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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颜斯·卜瑞克?”丽姿突然大喊。

哈利点点头。

“不可能!他的不在场证明呢?不是有一卷他妈的错不了的录音带,证明他八点钟打了电话给他妹妹?”

“对,他是打过,但不是从他的办公室。我问他怎么会在上班时间打给他那个工作狂妹妹,他说他忘了当时挪威几点。”

“所以呢?”

“你听过会忘记另一个国家现在几点的外汇经纪人吗?”

“我不懂。”

“我看见克利普拉有一个跟卜瑞克一样的机器以后,一切就清楚明白了。射杀克利普拉以后,他打电话到他妹妹的录音机,他知道不会有人接。他在克利普拉的办公室打的,打完把录音带带走。录音带可以显示拨电话的时间,却看不出地点。我们没考虑过带子有可能是来自另一部录音机。不过我可以证明克利普拉的办公室掉了一卷带子。”

“怎么证明?”

“你记得一月七日下午,大使的手机曾经拨出一通电话给克利普拉吗?这通电话不在他办公室里任何一卷录音带上。”

丽姿笑出来,“那个王八蛋制造了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然后坐在牢里等着打出王牌,让他的不在场证明更加有力?”

“我想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出钦佩之意了,督察。”

“完全是专业手法。依你看,他是从一开始就全计划好了吗?”

哈利看着他的手表,他的脑袋开始滴滴答答打着摩斯电码,告诉他事情不对劲。

“我唯一有把握的,就是卜瑞克做什么都照计划来,他从来没有拿任何细节碰运气过。”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这个嘛,”他拿一只空杯子抵着脸,“他告诉我的。他非常讨厌冒险,除非知道赢定了,否则他不会参赛。”

“我猜你也想通了他怎么杀大使的啰?”

“首先他跟着大使下去地下停车场,这一点接待员可以证实。然后他搭电梯上楼,这一点他在电梯里搭讪邀约的女子也可以证实。他大概是在停车场里杀了大使,在大使上车的时候用萨米刀从背后捅他,拿走车钥匙,然后把他丢进后车厢。接着他锁上车门,走到电梯那里等,等到有人按电梯,他就可以确定上楼途中会有证人。”

“他甚至邀她出去,让她记得自己。”

“对,如果出现的是别人,他就再想别的办法。然后他挡掉所有来电,让人感觉他在忙,接着又搭电梯下楼,开着大使的车到克利普拉家。”

“可是如果他在停车场杀了大使,摄影机应该会拍到才对。”

“你以为监视录像带为什么会不见?当然不是有人想要破坏卜瑞克的不在场证明。他让吉姆·拉孚把带子给他了,我们看拳击赛那晚遇到卜瑞克,他正是要赶着回办公室,可不是急着跟美国客户谈事情,而是要找吉姆·拉孚,好进去重新录像,盖掉他杀害大使的影像,还有重新设定时间,弄成有人想要破坏不在场证明的样子。”

“他干嘛不直接拿走原来的带子就好?”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知道迟早会有个年轻聪明的警察发现影片内容跟时间兜不上。”

“怎么会?”

“因为他用了另一个晚上的带子来假造案发时间的影片。警察会查访大楼内的员工,迟早会找到有人一月七日五点到五点半之间曾经开车经过摄影机,却不在影片内,当然这就会成为带子遭到蓄意破坏的证明。下雨和轮胎水痕的事,只是让我们更快达到他要的效果而已。”

“所以你也没有比他预期的更聪明嘛?”

哈利耸耸肩,“没有。不过无所谓,我死不了。吉姆·拉孚就有所谓了,他收到的报酬可是有毒的鸦片。”

“因为他是目击证人?”

“我说过,卜瑞克不喜欢冒险。”

“可是动机呢?”

哈利从鼻子吹气,声音彷佛大卡车煞停。

“你记不记得我们好奇过,为了六年五千万克朗的处分权杀死大使,是不是足够充分的动机?确实不是,可是如果后半辈子都可以拥有这些钱,颜斯·卜瑞克就有足够的动机杀死三个人了。根据遗嘱,如娜成年后会继承这些钱,可是遗嘱并没有提到如娜死亡后如何处置,这些钱的归属显然会根据继承顺位而定,也就是说,财产会属于希丽达·墨内斯。现在的遗嘱并没有让她无法取得财产。”

“卜瑞克要怎么让她把钱交出来?”

“他什么都不必做,希丽达·墨内斯只剩六个月的寿命,时间足够她跟他完成婚礼,也足够卜瑞克扮演完美先生。”

“所以他除掉她的丈夫和女儿,等到她死了,就可以继承财产?”

“不只这样,”哈利说,“他已经把钱花掉了。”

丽姿皱起眉头。

“他买了一家快破产的公司,叫做富利得。如果曼谷巴克莱的预测没错,这家公司的价值会变成他付的钱的二十倍。”

“那其他人为什么要卖?”

