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至初见祁鹤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大的雨。
那是六年前,她十四岁,读初二。
那是四月五日,清明日,雨水像天幕一样,席卷的密不透风,园区里空荡荡的没有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影,而她跪在墓碑前,怔怔盯着碑上的照片。
七天前,她从宿舍回家,推门的那瞬间,她看到一双下垂肿胀发白的脚,满地的血迹,她瘫坐往上看时,落入视线里一双目眦尽裂的眼睛。
姜至愣住,她差点晕过去。
警察到后,法医鉴定,说是自杀,死亡时间,五天。
就是她离家前往学校的周末。
从那天起,十四岁的姜至,变成了一个孤儿。
母亲入殓的丧事,是警察好心帮她办的,她一整日跪在墓前,在这之前她被收留在警察局。
她无处可去。
那天跪在墓前的时候,姜至看着母亲的照片,反反复复想起那天推开门的场景,对她来说是一场极致的恐怖片,此时她呆坐在原地,直到雨水把天幕撕开。
清明的雨本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却反常的来得狂躁又猛烈,她瘦弱的身躯几乎要被雨水打倒,而祁鹤,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巨大的雨幕中她其实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那一身简练笔挺的西服,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打着伞,伞沿遮住了他的眼睛。
也可能并没有遮住,只是从姜至的角度看不到。
“我是祁鹤。”他的声音冷静,沉稳,稍抬起伞,居高临下朝她看了过来。
“是你母亲的朋友。”
姜至对祁鹤这个名字有记忆,大概是在好几年以前,她和母亲,还没有搬来这里住的时候,那时听说过。
至于为什么听说,已经不记得了,也无法把这个名字和任何标签联系起来。
“很遗憾,她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死去。
“她曾给我寄过一封信,希望我可以多照拂于你。”
祁先生是个重诺,言出必行,又值得信任的人,只是他的心太冷,他几乎不会对任何人的苦难有所恻隐之心。
是的,恻隐之心,在祁鹤这从不会有。
或许,在那极快是一瞬间,他也有过,在隐秘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她母亲话里的照拂,应该仅仅是帮衬的意思,祁鹤那么强大,他只需要花费一点点的心力,已经足够让她的女儿能活下去。
仅仅是好好的活下去。
十四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大雨在她脸上冲刷,宽大的黑色外套下是一节瘦弱的胳膊,她可怜又乖巧的跪在地上,还有一样,似乎轻轻一拧就可以断掉的脖子。
祁鹤神色顿了下。
然后,他朝她伸出手,冰冷无情的手指,雨水从他指尖滴落,也啪嗒滴在她的心上。
“你可以跟我走,如果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会做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姜至没办法再回去那个家,一座所谓的凶宅,让她失去了住的地方,而她需要继续读书,她第一眼看到祁鹤时,就在想,他像是天神从天而降。
事实上他是个冷漠的魔鬼。
祁鹤有极强的掌控力,他不喜欢任何事超出他的掌控范围,所以他需要从开头就一眼看到它的结果,他需要冷静的,把一切放在他的掌心。
祁先生的掌心,让她惧怕也让她依赖。
惧怕是刚去的那几个月,祁鹤给她立了很多规矩,从衣食住行到生活学习,很多方面,多到她要拿个笔记本一条条记下来,然后一样样按他的要求去做。
她已经十四岁,不需要监护人,祁鹤也很明白的跟她说了这一点,他仅仅只是照顾她,给她提供一些生活和学习上的支持。
他说,既然跟他回来了,那她可以把他当做哥哥,他会像一个哥哥那样去对她。
前提就是要听他的话。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姜至发现自己生病了。
她每天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噩梦,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三个月的时间,她瘦了快十斤,原本就瘦弱的女孩更显得像个皮包骨,可怜的风一吹就倒。
她很害怕祁鹤,战战兢兢的去做每一件事,她怕自己做的不好惹他不高兴,那是甚至没办法呼吸的三个月——
她太害怕祁先生了。
七月的某一天,祁鹤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双手搭在膝盖上,紧绷的西装裤下,彰显着他强大的力量,他看向瘦的不成样子的姜至,说:“你应该选择向我求助。”
这是祁鹤教会姜至的第一件事。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学会向他求助。
他永远都可以来帮她。
“你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他语气尽量温和,诱导着姜至说出来。
她站在他面前,柔顺的低头,无边的委屈和恐惧在一起泛滥,她忍住眼泪,只是说:“我睡不着觉。”
尽管她知道她不仅是睡不着觉,她没有敢说更多。
祁鹤:“因为害怕所以睡不着?”
