲。
许妈妈过世后不久,柳老太爷便来了苏家求亲。
她曾听祖母私下里同爹爹提起过,当年平城遭过洪灾,洪灾来得突然,让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柳家和苏家有了交集。
那时苏锦的祖父尚幼,和家人走散,与柳家走到了一处。
柳老太爷的父亲,也就是柳致远的祖父,曾给她的祖父几个面饼充饥,祖父一直记在心中。
拾人恩惠,应当回报。
所以祖父一直记得柳家。
祖父过世前让爹爹去柳家探望,柳家也是如此同苏家搭上了关系。
不过都是祖辈上的事情,爹爹既去柳家探望过,便也算承过祖父的心意了。
后来两家的走动也不算多。
她只听爹爹从远洲回来时,同祖母提起,柳老太爷的大儿子名唤柳致远,在远洲的年轻一辈中还算小有才气……
后来,忽有一日,柳老太爷来平城登门求亲。
爹爹和祖母都免不了吃惊。
苏家同柳家关系不算深,远够不上能做子女亲家。
两家家中又隔得远,实在没什么好结亲的缘由。
后来是柳老太爷在家中求了祖母和爹爹多时,最后还拿了苏家祖上曾承了柳家的人情说事,祖母和的爹爹才不好意思直接将柳老太爷拒绝了去。
爹爹惯来待她亲厚,不会因为趋炎附势就将她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来高攀旁人;亦不会迂腐到仅凭柳老太爷口中几句话,便将她嫁到柳家。
爹爹给她定下这门婚事,是说早前见过柳致远,确实无论相貌谈吐都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柳家祖上虽是远洲有名的书香门第,但眼下已大不如前。近年来朝中日益**,科考场中若无关系能难入围。柳家没落多久了,哪里还能在朝中能攀得上什么人情关系?
苏家却不同。
苏家在朝中算是有些隐晦人情,亦能用在柳致远身上。苏锦若是嫁去柳家,虽是高门低嫁,但柳家只要明事理,便会善待苏锦。
而柳老太爷也确实在爹爹面前拍胸脯保证过,他与老太太都定然拿她当亲闺女照看。
祖母那时想,佛堂解签,道士算命,外来的番僧都说过她命中带了富贵,或许,指得便是她日后的夫婿。若柳致远有出头一天,他们夫妻二人又是年少时便相互扶持,那情分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苏锦日后也能在柳家过得顺遂。
父母之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嫁去柳家,是爹爹和祖母为她计深远。
初到柳家时,她也曾怀了少女心思,从平城来远洲的一路上,对素昧蒙面的柳致远期盼过。
但新婚夜时,柳致远眼中的厌恶和憎恨,她花多少时间都改变不了。
她嫁去柳家的三年,越渐想明白一事——她命中富贵与否,都应与柳家无关。
所以柳致远有无高中,她其实都并不关心。
苏锦放下茶盏,不知可是寺院中的茶香更易让人静心的缘故,早前听陶敏提起柳致远高中时,她心中稍许有的波澜,也很快在半袖茶香中很快淡去。
“去寻舅母和姨母吧,勿让她们再等了。”苏锦转眸看向陶敏,美目顾盼,如韶光明媚。精致的五官又似镌刻一般,于明艳动人里带了几分亲近与温婉。
陶敏一个女子,都不觉看呆了眼。
稍许,陶敏在心中更正。
应是柳致远瞎了眼。
……
出禅房的时候,苑中的雨尚未停歇。
白巧正同陶敏的婢女在苑中说着话,见苏锦与陶敏二人出了禅房,两人便各自撑了伞,快步迎了上来。
屋檐下,陶敏一面等候,一面朝苏锦叹道:“这稍后,只怕要在寺中用晚饭了。”
王惠氏惯来信佛,每回来寺中都会待上好些时候。清和寺又在城郊不远处,在寺中用过斋饭再回府中也来得及。
陶敏是王惠氏的儿媳,知晓这顿斋饭是躲不过了。
苏锦笑了笑,“清和寺的斋饭远近闻名,有不少人都是慕名前来的……”
她倒与旁人不同。
陶敏心中不免唏嘘。
她并非是嫌寺中的斋饭不好,只是菩萨的饭惯来要吃三碗才算心诚,可那盛饭的师傅回回见了她,都说她面相带善缘,也因得要广结善缘,每次都给她盛上满满一碗。
她也知晓那师傅是好意,可她一个羸弱女子,饭量能多到哪里去?