“富利得的主管乔治·沃特斯说,‘其他人’是几个小股东,在欧夫·克利普拉变成大股东以后,他们拒绝把股份卖给他,因为他们知道有大利多正在酝酿。可是克利普拉消失以后,他们听说美元债务会拖垮公司,所以都欢欢喜喜地接受了卜瑞克的出价;替克利普拉管理财产的律师事务所也是。成交价总共一亿克朗左右。”

“可是卜瑞克还没把钱弄到手。”

“沃特斯说签约的时候付一半,剩下一半六个月内付清。他怎么付头款我不知道,一定是找别的门路凑齐了钱。”

“如果她没在六个月内死掉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卜瑞克一定会让这件事发生,他替她调的酒……”

丽姿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他不觉得正好在这个时候成为富利得的新主人会显得可疑吗?”

“对,所以他才用艾勒梅有限公司的名义买了那些股份。”

“总会有人找出背后是谁。”

“不是他,表面上不是。这家公司登记的是希丽达的名字。不过当然啦,等她死了他就会继承。”

丽姿把嘴噘成无声的O,“这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有沃特斯帮忙。不过我在克利普拉家看见富利得股东名单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真的?”

“艾勒梅,”哈利微笑,“一开始这名字让我怀疑伊瓦·骆肯,他打越战时得到一个绰号叫LM,跟艾勒梅谐音。不过正确答案比这个还无聊。”

“我放弃。”

“艾勒梅倒过来,是梅勒艾,希丽达·墨内斯的娘家姓。”

丽姿看着哈利,好像他是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

“你太神了。”她在嘴里嘟哝。

颜斯看着手上拿的木瓜。

“你知道吗,骆肯,你咬一口木瓜,吃起来会有呕吐味。你有没有注意过?”

他张口咬住果肉,汁液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然后会变成屄的味道。”

他往后靠,笑出声音来。

“你知道,这里的中国城卖木瓜一颗五铢,几乎等于不用钱,每个人都买得起,吃木瓜就是人家说的简单小幸福之一。至于其他种简单小幸福,你就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譬如……”颜斯比手画脚地,好像在思索合适的模拟,“譬如擦屁股,或是打手枪,这些都至少需要一只手。”

他从中指抓起骆肯的断手,拿到他的面前。

“你还有一只,想想吧,想想每一件没有手就不能做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我来帮帮你。你不能剥柳橙,不能穿钓饵,不能摸女人的身体,不能扣你自己的裤子。对,你甚至不能对自己开枪,万一你想开的话。你每件事情都会需要人家帮忙,每一件。想想吧。”

血从那只手滴落,又从桌面反弹,溅到骆肯的衬衫上,留下红色小点。颜斯放下那只手,那些指头指着天花板。

“反过来说,双手俱全的话,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你可以勒死人,可以卷大麻烟,可以拿高尔夫球杆。你知道现在医学有多进步吗?”

颜斯一直等,等到他确定骆肯真的不打算回答。

“他们可以把手缝回去,连一根神经都不会受损;他们会到你的手臂里把神经拉下来,像拉橡胶手套一样,六个月内你就几乎看不出来那只手断过。当然啦,这要看你能不能及时找到医生,还有记不记得把手带去。”

他走到骆肯的椅子后面,把下巴靠到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耳边低声说:

“看看那只手多漂亮,很美不是?几乎像米开朗基罗那幅画里的手,那画叫什么来着?”

骆肯没回答。

“你知道的嘛,Levi's牛仔裤广告用过的那个。”

骆肯的视线停在上方空中的某个点。颜斯叹了口气。

“显然我们两个都不是艺术行家,哦?好吧,或许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买几幅有名的画,看看能不能生出一点兴趣。对了,你觉得再过多久就会来不及把手缝回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如果我们用冰块冰起来,说不定可以久一点喔,可惜今天冰块用完了。不过你运气好,这里到安素医院开车只要十五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凑到骆肯耳边大吼:

“霍勒和那个女的在哪里?”

骆肯吓了一跳,随即痛得龇牙咧嘴。

“抱歉,”颜斯说着,从骆肯的脸颊上捏起一小块木瓜渣,“只是找到他们真的对我很重要。”

骆肯的嘴唇吐出粗哑的低语,“你说的没错……”

“什么?”颜斯往他的嘴巴靠过去,“你说什么?大声点,老兄!”

“你说的没错,木瓜有呕吐味。”

丽姿双手交迭,放在头上。

“吉姆·拉孚那件事,我不太能想象卜瑞克在厨房搅拌氢氰酸和鸦片。”

哈利嗤笑,“卜瑞克也这样说过克利普拉。你说的没错,他有一个帮手,专家级的。”

“没人会刊广告征这种专家,对吧。”

“是没有。”

“或许是他碰巧认识的人?他去过某些邪门歪道的地方,或是……”她看见他在看着自己,就住了嘴,“干嘛?”她说,“怎么了?”