姜至:“嗯。”
祁鹤:“那你自己想一下,怎么做能让你睡着觉,或者说,怎么可以不害怕?”
姜至在认真的想。
她不知道。
十四岁的她眼界太浅薄,没有经历过事情,更加不知道面对困难时要怎么去处理。
这些都还需要祁鹤来教她。
祁鹤提醒她:“如果真的很痛苦,必要的时候,可以选择吃药。”
吃药所带来的副作用,远不及长期睡不着带来的副作用大,如果她现阶段真的完全睡不着,那吃药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至少可以让她睡着。
姜至听从了他的建议。
于是那一个晚上,是她来到祁家后,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快二十四个小时,从黑夜到白天又到黑夜,醒来的时候祁鹤坐在她身边。
她睡得太久了,久到祁鹤甚至中途请了医生来看她。
医生说她没事,只是太累了。
身体和精神都太累了。
过度的睡眠也使她一时间头脑昏涨,看到祁鹤的那一瞬间,莫名的委屈充斥她心底,她很希望祁鹤可以抱一抱她,在她那么无助的时候,她把他当做人生里最后一根稻草。
“你要学会自信,丢掉懦弱。”这是祁鹤教给她的第二件事。
在她有记忆到形成个人人格的这些年的时间里,家庭的变故和母亲的教育,让她养成了懦弱敏感的性格,她容易紧张,爱哭,遇事毫无办法,也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好一些事。
在她人格形成的巩固期间,那些打破固有认知的想法,都是祁鹤教给她的。
他把她从一颗潦倒随风吹的小草,慢慢养育成一棵真正具有枝干的小树,她所有的肥料和养分,还有风雨时得到的庇护,全来自于他。
当然,未来某一天也可能会成为大树。
这全部得益于祁先生的精心养育。
她永远记得祁鹤说:“我是这样的性格,如果你想要成长那么就克服这些,因为我不会来迁就你。”
他不会来迁就她,这是祁鹤明明白白告诉她的,于是姜至都记住了。
她是真的把祁鹤当做长辈,在她心里,他是和母亲一样的人。
说和母亲一样,是因为对她来说,父亲这个词用作形容的话,太肮脏了。
是只有她的父亲是个肮脏的人。
姜至想到这些,又不太愿意回想,那些更过往里难过的事,她只能慢慢把自己的记忆抽回。
然后她把自己整个身体都往热水里泡,她缩着肩膀下去,感受这温度把她冰冷的皮肤包裹住,她打上泡沫,把雨水也从皮肤上洗去。
半个小时后,姜至穿好衣服出来。
她头发用干发帽包住,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连脚上都袜子都穿得整整齐齐。
她知道自己惹祁鹤不高兴了,在试图更乖巧的做好细节上的事,好让他消消气。
祁鹤坐在客厅,手上拿着平板,他应该在继续今天的工作。
刚刚在楼梯口看见祁鹤他还穿着衬衫,现在已经换成了家居服,知道姜至出来了,他并没有抬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
姜至就在他面前站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她之前换下的湿透的鞋从门口被拿进来,肯定是祁鹤给她拿的,姜至在心里斟酌,她应该怎么和祁鹤解释一下她刚刚这一系列莽撞的行为。
“我以后一定会在包里随时放一把伞。”姜至对此做出反思。
祁鹤刚发了一封邮件出去,他把平板放到一边,这才抬眼看向姜至。
他眼里有一种冰冷的审判,让姜至觉得,她做的错事不仅是这一件。
“都知道快下雨了,还在外面和人聊天——”
“你看起来也并不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小至生病了,可祁先生并不知道。