可这寺庙佛堂的规矩,菩萨的饭,若是盛了,便要诚心吃完,她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这大师眼中的众生平等去了何处……
苏锦忍俊:“那稍后让人先去明和斋走一趟,给打斋饭的师傅提前说一声便好,大师必定不会为难你。”
陶敏眼中微讶,悄声道:“还能如此?”
难怪她回回都见苏锦都淡然端坐,不急不缓,原是有法子的。
苏锦笑笑:“放心吧,大师会慈悲为怀的。”
不过陶敏却轻声叹道:“只是,我怕母亲介怀。”
苏锦支招:“那便让白巧去说,舅母就想不到你头上了。”
陶敏遂也启颜,眉间的愁色少时间便去了八。九分。
也恰好白巧和陶敏的侍女撑了伞来。
两人便一面亲近说着话,一面从禅房往寺中另一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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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二人离去,柏子涧才从樑后绕回了一侧的禅房处。
这禅房就在先前苏锦待的禅房隔壁。
禅房中,两个锦袍男子正在案几前对坐。案几上放了棋盘,黑白棋子各执一方,显然已下了些时候。
柏子涧折回时,柏炎正好落子。
柏子涧拱手道:“侯爷,探过了,方才隔壁禅房确实只是两个妇人,苑中也只有两个丫鬟婢女跟着,并未旁的可疑之人。”
柏炎瞥了眼柏子涧,原本平淡的眸子里稍微滞了滞,遂又起身踱步至窗口处,目光瞥向先前那道身影。
京中的世家贵族多豢养心腹侍卫,这些侍卫也大都随主家姓。柏子涧既是柏炎身边的心腹侍卫,亦是柏炎在军中的副将。
此番大军凯旋,班师回朝,柏炎在朝中告假两月,离京来远洲处理私事。正好借这清和寺做掩蔽,与安阳侯世子陆朝安见面。
当下时局不定,国中诸多势力暗潮涌动,柏炎与安阳侯府私下碰面之事不宜让外人知晓。安阳侯世子陆朝安也是从百里之外的滔洲赶来。
大隐隐于市,这清和寺惯来香火鼎盛,正好做二人见面的屏障。
今日有雨,寺中的人并不多。
后苑禅房清净处,柏炎刚与陆朝安照面,隔壁禅房中便来了人。
听这声音,还应当是两个妇人。
久在军中,柏炎亦习惯了谨慎行事,陆朝安亦不是冒失之人。
两人四目相视,即便知晓隔壁只是两个妇人,在未确定实情之前,柏炎与陆朝安都默认噤声,不作只字片语。
既然都千里迢迢来了远洲,也不急在这一刻。
两人都有城府,便都有耐性等。
柏子涧出了禅房打探,禅房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水随着风,不时“噼啪”敲击窗棂。
禅房中除却雨滴“噼啪”敲击窗棂的声音,便是苑外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隔壁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也都隐在诵经声和木鱼声中,听得并不真切。
只是隔壁禅房中的声音未停,絮絮叨叨,似是短时间内也没有停的迹象。陆朝安先耐不住性子:“这是远洲城,你我二人可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陆朝安原本也是试探着说与柏炎听的,柏炎却伸手取了黑白子,清冽道:“不急。”
陆朝安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遂也不再提。
对面是柏炎。
京中和军中都是出了名的平阳侯。
柏炎开口让等,他只能耐着性子陪着等……
许久过后,伴随着女子的嬉笑声,隔壁禅房屋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快坐不住的陆朝安如释重负,遂在心中叨念了一句“终于……”。
目光瞥向对面,却见柏炎眸间并无波澜,仍在执子落子,好似全然不闻一般。
陆朝安心中叹了叹,难怪父亲说,柏炎是沐老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心性也如沐老。
他倒觉得,两人的心思都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才是。
让人猜不透。
稍许,等这嬉笑声远去,柏子涧折回,说探明先前确实就两个普通妇人,陆朝安忍不住嗤笑一声:“柏炎,看来你我二人还真是小心过了头,这里是远洲城,又不是旁的地方……”
只是陆朝安话音未落,却见柏炎已起身,踱步到了禅房窗口。
柏炎右手稍作迟疑,还是推开先前那道一直被雨滴砸得“噼啪”作响的窗户。
下一刻,目光便聚焦在苑中那道身影上,一直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禅房后苑的长廊尽头。
柏子涧稍许诧异。
他跟随侯爷多年,少见侯爷如此。
柏子涧又仔细在记忆中搜寻一番,他确信,早前在别处并未见过刚才那两个妇人,他跟随侯爷的时间不短,实在想不出那两道背影有何值得侯爷关注的?