“不是很明显吗?是我们的老朋友吴啊,他跟颜斯从头到尾都是一伙的,是颜斯要他窃听我的电话。”

“同一个人又替墨内斯的债主做事,又替卜瑞克做事,似乎太过巧合了。”

“因为根本不是巧合。希丽达·墨内斯告诉我,那些在大使死后一直打电话讨债的钱庄流氓,自从卜瑞克跟他们讲过电话之后,就没再打来。这样说好了,我是不太相信他吓阻了他们啦,我们去泰印旅人的时候,索仁森先生说他们跟墨内斯没有债务要清,说不定他讲的是事实,我猜卜瑞克还了大使的债,当然了,条件是得到其他种服务。”

“吴的服务。”

“正是。”哈利看着表,“妈的,骆肯是怎么了?”

丽姿叹口气站起来,“打给他看看吧,说不定他睡着了。”

哈利搔搔下巴,若有所思,“说不定。”

骆肯感觉胸口在痛。他从来没有心脏的问题,但是对心脏病的征兆略知一二。如果是心脏病发作,他希望强度足以致死,反正他都要死了,能夺走卜瑞克的乐趣也好。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一点乐趣都没有,说不定这种事对卜瑞克的意义和对他的意义一样,都是该做的工作。一发子弹,射倒一个人,就这样。他看着卜瑞克,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欧夫·克利普拉叫我替富利得的美元债避险,但他是在吃饭的时候讲的,不是用电话,”颜斯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五亿左右的交易,他竟然口头上给指示,没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纪录!这种机会你等半辈子都等不到啊。”

颜斯用一条餐巾擦擦嘴。

“我回到办公室以后,用我自己的名字做了美元的交易,如果美元跌了,我只要把交易转移到富利得名下就好,就说我只是要照我们事先谈好那样,固定美元债的现值;如果美元涨了,我可以把获利放进自己的口袋,直接否认克利普拉曾经要我买进美元,他什么证据都没有。你猜结果怎样,伊瓦?我可以叫你伊瓦吗?”

他把餐巾揉成一团,瞄准门边的垃圾桶。

“对,克利普拉威胁我,说要去找曼谷巴克莱的高层告状,我跟他说,如果曼谷巴克莱支持他,他们就得赔偿他的损失,而且他们会失去旗下最好的经纪人。简单地说,他们除了站在我这边,别无办法。所以他又威胁要动用政坛人脉,你知道吗?他没机会做到这个地步,因为我发现我可以解决掉一个麻烦,解决掉欧夫·克利普拉,顺便接收他的富利得——这家公司马上就要一飞冲天了。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希望、相信会一飞冲天,不是像那些蹩脚分析师那样。我是真的知道会,我会让它一飞冲天。”颜斯的眼睛发着光,“就像我知道这个哈利·霍勒和光头女人今天晚上会死一样,一定会发生。”他看看表,“对不起,搞得这么洒狗血,不过光阴似箭啊,伊瓦,该考虑怎么做对你最有利了,是不是?”

骆肯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看。

“不怕,哦?你是硬汉吗?”卜瑞克有点不知所措,他从钮扣孔里拉出一段松脱的缝线,“我要告诉你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吗,伊瓦?他们会在河里,各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上一颗子弹,脸呢,像摔烂的肉派。听过这种说法吗,伊瓦?没听过?可能你年轻的时候没人这样说,哦?我从来就没办法想象,一直到我这位朋友吴告诉我,船的螺桨真的可以把人的脸皮扯下来,露出底下的肉,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吴从这里的帮派学到的妙招。当然了,大家可能会问,这两个人到底做了什么,让帮派这么抓狂;不过他们永远查不到的对吧,尤其是不会从你这里查到,因为你会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这样可以换到免费的手术,还有五百万美金。你已经有很多消失的经验了,弄个新的身分什么的,不是吗。”

伊瓦·骆肯看着颜斯的嘴唇开合,听着远处某个人声的回音。螺桨、五百万、新身分,这些字眼啪啪啪地飘过去。他在自己眼里从来就不是英雄,他也从来没有死得其所这种非分之想,可是他知道是非对错,在合理的范围内,他一直努力做对的事。除了颜斯和吴,没有人会知道他临死之际有没有抬头挺胸,情报局也好,外交部也好,那些退下来的老人都不会喝着啤酒谈起老骆肯,反正骆肯也不会在乎。他不需要死后留名,他这一生一直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同样不为人知的死,大概也很自然。

不过,虽然眼前不是故作姿态的场面,他也知道如果顺了颜斯的意,顶多就是换来一个好死,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所以不值得。就算骆肯听清楚了颜斯的提议,也没有差别,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差别了,因为此刻他腰带上的手机开始哔哔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