陆朝安便也上前,见柏炎目光停留在方才那两道身影上,似是想起什么,哂笑道:“原来你方才是在看……”
柏炎的目光并未在那两道身影上久留,身影在长廊处消失,柏炎出声打断得恰到时候:“说正事。”
陆朝安语塞。
柏子涧是柏炎心腹,知晓哪些事当听,哪些事不当听。
此番安阳侯世子陆朝安来远洲城见侯爷,本就是机密之事,柏子涧退出禅房时,正好听到陆朝安问道:“父亲是问,此事沐老可知晓?”
柏子涧微楞。
朝中被称为沐老的只有一人——前任宰相沐敬亭。
沐老是三朝老臣,在朝中素有威德,只是早些年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侯爷是沐老的学生。
近年来,宫中行事多诡异古怪,沐老叮嘱过侯爷小心谨慎。
侯爷也听沐老的话。
便是方才的场合,换作旁人,许是并不会放在心中。
但侯爷有分寸。
柏炎也却是听了沐老告诫的,越是不明朗的时候,便越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朝中并非他柏炎一人按捺不住,他有的是耐性,坐山观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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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涧侯在禅房外。
禅房中,柏炎同陆朝安密谈了近一个时辰,遂才起身。
他还需尽快赶回滔洲。
“你且等我消息。”临行前,陆朝安嘴角勾了勾,“咋俩京中见。”
柏炎颔首。
天还下着小雨,陆朝安刚撑了伞走出,在雨中又转身,半拢了眉头,满是兴致地看他:“你是真谨慎到此种程度,特意约我来远洲城掩人耳目,还是一时兴起?”
陆朝安若是不问,心中不爽利。滔洲到远洲城一百余里,他要在路上折腾几日不停歇才能一个来回。
京中同,滔洲本是三个方向。
若不是柏炎要来远洲,他岂需这般大费周折?
柏炎想也不想,“你多虑了,我来寻人。”
陆朝安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忍不住嗤笑一声道:“我火急火燎跑了百余里,马都跑死了一匹,你这却是来远洲寻人的,敢情我一个……”他是想说他堂堂一个安阳王世子,可又想起眼下身份还需谨慎着,便又噤声,只伸手指了指他,没好气道:“柏炎,你给我记得!”
柏子涧怔了怔。这话,似是京中少有人会对侯爷说。
毕竟,他家侯爷是真记仇,又护短!
京中没人会想着让侯爷惦记他。
果真,陆朝安脚下滞了滞,似是也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撑伞转身,嘴角抽了抽,朝他道,“得了,你还是别记着好。”
柏炎嘴角难得勾了勾。
待得陆朝安走远,他才敛了笑意。
他没骗陆朝安。
他确实是来远洲寻人的。
四哥过世得早,他应了四哥要照顾苏锦。
他许久没有见过苏锦了,只是听闻她嫁得好,他班师回朝,千里迢迢来远洲看她,途中便听说了柳致远高中,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